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游侠录》听鹭声

5、云家、京家，铁枪、金剑

　　1
　　二十年前的那场喜宴同时也宣告了焦原镖局的极盛，宣告了“秦潭五杰”绝不逊于三大家族的豪气，这声势浩大的喜事似乎真的惊动了秦潭中的龙神君，就在那一日，整个江湖，地覆天翻。

　　青云出岫龙出山，云氏富贵赛过天。
　　前半句似有文采，后半句足够直白，倒是合了云家文人从武的出身。
　　如果说永宁山庄是大户，云氏则是真正的“高门”。
　　数百年前，科举榜眼云从龙，带着用锦绣漆木大方盒盛着的铁枪横扫天下，又用他的精明强干和江湖无人怀疑的信用建立了飞云票号一十三间。
　　十三间在几代人后变成了三十七家，云氏在作为都城的汴城雄踞，甚至把两个女儿都嫁给君主，盛极一时。
　　后来汴城衰落，云氏亦然，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云氏在江湖人仍颇有地位。
　　不仅因为他们的过去的名望，更因为家规的森严和实力的强悍。
　　更因为三大兵器之一的掣云铁枪，永远寒得摄人。
　　赌局，出岫阁，云天霄对云楷。
　　二十六年前。
　　这是一对孪生兄弟，云家正支这一代最为年长的两兄弟。
　　毫不相同的两兄弟。
　　云氏的骨血里似乎藏着一种特质，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对双胞胎，一个一切正常，另一个却浑身雪白，畏光易病，像是灾厄也像是机缘。
　　正常的会被留在家里，由族长亲自教授枪法，而天生异相的，则由奴仆养育，但他仍然有秘籍的学习权。
　　十七岁时，这两个孩子会在云家的出岫阁一决高下，胜者立为未来的家主，败者被一□□个对穿。
　　平手则两人皆由他们的亲生父亲处死，云家永远不缺第三个孩子。
　　白化的孩子，天生遭这不平待遇，必是心怀怨怼，呕心沥血磨砺武功，而正常的孩子，也要在必须打败孪生兄弟的威吓下，拼死上进，这双生并蒂，一根脐带连着的天生仇雠，就会这样度过人生的前十七年。
　　这是云家永无弱者的奥秘，这是云家受江湖人尊敬和畏惧的本原。

