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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醉翁之意不在酒。
      孟念池敏锐地从顾立的话中觉察出一丝微妙。今日借着除夕的酒,他们并立同一个檐下,但顾立方才那句话绝非醉后率性的邀约或关心。

      他盯着青瓦半晌,才带着往日温和的笑转过身来。
      “顾大人若是冷了,应该进屋烤火,而非抱团取暖。”语毕,孟念池从顾立身侧走过,头也不回的进了揽英殿。
      待重新坐定,他忽然意识到本应是安国侯陆归明的位置空空如也,连一张案也未摆置。

      在灯火阑珊的某处,李宝仪将安澜训了个彻底,抚着胸口沿宫墙慢慢走去。柔软温热的触感从小臂传来,她下意识地低头,发现是安澜伸手扶住了她。

      委屈和气恼在此瞬汹涌至极。李宝仪眼里噙了泪,疲惫道:“你答应我,从今往后安分过活。”
      身旁人轻轻点头,李宝仪缓缓推开安澜的手,有些踉跄地向前走去。长长的宫道,老女使一步一步收拾着自己破碎的情绪,终于恢复成一具面无表情的人偶。

      安澜跟在她身后,步子越来越慢,眼见着李宝仪的背影越来越小,视线里起了水雾。高高悬挂的宫灯将纷飞的飘雪暴露,她喃喃道:“覆巢之下,谁能安分。”
      *
      易州别府,陆澄立在门口望着马上的两人欣然出声:“炬定关的夜色,不知二位可还满意?”
      雪地里棕黑的骊马猛地打一个响鼻,裴同衣闻言神情自若地侧身下马。
      “果真什么都逃不过陆知州的眼睛。”

      骊马的四肢健壮修长,弥弥下马时竭尽全力伸长了腿,可脚尖离地还有几寸;于是她索性直接往下跳,本以为会站不稳或者直接摔到地上,但几乎在离开马背的同时,一只有力的大掌就抵上后背,托着她下落。

      脚尖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弥弥往前走了一小步才站稳,行礼时略带慌张。
      “见过陆大人。”

      裴同衣早已收回了那只手背在身后,五指慢慢的、依次向心合拢。
      他看见了弥弥此时的耳廓——粉红的,好似白莲瓣尖的一点霞色。
      垂眸收回视线,他把口中残余的糖片细细咬碎了咽下,才浅笑道:“属下也见过陆大人。”

      陆澄对裴同衣的小动作佯装不察,只回应了弥弥,却发觉她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十指缠在一处绕着。

      今日除夕他陪着双亲叙了话,便想起这个落单的好友来,在府中粗粗寻了一圈未见人,也没见弥弥与众人嬉闹,心下便有了判断。
      约莫两刻钟前有人来向他确认是否准许了翼威军中的人上炬定关,他表面应对自如,却不大信裴同衣真会带弥弥去,故掐着时间守在门口。

      此番弥弥的不自在,陆澄只当是女儿家的羞怯。想到这,他温声道:“今日之事我不会说出去,小娘子大可宽心。”
      弥弥听罢,眉心却是一敛,细密的眼睫颤动,毫不避讳地看向阶上的陆澄。

      “大人宽厚,但奴私闯城关确实不妥,今日是一时冲动,以后定不会了。”
      方才她心中固然有几分被人撞见与男子同乘一马的羞窘,但她现在后知后觉今日登关一事可能落下了隐患。往重了说,她与裴同衣是挑破了守军的底线。
      易州炬定关是城防何等严密之处,今日一人破了规矩,往后便可能被居心叵测之人钻空子。
      裴同衣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喉结动了动:“是我思虑不周,与她无关。”

      与她无关。
      陆澄细品着这几字,垂眸暗笑。
      裴策之女,裴小娘子?此刻,他是“旁观者清”啊。

      位危者不授人以柄,不表心于外;陆澄心中有敲打裴同衣的打算,却在看见弥弥手里的那袋糖后有些怔住。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能攫取一丝甜太难得。千里经年生死相隔,那些檐下风、鬓上花、共观雪和婵娟月非他们不能,而是他们不敢予自己奢望、不愿令他人绝望。
      陆澄想起一个人来。他其实没有资格提醒裴同衣。
      眼下的美梦也好、未来的虚妄也罢,且让他们都拥有这一年的元日吧。

