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柿落雪》丘沉

9、游戏

　　殷州大学校园论坛历史悠久，代代相传到如今，什么宿舍闹的鬼，哪些老师的传奇人生与爱恨情仇，历届风云人物事迹大赏……半真半假地流传得有鼻子有眼，很难令人不信服。

　　不少外校人士都慕名前来围观，更别说在本校，地位堪比八卦奠基石。

　　在袁迦叶找出链接之前，程佳年登上自己的账号，翻着以前刷到过的帖子，眼尖地留意到一篇名为“17届校内风云人物大赏——欢迎投票”的热帖。

　　他自信满满点进去，看到位居第一的人竟然是唐玥。

　　这个无聊的投票甚至还是他担任学校宣传部长，手里操纵这个论坛管理员账号时为了打发时间创办的，初心就是自己有一天一定能坐到第一的位置，毕竟名副其实——长那么帅，又能言善辩，在学校完全没有负面新闻，堪称吉祥物一般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唐玥都不是17届的毕业生，凭什么自己的票数不及她一半多，屈居第二如此之久，天理何在啊天理何在！！

　　他往下一直划到评论区，看到热评第一的总结，读得面色严肃。

　　“无愧第一，众望所归，人心所向的那个女人，第一个学期骂教官上热搜；第二个学期旷个课去打工都被通报，学校自发组织给她捐款，她捐给山区，又上热搜；第三个学期被直播，我们程总英雄救美，还上热搜。我都不想说你们，论坛里那么多匿名的告白贴，匿了个皇帝的新名，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你们说的是谁好吧，我说她第一，谁敢说不服？”

　　无可辩驳。

　　他心不服口不服地转给唐玥看，评论道：“我就说你是大明星吧。”

　　眼睁睁看着唐玥皱皱眉把弹出来的消息通知眼疾手快划掉了，看她和王一泓的那篇造谣式磕糖的CP贴看得入神。

　　唐玥和王一泓的CP贴起源于食堂里一次短暂的会面，好事者拍下来，传到网上编一些有鼻子有眼的谣言，两个人之间就有了所谓氛围感。

　　然后上课偷拍的错位，偶然两个人一起出现的同框，学校里大众得不得了的服饰配件，都被扒拉出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们俩的同款真的多得唐玥以为这世上真的有跟自己品味完全一致的人。

　　更离奇的是管理员禁止回复前的最后一句留言，王一泓回复的是：请大家不要再打扰我和玥玥，我们现在有很好的生活，这篇帖子会珍藏，留作纪念。

　　纪念什么？谁允许你这么称呼别人了？什么顶级绿茶发言？

　　程佳年眼疾手快回复那条评论：造谣式蹭热度也别太离谱，人家还认识你吗就轮得着你纪念？

　　点击发送之后提示：本话题已被管理员设置不允许回复。

　　他黑着脸把手机扣在桌面上，看唐玥翻着帖子研究得起劲，还兴致勃勃地搜了关键词去看关于她和王一泓的每一篇讨论贴，默默生气闷气来，又唉声叹气拿起手机翻几个学弟学妹的联系方式。

　　循着蛛丝马迹开始打电话问论坛如今是谁在管，骂骂咧咧要求删帖，几经周折，前宣传部长几分过了气的名头没有压过今人的气焰。

　　他碰上的是个硬茬，人家先发制人质疑他：“管理账号在你们自己手里那段时间怎么不管？现在来指点什么，谁给你们的授权？”

　　“我以当事人的立场提出要求而已，这也算一定程度的名誉权侵犯。”

　　“你怎么证明你就是当事人？”

　　他证明不了，因为当事人现在还沉迷于看热闹，还一个劲劝他算了，不值得计较。

　　于是气急败坏挂了电话，人家还加上微信来骂他，骂得他自觉理亏道歉，越想越有些无名火，语气很严肃地质问唐玥：“你不打算处理吗？”

　　唐玥正研究着发帖人和回帖人的ID，几篇帖子看下来一个个眼熟起来，推导出这些没有成本的造谣应该是小范围内的团伙作案。

　　正沉浸式吃着瓜，突然听到程佳年命令一样居高临下的语气，一秒置身办公室，唐玥吓得手机下意识摁了锁屏键，手足无措把手机往桌子下藏。

　　等反应过来是大少爷在闹脾气，好心情只剩下无语，她惊魂未定地敷衍：“大哥，你还是做过公关的，这时候跑出来正面刚，多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正值假期，不是奔着把事儿闹大的结果去吗？”