　　云家结驷连骑，簇拥云天霄而来。
　　两个全身涂着桐油的青年力士，身长九尺，举止肃穆，二人谦恭地共举着一个漆木大方盒，上面是猰貐被驺虞制服的吉纹。
　　盒中，就是天下第二神兵，掣云枪！
　　云天霄个头不算太高，很健壮也很沉稳，皮肤是颇健康的麦色，有一张很秀气的，很显幼态的圆脸。
　　他的肌肉从蓝绢金绣袍里鼓突出来，他的并不修长的手指格外有力，没人会怀疑他能把铁枪耍得虎虎生风，他气宇轩昂，刚喝完整整一坛的“龙虎窖”，他有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这双眼睛正盯着前方，转也不转。
　　那是个瘦骨嶙峋有如药店飞龙的男人，麻布遍缠全身，只有眼睛和周边的皮肤裸露。
　　晒伤造成的红掩盖不了死一般的惨白，麻布也裹不住蓬乱的白发，这个十七年做奴才的少年没有名字，他粉红色的，时时震颤的眼珠子紧紧钉在弟弟身上，云天霄兀地有些胆寒。
　　少年被布条盖着的手咯咯作响，他身上的所有骨节似乎也都咯咯作响。
　　云天霄拿的是云家家传的至宝，一百二十斤的掣云铁枪，任何云氏后人拿到这件兵器，都会顿时抛却恐惧，他们坚信握住这杆枪，就是握住了胜利，枪尖一晃，已割开云楷的衣服，露出他寒白的躯干。
　　再一晃，少年脸上的布条掉在地上。
　　一张很秀气的，很平静的，苍白的脸。
　　云天霄见过这张脸很多次，在他小时候曾经以为少年是他的阿姊，他曾经用自己绣花的小手帕给美丽的阿姊擦脸。
　　但云天霄没有走神。
　　刺，挑，钩，压，“锥龙刺虎一百单八式”，天倾一般凌厉，冬风一般冷寒，少年一退再退，额头已细汗密布，若无招架之力。
　　观战的京、云、柳大家族强者，都缄口不言。
　　云氏家主云士庭坐在正中，面无表情，没人留意到他异样的眼神。或者说留意到了，但亲生的两个儿子在面前自相残杀，三日前又正好遭逢爱妻离世，云士庭忍不住流露出凄惘，也是自然。
　　但兀地，一道微不可查的金芒闪过，在一众高手眼前，直奔那麻衣少年眉心而去！
　　云天霄虽是将要一枪结果亲兄，发觉有外人插手，也是铁枪一曳，枪尖碰针尖，把那暗器一拨，只听个鸟鸣般的声响，针调转方向朝下，竟是全然刺进了汉阳石的地砖里，再寻不见！
　　云士庭忿然作色，虎目紧盯他身旁的，年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年，“京家主，你这是做什么！”
　　这红衣少年，果然就是天下第一暗器世家京氏的家主，在十二年前那场大疫过后，也是京家唯一的活人。
　　原本，这遭遇实在可怜，京云柳三家作为兄弟家族，应当对他多有照拂，但这京大少爷纨绔荒唐，尤其今日，云士庭实在不能再忍。
　　京冠炎大红描金的袍子拖在地上，发也不束，所谓“金剑”，其实是无数个形态各异的暗器，遍布京家人的全身。
　　他冷笑，“我最烦滥慈悲，打架放水的人，一见就想杀，我有没有说过？”
　　他的确说过，他也的确做过，半年前“神判官”沈长天的武馆，老沈家的宝贝儿子加冠，特地找了几个有威名的来陪他演戏，被这小子看出来，居然真的唐突出招，“大笑修罗”嘴被他刺肿，再不能笑，“哭脸菩萨”眼被他扎半瞎，再不能哭，连沈长天本人因为跟他动手，右肩两处大穴也挨了针……
　　可他这是什么意思？谁在放水？若是有人放水，一众高手，难道就他看得出来？
　　众人尚在诧异，他已经飞身入场，不由分说狠推了云天霄一把。
　　“你好蠢啊！亲哥哥舍命让你赢，就差开条渠把东海的水引过来了，还一点都察觉不到？”
　　他又转头推了白化少年一把，“你更蠢啊，难道你是观音菩萨转世，难道你是金蝉子修行，就因为你娘快死了，说句‘我知道霄儿打不过你，可我实在爱霄儿’，就打算自己去死，你冤不冤？”
　　白化少年还没来得及张嘴，京冠炎就狠狠踩了他一脚，“那你何苦拼命这十七年？”
　　全场没人说话了，夜半三更都没这般安静，突然听到什么人在抽噎。
　　云天霄在用他有力的手指使劲擦脸。
　　“你怎么知道？”白化少年终于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因为本少爷是京冠炎。”
　　云士庭的脸色惨白如纸，他自然早就看出长子在刻意礼让，可他也分明知晓爱妻偏爱在身边长大的次子，此时此刻，云家的脸面已经丢了个完完全全。
　　京冠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坐回去了，翘个二郎腿，从随身携带的，嵌满宝石的大荷包里摸出个牌子，在云士庭眼前晃。
　　云士庭的脸色更惨白，而这下柳家主柳菱玉的脸也白了。
　　那是七十年前三大家族歃血为盟的令牌，每家唯有一块，此令一出，天机十二家族都得听令，就算是让家主自己砍自己的脑袋，也得干。
　　柳菱玉觉得这小子果然疯了，京家人都这样，但他疯得太超凡。京家只剩他一个独苗，这会儿就算云士庭气死也不可能杀他，他拿令牌出来干啥呢？
　　京冠炎还是笑，“云伯父，一事相求，你让你儿子说说他自己的想法，成不成？”
　　云士庭抬头看云天霄，他已不再哭，只是像丢了魂。
　　“你还有别的儿子！”
　　云士庭这才缓缓转头，看他的身为奴仆的长子，他突然发现大儿子长得格外像去世的妻子，尤其是那双含悲的眼。
　　白化少年跪下了，“父亲，我不想杀了天霄，我也不想当家主，求您让我当个闲散之辈，求您……”
　　京大少爷小声骂了句傻子。
　　云士庭愣了半晌，说，好，好。他似乎突然老了十岁。
　　“云伯父，那什么，我能不能再用一次这牌儿？”
　　云家主还没反应过来，京冠炎又补上下一句，“给他个名字吧，小白听起来像猫儿，那什么天霄玉琅的，你大儿子总也是个人。”

