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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宫城揽英殿内行过第三盏酒后,内侍和女使捧玉盒瓷碟自两侧鱼贯而入,始进缕肉羹、群仙炙以及糖油饼之属的果腹之物。

      除夕宫宴一共九盏,前两盏君臣插笏受酒,群官按次复行,俱立座前。
      孟念池先前腹中空虚,有些吃力地饮尽这一盏,与身侧官员笑颜酬对一番,总算能坐了下来。

      正殿内璀璨生辉,妙音绕梁。整个宴会以御座为中轴将宴殿划为东西两半,孟念池身为右丞位于御座之东的文臣列席,御座之西则列坐着亲王和一众武官。

      虽时值冬日,但各案上皆摆有精心修配的花卉;满殿的浓丽色彩中,孟念池对侧一案的瓷瓶中静立一枝蕙兰,很是出尘。
      孟念池不必想便知此案是为肃王而设。

      赵观全并不觉被人注视,缓缓举起茶碗;在蕙兰案后已观察酝酿许久的林封紧跟着举杯,欲上前来。

      “孟大人!哈哈……”一旁有人喜笑颜开。孟念池立即整顿衣容,抖袖间重新举起酒盏,转身亦笑对来人。

      同为戏中人,有何闲情看别人献殷勤呢。举杯至嘴边思及此,孟念池被宽袖遮挡的面容浮出耐人寻味的笑来。

      御座西侧,林封刚刚起身,忽有一内侍躬身趋步走至蕙兰案边,面色惶恐地对赵观全低语了几句。
      林封只好作罢,又扶着案坐了回去。四顾殿内,众人交谈宴饮正欢,御座之上陛下正受拜贺,应是无人注意方才的小插曲,他便放宽了心,随意取了块炙羊肉放在嘴里嚼着。

      那内侍行礼告退,林封斟酌着又要起身。
      一直安静坐于他右侧的同僚方良忽道:“枢密大人,下官可否向您讨一杯?”
      林封虽有不虞,但也并未显露,温酒入喉,再来作后续礼节时,他却见方良已看向别处。

      隔着过道,孟念池与方良默契相视。但林封并未注意到这一幕,只因此时丝竹暂歇,典御进酒,乐工上殿颂赞,宴会的第四盏已然开始了。
      *
      离揽英殿不远处,灯火阑珊,尚食局司膳李宝仪立在宫道转角处不住张望。
      她仔细凝听着殿内人声,心知已快到第四盏,不免有些焦急。

      远处传来宫人小步行走的声音,不多时一排刺槐树间朦朦胧胧显现出两列内侍并女使来,李宝仪如释重负,招手以示。
      来者皆捧金银器皿,左边那列打头的女使捧着一玲珑剔透的曲瓣雕花薄碗,约莫只有十三四岁,在李宝仪面前站定时略显紧张。
      宴宫偏门处一阵轻微骚动,五六名宫人捧着殿上用毕的膳食依次而出。

      李宝仪在宫内浸润数十载,所参奉的各类宫宴不计其数,殿内景象再华贵绮丽于她都无甚影响;但面前的这两列人毕竟青涩,她免不了再好好叮嘱一番:“平日教你们如何,待会便是如何,须知天子眼下没有二道一说,万万不要被旁的东西分了心思。”

      那刚从殿内退下的五六名女使也属李宝仪管辖,她们在宫中时间略长,几人的姿态明显比李宝仪身后的宫人更为沉稳从容。

      今日除夕,她们皆着于腰下开衩的深青圆领长袍,朱红内裙随摇曳步态出露,而领袖下沿又缀有月白小珠,两相冲宜,不寡淡亦不妖冶。

      几人很快行至跟前,那捧薄碗的小女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对面的领头姊姊,额头便得了李宝仪一记敲打。

      小女使赶忙领着两列人进了偏门,李宝仪忐忑目送他们消失在门后,才转过身来。
      “可还顺利?”
      领头女使托着盘碟微微欠身,罥烟眉间一朵淡白的梅花在灯下格外含蓄美好,“是。”