　　末了补一句：“闹心。”

　　程佳年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清者自清。”这样过于无力的辩驳一路朝着心里下坠，刺得呼吸沉重，忍了一会儿，垂头丧气离开饭桌跑去钓鱼了。

　　唐玥跟远远玩了一下午，踢一会儿球，逛一会儿果园，拍一会儿照片，其乐融融得扎眼。东道主袁迦叶不放心地陪同，看在程佳年眼里就更不可言说，说不出来什么一家三口的奇妙既视感。

　　“小心眼哥哥，你钓上鱼了吗？”终于小朋友想起来他这么号人物还在黑着脸钓鱼，大老远跑过来慰问。

　　程佳年缓几分脸色，看他把手里捏着的棒棒糖又放回嘴里，学唐玥假装生气的样子反问他：“谁教你这么叫的？”

　　“那个有点凶的漂亮姐姐呀。”

　　“钓上来了。”程佳年眼都不眨。

　　远远看一眼空空如也的桶，眨巴着大眼睛凑到他面前问：“鱼呢？”

　　“钓上来又放生了。”

　　“你饵都不放也能钓到鱼啊？”

　　说瞎话不眨眼的程佳年不自在地挠挠头，远远看唐玥跳起来一把扯散了树上的阳光，摘一个沉甸甸的梨子捏在手里，笑得天真又心满意足，回头自然地跟袁迦叶炫耀。

　　他扯开话题问远远：“你过来干什么来了？他们在那边等你吧？”

　　“我们要去菜园摘菜，你也一起去吗？” 远远很顺手接过他手里的鱼竿，扯起来看一眼，确认真的是没有饵，就熟门熟路自顾自开始收线。

　　他有点犹豫，犹豫着怎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好显得不那么在意这件荒唐事，或是自己荒唐的情绪，远远突然掏出来一颗糖：“呐，给你。”

　　是唐玥早上拿来哄他那种怪异的橘子棒棒糖，他认得包装袋上那个橘子头的长舌头小孩。

　　“漂亮姐姐说你不去的话让我陪你玩一会儿，我们是同龄人。”

　　“但是我哥哥说机会要自己创造，要做聪明人。”

　　虽然被一个小孩教育了他觉得很新奇，但多少还是听进去了，他站起身劝慰自己一样说：“有道理，聪明如我，还是和你们一起去摘菜吧。”

　　晚饭吃完，唐玥在星空下听篝火热烈的节奏烧穿夜色，越看越觉得黑沉沉的天空就要砸下来，连带那一片稀朗的星星，倚靠看不透边界的山丘不断下坠，直直向她而来。

　　柴噼里啪啦点着下降的温度，霜寒起了白雾，风染着余温，吹得人也像在燃烧。

　　“还在看这个？很介意吗？”程佳年不知道在他身后站了多久，突然出声。

　　唐玥摇摇头，一张照片反复放大，各个角度对比观察，嘀咕着：“就是觉得挺奇怪的。”

　　“确实奇怪，照理说只要是正常人都不可能去这种看个新鲜的脑补文学下面发这种话的，还是当事人之一。”他语气很愤慨不平，好像被利用来博取关注的人是他。

　　“怎么听起来你更介意一些？”

　　“我当然很介意啊，随便造别人的谣。”他继续输出，“你又不打算正面反击，我一身才华根本无处施展，好一个束手无策。”

　　“这种事情，一旦回应了，再小的细节都会被不断求证，只会风波不断，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应付。”唐玥在自己旁边放一个凳子，示意程佳年过来坐，继续陈述：“况且也没有到一定要我解释的程度，也不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我看着难受。”

　　“气性那么大呢，三岁小朋友一样。”

　　他来来回回不停绕圈圈，晃得唐玥眼晕，闭了眼捂住脸又招呼他一次：“别晃了大少爷，你再转我晚饭都要吐出来了。”

　　程佳年终于停下脚步，认命回答：“好吧好吧，那怎么办呢，你是大明星嘛。”

