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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骤雨初歇。
      湿漉漉的易州城更添几分凉意,裴同衣大步跨过一个个水洼,牵着乘云往乌屏的住处走。跟在后面的小厮失了魂般,现在还未想通自己到底是何德何能,一日之内先是招惹了前头那一脸煞气的将军,又被带到陆知州面前,现下还要去见岐西监察使。

      小厮越想越心慌,麻着胆子悄悄踮前了几步,去觑裴同衣的脸色。一滴水“啪”的从屋檐坠下,正正好砸在小厮的脑袋顶,沁凉从上透到下,他腿一软趔趄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开口。

      “大,大人,您给小的一个痛快吧!”小厮面色惨白,“小的真的不知何时得罪了监察使大人,待会,待会到了……”
      “啊!”
      小厮本以为要栽到地上,谁知前头那沉默不语的大佛忽而伸手,稳稳抓住了他的大臂,在他后脑勺就要着地时,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掌发了力,提鸡仔似的将他摆正。

      “咳,多谢大人了……”小厮拍着身上的泥,心有余悸;他抬眼看了看裴同衣,一路走来,后者除了鞋缘上沾了些泥外竟是一尘不染,赭褐的下摆在微风里轻盈飘着;对比之下,小厮更觉惨烈。

      “慌什么?区区岐西监察使竟能将你吓成这样,”裴同衣将酒换了只手拎着,“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叫‘易州的官,天子的臣,民有所求,天经地义’?”
      “更何况待会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
      小厮忙道:“小的一切听大人吩咐。”

      “好,”裴同衣点点头,神情严肃,“待会到了乌大人的住处,你不必跟我去见他,你就在院中四处随意走,能去的地方都要去……若有侍卫阻拦你不让你进的地方,你就装傻充愣闹一闹。放心,我能保你平安。”

      小厮来了劲儿,“大人是想要小人记住监察使大人住所的布局吧?小的记性好,大人放心,包在小人身上!”
      裴同衣闻言露出个神秘莫测的笑来,“非也,你无需记任何东西。我只要你四处走,想办法让乌大人居所内的每一名侍从都看见你、记住你。”
      最好,让那些你看不见的人也注意到你。

      小厮茫然地点点头,裴同衣见状不再多言。又是一个水洼,他低头看去,水洼里的少年面色平静,一双墨瞳里凝聚着专注与耐心,像是在水面之上静待鱼儿咬钩的猎手。裴同衣勾唇一笑,抬腿轻松跃过水洼;再抬头时,乌屏居所门前的两个卫从早已认出了他,此刻正注视着他走近。

      裴同衣将右手的缰绳松开几圈,扬扬左手的酒,神情愉悦,朗声道:“有劳二位去通禀一下,翼威军右支副将裴同衣求见乌大人。”

      斗拱之下,一张翘头案上的砚台与镇纸被挪到了一边,还未来得及收整的纸页此刻被可怜地压在四个酒坛子下面;翘头案后,乌屏枯木似的脸上隐有愠色。
      “裴副将这是……”

      裴同衣余光瞥见那小厮已开始逛起外院来,松了口气,笑吟吟的集中精力应对起眼前的事来:“乌大人,裴某今日生辰,想斗胆邀您共饮几杯。”
      乌屏道:“小裴将军若要寻开心可去别处,乌某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就恕不奉陪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裴同衣见乌屏起身有送客之意也并不着急,伸手开始解酒坛上的绳子。
      “裴副将,”乌屏声音冷了几分,背过身去,“乌某身为岐西监察使,有些事不得不提醒你——你身为翼威军将领,今日生辰不上值便罢了,但不可逾矩。”

      身后没了动静,乌屏冷哼一声,暗道这小子还算知进退,便转回了身坐下。
      哪知他一抬眼,裴同衣抱起其中一个酒坛子仰头就喝,末了还笑吟吟的朝他看来。

      “你!”乌屏气得伸出一根指头,不知道往哪儿指。
      “乌大人勿恼,”裴同衣解释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叨扰您,是有个天大的好消息!”他无视乌屏铁青的脸色,把酒坛子放下,将椅子又往翘头案边拉近了点。

      “您可知道,前阵子我与云麾将军着人在城中大肆查检信件,所为何事?”
      乌屏皮笑肉不笑,“洗耳恭听。”

      “乌大人去岁接任时碰上易州大乱,可您有所不知,易州城破……”裴同衣忽而敛了声,神情肃穆;乌屏不由自主地身子前倾,想听得清楚些。
      “乃是有人通敌所致!”

      “裴副将慎言!”乌屏眸光一闪,扶住了桌案。“兹事重大,不可信口雌黄。易州城破,是因为云麾将军陆澄擅离职守。”
      裴同衣道:“监察使大人稍安勿躁,云麾将军确有失职,大将军前月里也以军法杖责他了不是?”
      乌屏阴沉着脸不语,裴同衣权当他听进去了,便接着道:“我方才都说了是好消息……乌大人,我们确实搜出了证据。那谟必邪王的图腾印,盖在那密函上,哪是清晰二字了得?”

      说完他抱起酒坛子又是几大口,目光炯炯有神,整个人喜形于色。乌屏眼皮一跳,“裴副将此言当真?若确有此事,乌某身为岐西监察使,须立即呈报陛下,你且将那证物交于我……”

      “不行!”裴同衣忽然厉声道,乌屏心中一惊,下一刻却见他皱着眉头,将桌上另一坛酒拉了过来,“不行不行,刚才那一坛太浊,试试这个。”

      乌屏的脸上隐约有崩裂的迹象,他死死盯着面前忙着解绳子的少年,挣扎半晌,也拿过一坛未开封的酒,又自内室取了一个杯子。
      乌屏给自己倒上酒,翘头案对面的人已面颊绯红,怡然哉若将登仙。

      “小裴将军——”乌屏举杯,“你且将那证物交予乌某。”
      裴同衣盯着乌屏的手不说话。乌屏一咬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本就年纪大了,被裴同衣这样盯了几个回合,有些犯晕。

      裴同衣赞叹道:“乌大人果然不扫兴,”他将一臂缓缓放到案上,头朝前倾了倾。
      “乌大人既与我在酒里敞开了心,那现下我们不妨抛去那些繁文缛节,聊些杂事罢?”
      “嗯,你且将那......”