      李宝仪只负责此次除夕宫宴的前四盏,现在她只需待方才进去的宫人出来,便算是顺顺利利地完成这一差事了。她看着面前几人,容色松和几分,“去吧。”

      她们闻言纷纷低头谢意,一行人有序离开,李宝仪揣着手,目光一一落在她们眉间的白梅上,笑意突然凝滞。
      她分明记得这一班女使有六人。

      已经走远的五名女使并未觉察背后那道犀利的目光,步态依旧端庄平稳,顺垂的裙摆漾动,无心地招惹着宫道上的积雪。
      李宝仪核对一番,在想起一个人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下暗道不好。

      她当下快速走进了偏门,还未近朵殿便见一衣着精良的男子由尚服局的宫人引着匆匆沿廊下而去,另有两人紧随其后。其中一人应是随侍,正不动声色地打量并行身旁的那名女使。
      李宝仪不敢冲撞,暂时离了廊躲到一棵矮树后。

      廊下每隔二三米悬一对花灯,那四人的身影如江鱼一般在明暗之间游弋,李宝仪虽然知晓对方看见自己的可能微乎其微,却还是在那男子走近时躬身行礼。游走宫廷,她太清楚谨慎二字的妙义。

      那四人步伐各异,除了那男子走得悠然自得外其余诸人或谦卑或惶恐,李宝仪更加确幸了此人身份不凡,姿态越发恭谨,余光却捕捉到了一晃而过的珠光。

      那走在最后的女使衣摆下沿缀有小珠,与半露在外的红裙相衬格外耀眼,李宝仪盯着她脚上那双黄面白底的云头鞋看了半晌,气血逐渐涌上脑门。
      她赶忙抬头确认,先是瞧见了那男子脏污的半边衣襟,而后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生的明艳动人、即便眉间点有白梅这等清冷之物也不减娇殊的脸。

      她似乎不觉自己犯了何等过错,不卑不亢地跟在三人后面。
      李宝仪现在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条狗,把她从穿廊扑下来。

      “嗣王,请随小人往这边前去更衣。”
      带路的宫人躬身以请,赵寻瑞点点头,忽然指着那女使道:“是你泼的,你来给我换。”

      方才在殿上赵寻瑞便觉此人明艳动人,故在她失手撒了酒后佯装大怒,借惩诫之由将她带了出来。此刻廊下光线暧昧,他越发觉得这张脸生的叫人喜爱。

      李宝仪闻言已不能呼吸,她死死盯着廊下踌躇的女子,祈求老天开恩别促成一桩恶事。

      “这,这是尚食局的宫人,哪干过这等差事,您身子金贵,换衣这事还是交给尚服局的人吧。”赵寻瑞的随侍惶恐地开口,硬是把那句“不合规矩”压了下去。
      “若是被肃王殿下知道了……”
      赵寻瑞闻言有一瞬不自在,但随即他又笑嘻嘻道:“父亲在正殿,这才第四盏,你不说,他怎会知?”说罢他笑吟吟地看向那朵白梅,“好一朵超凡脱俗的花儿!”

      “你叫什么名字?”
      李宝仪大惊失色,她盯着那张娇艳欲滴的红唇,眉头紧蹙。
      “万不可回答,跪下谢罪,千遍万遍求他开恩便可!”她咬牙切齿地这般想,只求这平日里稀里糊涂的孩子能聪明这一回。

      然而那女使闻言抬眸,眼波潋滟,“奴贱名安澜。”
      赵寻瑞微微挑眉,“‘平生我亦好修者,乞取幽兰镇小山,’果真不俗。”
      安澜知晓她的名字又被人误了字意,也不解释,只低低垂眸看着自己的裙摆。
      赵寻瑞见状又要怂恿她给自己更衣,不料此时一个内侍急匆匆跑来。
      “嗣王!”
      来人气喘吁吁,从袖口掏出一个物件双手呈上。

      赵寻瑞定睛一看顿时泄气,那内侍手里的正是他父亲肃王殿下的随身玉饰。此物出现在此处,其意不言而喻。
      “肃王殿下让小人转告嗣王,除夕天下共庆,勿施……”内侍的额头上冒出汗来,他陪笑一声才敢继续讲完,“勿施恶行。”
      赵寻瑞悻悻然甩袖背过身去,尚服局的宫人连忙上前引路。