      几步外,裴同衣目色清明,仍在等着陆澄发话。
      陆澄微微颔首,“天冷风急,裴小娘子不妨先进去。”

      弥弥闻言上前,裴同衣双手垂在体侧,一双墨瞳不知情绪地望着她。她抿唇,视线下移,将糖袋轻轻塞入他的左掌。
      原本自然微曲的五指终于反应过来,在弥弥抽离手指的那刻收紧,牢牢抓住了糖袋。

      食指指腹对刚才滑过的温热触感仍有记忆,弥弥压着心跳走向门口。
      “将军。”她对陆澄施礼,准备从他的身侧迈入府内。
      “等等,”陆澄温声止住,“小娘子可以把披风物归原主了。”

      风卷着地上的细雪流连在她背后的玄缎,纵使上端被安稳地拴在肩上,披风下摆却随风自得,一会儿如水波荡漾,一会儿似蝶鸟振翼。

      弥弥摸索到绳结处,几下拉扯后,身后的温实忽然消失。她没来得及抓住,滑落的披风沾了些地上的雪。
      裴同衣道:“多谢。”
      没等弥弥拍掉上面的雪,他就抓着披风一角从弥弥怀里轻轻抽出来。

      手中的玄缎起初温凉,裴同衣默不作声地卷起披风,待他收至下摆时,沾染的晶莹被他不小心碾平,在指尖化作细细麻麻的冷意。
      弥弥消失在门后。
      他突然很想打开袋子,往嘴里再塞一颗糖。

      陆澄徐徐开口道:“方才,你们在看什么?”
      裴同衣将那叶卷起的竹纸递给陆澄,寥寥数语,大致交代了来龙去脉。
      陆澄双手抓着竹纸,神色出奇地认真。
      净渌水上,虚白光中,一睹其象,万缘皆空。

      “确实是裴先生的字,”陆澄蹙眉,“那老妪说这是他留给裴小娘子的?”
      “是。”裴同衣点头,定定望着陆澄,眸中讳莫如深:“你觉得真的有此人吗?”
      陆澄反诘:“你心中已有答案,又何故问我?”

      府门前两盏立柱灯相顾无言,镂空的灯窗如渔网捆住光明,烛火似一尾赤鱼跳动,裴同衣看在眼里,眸色渐暗。
      “父亲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样的话。他既将竹纸藏于糖袋中,又交给住在松角巷的傩阿婆,就说明他确信她会收到……”

      裴同衣蓦然一惊,“不止如此!傩阿婆神志不清,不可能主动去传讯,因此,裴小娘子必定知晓这个通信的方法,父亲应当早就与她有所约定。”

      隔着粗糙的麻布,裴同衣捏住一个小方块。制成已有时日的糖在冬日的硬度不容商量,他较劲儿地用力,方块的棱角处磨出破碎的颗粒,浮粉透过袋子在他的指腹上留下淡淡的白印。

      “你我在易州多年,对这里了如指掌,裴小娘子若是在易州,即便父亲不告知他人,我们也不会对此人毫无察觉。但话又说回来,十月一战已经过去三月有余,裴小娘子无论是从后梁哪个角落赶来,都早该到了……可为何今日我和阿弥误打误撞,还先她一步拿到糖袋?”

      陆澄并不言语,只反复暗念竹纸上的句子,力图从中抓取什么深意。
      裴同衣迟疑道:“她不会……也不在了吧?”