      裴同衣剑眉微敛,眸中渗出几分寒意来,似无意道:“乌大人是后梁老臣,可认识裴策?”
      乌屏抵着额角,“唔,鹤川么?前朝的太中大夫,颇有才华,当年名动天下,在朝文武谁人不知?”
      “乌大人可有见过他?”
      “呵,”乌屏嗤笑,“他自诩清高,多年前便辞了官;怎么,我到了易州来,还要拜会他不成?”

      裴同衣垂眸道:“我听说鹤川先生辞官后四处云游,行迹飘忽不定,怎么听您的意思——您知道他在易州啊?”
      “你何必在此装糊涂?”乌屏有些恼怒,“别以为朝中人不知,那裴策当过你们翼威军的在野军师。”

      不着急。
      裴同衣定定神,凝重道:“非是我故意愚弄乌大人,只是您有所不知,他已于去岁仙逝了,只留下一封密信——”
      “信上说,若他身死,必是陨于叛国贼之手。乌大人,您当时也在易州,可知晓什么内情?”
      “不知。”

      “这几月我循着他信中留下的线索,穷尽所能,眼下终于有了物证。”裴同衣一掌托着酒坛,看向乌屏,“裴某惶恐啊,不曾想那物证竟牵扯到朝中要臣。”
      “谁?”乌屏闻言握了拳,浑身紧绷。
      裴同衣仰头,喉结滚动,放下坛子来,面上透出些茫然,“乌大人,我可否信任你?”

      “自然!”乌屏几乎是咬牙切齿,“我乃陛下亲任的岐西监察使,此事事关六州万民安危与翼威军的声望。你无需畏惧,只管道来。”
      “可乌大人得先与我交心,”裴同衣托着腮,“裴策在信中提及了您,您到底有没有见过他?”

      乌屏额上沁出汗来,少年死死盯着他,他心跳如雷,斟酌再三,低声道:“易州城不大,乌某确实偶遇过裴策,只不过当时情形不便言说……他在信中说了什么?”
      见过。裴同衣闭眼又喝了一口酒,“他说新任的岐西监察使,也就是您,一表人才。”

      乌屏缓了一口气,倏尔意识到什么,拍案而起,横眉怒视,“一派胡言!休要戏弄我,根本,裴策根本就没留下什么信来!”喝了酒,他又这般大声言语,头突然有撕裂的痛感;强撑着不适,他缓缓道:“勿要兜圈子了,那物证到底牵扯何人?”

      还真是执着。裴同衣在身上找了半天,摸出一个信封,是先前装弥弥那封信的。“乌大人,物证在此,您且自己看吧。”
      乌屏一把扯过来,里面空无一物。“你说的物证呢?”

      裴同衣趴在翘头案上,似在呓语:“什么物证?没有……”他装作没看见乌屏在案下打的手势,直至四个侍从悄然进来才勉勉强强直起身来。
      乌屏微微俯身,与他平视,“裴副将,本官再问最后一遍,那物证在何处?”

      裴同衣抬起头,眸灿若星,认真道:“乌大人,在我心里。云麾将军没有擅离职守,翼威军没有过错;易州那劫,定是有人通敌,现下没有物证无妨,我总会找到的……橘皮丝呢?”

      没有物证就对了。这小子,乌屏上下打量着裴同衣;先前装得那般有模有样,终于现形了。“你醉了,”他示意那四个侍卫送客。
      送走了裴同衣,乌屏缓缓坐回原处,在脑中又将去岁那几月间的事细细回顾了一番,忽而咬牙,叩了叩桌案。

      一阵轻响,外头一人闪进屋来,在翘头案后躬身行礼。乌屏抄起酒坛就砸过去。瓦碎之音刺耳,乌屏冷冷道:“你方才都听见了吧?”
      那人回道:“是。”

      “那小子张口闭口就是裴策,拐弯抹角地扯什么物证。我可没那么蠢,”他虚眯起眼,盯着来人,“他一番话真真假假,虽还翻不出大浪来,但你——”

      乌屏伸出二指狠狠击案,怒不可遏:“正是因为你手头的事没断干净,才叫人今日摸上了门来!”
      那人屈膝跪地,“小人知罪!不过还请大人宽心,小人已知晓如何弥补这纰漏……”他起身迈步向前,附耳以告。
      半晌,乌屏缓缓点头,脸上阴晴不定,“你速去了断此事。”
      *

      小厮担惊受怕的跟在摇摇晃晃的裴同衣身后走了好一会儿,正酝酿着开口告辞,裴同衣忽然稳稳转过了身来,眸色清明。
      “我让你四处乱转,你照做了吧?”
      “自然,自然!”小厮忙不迭的点头,“他们拦着小人,小人死皮赖脸的闹了他们好一会儿。”

      裴同衣道:“如此甚好,接下来就等着吧。”
      小厮好奇的问:“等什么?”
      “等着,看有没有人来杀你。”

      晴天霹雳,小厮身抖如箕。
      “你慌什么?”裴同衣莞尔,“我先前就说过了,我定能保你平安。况且,若真有人要杀你,这对岐西六州的军民来说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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