　　她扯过程佳年的袖子让他坐下来，面无表情地划着手机警告他：“你再用一次这个词我给你嘴撕烂。”

　　关了手机喝一口手里的啤酒，盯着桌上剩下的，她突然仰头灌了剩余的酒，把啤酒罐倒立过来，观察了一会儿，至少风吹不倒，还算稳。

　　唐玥就转向程佳年说：“这样吧，我跟你玩个游戏。”

　　“这里有五罐啤酒，有一个是空瓶，我随机排列，你来盲猜是哪个，如果猜对了，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程佳年打断她问：“关于什么的问题？”

　　“我。”唐玥眨着眼，跃动的火种就像起舞的精灵，周身随着舞步渐起光辉，一步一跃，焰火烧着裙摆，炙热飞扬。

　　“你想从哪里开始了解我，我给你完全诚实的答案。”

　　程佳年不受控地扬起嘴角，压不下去的雀跃完全撩动连天的荒原，他不受控地沉进唐玥为他建造的迷宫里去，激烈地感受到她令人迷醉的笑里散发给他的温柔，她的荷尔蒙。

　　像第一个盲盒开出自己想要的隐藏款，他计划这次出行的初衷。

　　唐玥见他不说话，自顾自继续介绍规则：“如果没有猜对，就要喝完选中的这一罐酒。”

　　“喝完就可以问问题吗？”他回了神，跟上她的规则思考着提问。

　　“想得美，选中空瓶才可以问。”

　　他晃一晃不够清明的脑袋，意识过来什么一样：“但是如果我闭眼，这儿又没有别人，你作弊不是轻而易举吗？”

　　唐玥偏头笑得灿烂：“那你来吗？”

　　“我的字典里没有退缩这两个字。”

　　看他实在大义凛然的样子，唐玥有一点害怕他问题的尺度，补充一句：“这样，也给我一个耍赖的机会，如果我不想答，我就喝完那一罐酒。”

　　火光明亮，树影摇曳，月上林梢。

　　唐玥盯着程佳年的眼睛，看他坚定地往前一指：“我选这个。”

　　她话里带笑，高高扬起语调问：“确定吗？”

　　“很确定，不能再更确定了。”说着伸手拿过自己的战利品，不负众望是个空罐子。

　　唐玥点头夸他：“运气还不错。”

　　他想都不想，脱口而出：“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温和得中规中矩，唐玥轻轻挑眉，酒劲后知后觉上脸，移开盯着程佳年眼睛的视线，低头时无奈的笑溢出眼角，照在火光里明媚又滚烫，小声说：“我还以为你水平多高呢，就这。”

　　“有。”她答得坚定。

　　“闭眼。”唐玥打乱了瓶子的顺序又重新码好之后，突然上手从他的眼睛上扯下来他蒙眼的手指，握在手里自然的没有松开，若无其事说：“现在猜吧。”

　　他心慌意乱地选对了，真切又自然地问她：“家里还有没有别人？”

　　唐玥啊了一声，放开他的手，低头去摆弄那些啤酒罐，声音里的笑意假装热情：“其实不算有了，你这么理解吧。”

　　他不质疑她的“不算”是什么意思，继续玩着游戏。后来运气没有那么好，喝了两罐啤酒，又选中一个机会。

　　问了一个自己觉得最重要的问题“会一直留在殷州吗？”

　　“会的。”唐玥答得无比坚定，像已经为之后的五年十年二十年都做好了规划，这个答案是所有规划的初衷。

　　又喝了一罐酒，剩下一个可有可无的满杯啤酒罐。他想好了要问什么，又觉得最好这个问题先不要有答案，就暗自祈祷：不要选中空瓶子。

　　事与愿违，于是脱口而出：“喜欢的人是我吗？”

　　唐玥突然笑了，喉咙里挤出来的笑怎么听都带着嘲讽，他有些不满地拍他一巴掌，看着她一口气喝了酒，没有答。

　　火烧到奄奄一息，程佳年半眯着眼看唐玥玩着指缝间流窜的萤火虫，莹莹一点绿意像被爱意包裹，他开始思考自己有没有没有见过她这么发自内心的笑。

　　那么安静又脆弱的幸福，那自己的存在算不算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