      “不可能。”陆澄抬眼,“她在暗处。你是裴先生的养子,这么些年都尚未探得她分毫,旁人要动她何其困难?只能说裴先生有意护她在暗处,应该有他自己的考量。”

      “我相信父亲行事一贯谨慎。”裴同衣转过身来,“十月我在外征战,虽不知易州事变时父亲在城中探知了什么,但先有朱丕、后又有乌屏,诸事错综复杂,奸人作祟,不用想也知他在遇害前就已陷龙潭虎穴。”
      “他有猜测、怀疑和推断,他不愿打草惊蛇,我都能理解。但是我有些不明白,如此重要的事,为何他没有选择告诉我。那些阴谋冲着翼威军而来,他如此做,就像蒙住了我们的眼睛。”

      这么些年,裴同衣从不妒有人比他和裴策的关系更亲密,亦不恼裴策一向对某些事物的隐而不言。
      但此刻在夜色中抵心叩问,他不得不承认,在亲眼见到糖袋和纸条的那一瞬,他的大脑有片刻荒芜。

      这几月他与陆澄抓着何其渺茫的线索,在乱如废墟的险局中竭力寻找一个真相;君王的箭矢悬而不发,雾霭中的人影面容模糊,孰敌孰友,作为领路将领的他们看不清,跟在身后的翼威兵卒们看不到。
      裴策本可以点起一盏灯,却将它递给了旁人……至少在裴同衣看来是如此。
      他将糖袋捧近了脸庞,回忆起那份甜,心里有些酸涩。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至亲之人似乎对自己有所防备、有所不信任……可是为什么?

      “裴同衣,”陆澄突然出声,“被蒙住眼睛有时不是坏事。譬如……我虽知阿佑长大了多半也要上疆场拼命,但作为兄长,比起教他舞刀弄枪,我宁愿教他识繁星、认五谷。至于他懂得刀枪之利、伤病之痛的那一日——我希望来得越晚越好。”

      陆澄想了想,又道:“于江河边择舟,在平原处策马。你在后梁北境是一把利剑,但在别处可能比不得裴小娘子。”
      这话如当头棒喝,裴同衣扯过竹纸来,若有所思。

      竹纸上的字力道雄厚,却于收笔时有些许慌乱,深浅不一的墨迹将书写之人的复杂心境堪堪显露,像是不得已的最终暗示,又像是诀别之人蛰伏在蜷缩纸页中未竟的心志。
      于江河边择舟,在平原处策马。

      裴同衣脑中一亮:“我们身为翼威军中的人,确实在某些地方不大派得上用场。”
      朱丕、乌屏……这些朝廷的文人,和他们背后的文人们,握着笔蘸着墨,谈吐间黄纸便下行天下;但武将们手中铿铿有声的刀枪,他们赖以立足的器物,却是明令禁止佩戴入殿的煞器。

      “裴小娘子既然不在易州,又是父亲眼中的一把利刃……”裴同衣眸色一亮,“那她还真没几个地方可去。”

      话已至此,两人心有灵犀,异口同声道:“她在上京。”
      陆澄微微一笑,补充道:“而且以裴先生的谋见,她极有可能委身宫中。”

      此刻已过子时,别府门前的侍卫的双目依旧炯炯有神。素敛低调如土地的装束下,一颗颗温热的心跳动无声。他们贯会将自己隐入不起眼的某处,裴同衣和陆澄在此处谈及的事情与他们无关,又息息相关。
      裴同衣凝视片刻那些灿若星辰的眼瞳,一旁的陆澄已翻身上马。

      他回过神来:“你今日不留在府中?”
      “时间不多了,”陆澄似答非所问,“天亮前我们要思虑很多。”他看着裴同衣手里的糖袋子,眉眼间溢出淡淡的忧虑。

      为不扰城中百姓清梦,二人控着马,八只马蹄落在软雪上的声音格外的轻。
      陆澄故作不经意道:“今日那字条她也看了。”
      裴同衣默不作声。

      陆澄旁敲侧击:“裴弥不是真正的裴小娘子,又来自上京。”
      “如今裴小娘子是我们在上京的眼……那她又是上京城里谁的眼呢?”

      身侧的人蓦地驭马快速走前几步,陆澄无奈轻叹。他夹腿刚赶上去想斡旋几句,却听得裴同衣一句话:“云麾将军愿意让属下一赌吗?”

      他的神情分明一如多年前两人初识时的玩世不恭,有着只对挚友展露的戏谑,可话音里处处认真、字字郑重。
      陆澄凝视他许久后,摊开左手:“袋子里的糖,也给我一颗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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