　　这场赌局没分出结果，白化少年没拿走云天霄的铁枪，也没夺走家主位置和他的命，但他突然有了名字，从小白变成了云楷。
　　云天霄大病一场，逢人就问，难道你们说我是奇才是骗我的？
　　他绝不答应再当家主了。
　　云楷让一个铁匠给他打了一杆枪。铁匠是做锅碗瓢盆的铁匠，他做的兵器丑而笨，似乎比一百二十斤的掣云枪还要沉。
　　云楷背着这杆枪，四年间挑战尽了天下高手，杀尽了天下恶人，两年前他上了魔教的无极峰，下山时，教主的尸体还挂在他的枪尖。
　　云楷从没有玩过阴招，从没有和任何人耍过心眼，云楷不欠人半分钱，却肯把身上所有钱掏出来，给一个他素不相识而需要接济的过路人，云楷不赌，很少喝酒，从不去秦楼楚馆，云楷从不愿意让自己陷入不清醒。
　　云楷二十一岁的时候，天下所有人都称呼他为云大少爷。
　　江湖上的云大少爷，唯有云楷一人。
　　而云大少爷的一百单八式，见过第一百零七招的，只有京大少爷，京冠炎。

　　2
　　京，“一京”指一千万，京家的钱财，不知有多少“京”。
　　京家不在汴城里，也不在汴城外，京家是一座小小的，嵌在汴城中的城池。京家有良田万顷，有广厦万间，京家人永远不用推开天下第一轻功高手也越不过的大门，去外界寻求生活所需。
　　可京冠炎三岁的时候，这里已是死地。
　　死于瘟疫。
　　汴城一场不大的疫病，一个腐朽朝代覆灭前的小小先兆，在这个早已不是国家重心的城市，朝廷并没有把此事看得太紧急。
　　医馆，派药，施粥……汴城在二十多年前，已经是一块被嚼的不剩什么汁液的甘蔗，这场瘟疫在百姓口中是“善的”，它并没有杀死太多贫苦者。
　　京家的大门隔绝不了生死，在都城调来的医生走后，在派药的人再不吆喝之后，京家突然死了一个人。
　　然后是更多人。
　　中了杀人无算的天下第一暗器“金剑”之毒者，死状都无比可怖。
　　比死于瘟疫的人更可怖。
　　但用“金剑”杀人无算的京家人，都已怕得丢了魂！
　　京冠炎的父亲是京氏上一任家主，与所有其他京家人相同，他嗜赌，桀骜，狂放不羁，在京大少爷出生的那一日，他在赌场输给了一个自称来自秦潭的商人。
　　他做好了把京家最好的一批绸缎拱手让人的准备，可商人说，把你将要落生的孩子，给我带三年。
　　于是京冠炎逃过那场疫病，但商人似乎没有履行承诺，带了他不止三年。
　　那是他出生后的第十四年，他像是忽然出现在了京氏破败，禁闭的大门前。
　　折胶堕指的穷冬黧夜，他像一点鬼火。
　　他的腿似乎连动都没有动，就越过这扇门，走过荒芜的良田，走过“聆涛轩”，走过“听竹馆”，像是循着本能吮吸京家的尘迹。
　　——如果不是他身后跟着四个人。
　　四个人，蛔虫一样的人，每个人都穿着柔滑的水绸缎，轻功超凡，他们像是在地面上滑行，没有留下半个鞋印。
　　京冠炎在他们的指引下找到一扇矮门，不足四尺，似乎是专门留给侏儒的。
　　门上悬着一个硕大无朋的虎头锁，锈迹斑斑，与别处静止的华丽极其割裂。
　　突然，京冠炎的身子颤了一下，胸前已经多了一根金针，接着，金针变成了一个血眼。
　　金针尾部连着金线，金线又连着那把大锁，机簧发动，金针收回，带着京冠炎的血。
　　京冠炎的脸色似乎变得晦暗。
　　针上有毒，如果他在京家长大，这种毒对他必然毫无影响，但现在他牙关打颤，他的血似乎开始凝固，他的肌肉仿佛开始僵硬……
　　但刹那间，京冠炎的神情已变为了兴奋。
　　至少他的血还是京家的血，他打开了那扇门。
　　背后一寒。
　　四只右手，准确来说是四只爪子，已伸到他背后，距离他的脊椎骨只差半寸。
　　但距离再也无法缩短了，四个人，一瞬间，都成了死人。
　　京冠炎的脸色却恢复如常，他把金针放回袖里，往京家的暗室里看。
　　“小白，你是个菩萨，你肯定理解不了，但对我来说，他们带着用本少爷的血打开京家秘库的目的收养我，绝对不算养育之恩，况且啊，他们本来就是打算卸磨杀驴的——我反杀再正常不过。”
　　小白全身裹着麻布点点头，在太阳底下他还戴了大毡帽，他遇见京冠炎纯属巧合，可能只是十四岁的京少爷缺一个倾诉对象，他又太擅长点头，不提出反对意见。