      李宝仪双腿发软,正要去抓了安澜训话,却又听她轻轻开口:“嗣王不必为此事忧心,这本就是奴的过错,您即便要把奴千刀万剐也是奴该的。”
      “那我若现在就叫人打了你呢?”赵寻瑞的身影已没入廊道尽头的阴影里,他冷笑着回头。

      宫灯下,伊人明眸潋滟,略显无措地望向这边,红裙夺目。他知道她看不见,心里生出几分野兽在暗处伏击猎物的快意。
      “嗣王宽厚……不会如此。”安澜轻轻吐出这几字,话音里多有委屈。
      转身离开时,她淡淡看了一眼那前来传话的内侍,明眸中有感激、有暗喜。

      李宝仪目视那内侍消失在转角楸树后,三步并作一步把安澜从廊里拽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就往外边走。
      她一路上慌不择路,越想越气,又不便就地发作,箍着安澜手腕的力度没什么分寸,安澜却出乎意料的顺从,一直一言不发。

      待走得离揽英殿够远了,李宝仪四顾无人,“啪”的一巴掌。
      “是我眼昏,竟不知你有这等心思!”

      “当年你跪着求我,说‘本命卑贱,不愿效亡母为伎’,我生了心收了你,苦心教诲;万不想你是个连菩萨都教化不了的背耳子,平日作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无知样子,却根本不是安分过活的种!”
      李宝仪咬牙切齿地骂着,又生怕被人听了去,声音忽大忽小,脸涨得通红。

      “知慕少艾,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李宝仪的声调顿时提高了好几度,“是了,十一月里你不知犯什么病想摸出宫被尚宫局司正逮个正着,你记恨着我没去给好话在那儿挨了板子。今日除夕你干出这般好事,想来这些天是狠足了劲儿装老实——我看你的确是应了人之常情,就知道睚眦必报,等着机会给我报应!”
      提及那次未遂的出宫,安澜神色微动,但旋即又低下头去。

      “你装给谁看?”李宝仪见不惯她这副假惺惺的模样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却见那双眼里蓄满了泪,情真不似假。
      *
      揽英殿内第五盏酒结束,一曲舞毕后有门官禀奏时辰,而后群臣稍作歇息,待今上赐花。
      群臣每年约莫也只有这一两次机会,能不言正事,在宫中闲谈。

      孟念池年过四旬,平日又不喜饮酒,五盏过后头开始犯晕,唤了昌礼跟着慢慢踱至外边。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数重青瓦飞檐颠扑入目。孟念池神志逐渐恢复清明,才瞥见不远处还站了一个人。
      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顾立,顾侍郎。

      他今日也吃了酒,容色不似平日讳莫如深;两人此刻会意对视,倒是全无在朝堂上的龃龉。

      “令嫒似乎也到了出阁的年纪。”顾立没来由的提起这事。
      孟念池笑而不语,警惕地在脑中回忆顾家的几位郎君,确信皆无可能有干系后才放宽了心来。

      顾立似看透他所想,呵呵笑道:“孟大人放宽心,顾某那几个不成器的该成的都成了,该定的也定了。再说,就算孟大人有心,顾某也不敢让犬子拖累中书侍郎家的千金呐。”

      一阵细风卷着飘雪而来,使人顿觉周身清爽。顾立背着手,眉目间净是愉悦。
      “顾某听说,肃王殿下的独子右德嗣王赵寻瑞一直未婚娶,今年虚岁二十二了,陛下有意为其指婚呢……”

      孟念池猛地“咳”一声,淡淡道:“倒是头一次听说。”
      他酒已经醒了大半,余光瞥见顾立脸颊依旧泛红,试探道:“顾大人是有意作嗣王的公翁?”
      “怎会?”顾立似笑非笑,摇着头:“我那不懂事的小女啊,悄摸摸惦着安国侯府的陆小将军呢。”

      说罢他慢慢敛了神色,望着东西两殿中那些面相或生或熟的百官,忽然叹道:“孟大人,飘雪了,你为何不过来同我站近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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