　　3
　　一个少年，穿件赤红的描金袍子，用一种很放松、很享受的姿势躺在马背上，躺得相当稳。
　　他的袍子，他的那双厚底雪兔绒的鞋，他耳垂上丰润莹透的两颗“云砗珠”，都是炽热的颜色，他身下的马仿佛背着一团火焰。
　　少年修长的指从长袖里露出半寸，仿佛拈着什么东西，却是金光一闪，什么也觑不见。
　　前方数十丈外，已多了一个强盗装扮的死人。
　　这劫错了人的强盗，摔下马的一瞬，还是个彪形大汉，在地上滚了两圈，却皱缩成了黑漆漆的一团，像个车轱辘，摇摇晃晃躺在林子里，脊椎耸到皮肉外，一颗金珠嵌在第三节骨头上，在阳光底下很晃眼。
　　金剑！
　　金剑，不是出鞘的剑，而是袖中的，腰侧的，舌头底下甚至指甲盖里的暗器，是金珠，金菱角，金花心甚至是头发丝般粗细的金针！
　　“况且，云楷，那场疫病肯定就是养我那伙人搞出来的。……想想真他妈可笑，最擅长用毒的被这种法子弄死，我们家人也都冤呐。”
　　一身红衣的京大少爷仰起脸，就有人伸手，把酒壶递到他唇边。
　　他在马上，递酒的人却在马下，马疾行如风，他却毫无疲色，甚至双腿并不紧绷，只是散步般泰然。
　　他竟没比骏马慢半分。
　　举酒壶的男人极高，极瘦，黑衣，宽檐斗笠，他的脸上，手上都缠着黑绢，裹得似乎透不出一口气来，他的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
　　浅粉色的眼。眼珠一刻不停地震颤。
　　这是云大少爷的眼。
　　京冠炎用手背蹭去洒在脸上的酒液，“你怎么不说话？”
　　“你说着不在意，却天天提，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该走了。”
　　“去赴宴？今天出发？”京冠炎这才抓抓躺乱的长发，晃身下马，长长吐一口气。
　　快马正在跑动，往往是无法顿时停脚的，可高瘦的青年只是轻轻一拽缰绳，那墨色骏马就定在了原地。
　　“就是今天，去秦潭路太远，喜事绝不能晚到。”
　　“按理讲，京家和柳家关系好，我也该去的，不过谁让曲衍星看不惯我，他们五个又一条心，估计我去了也不给我留筷子。”
　　云楷没再说话，他俯身去检查马的钉掌，他今年是二十三岁，距离所谓的生死斗已经过去了六年，云士庭在第二年急病而亡，如今的家主是云三。
　　庆祝喜宴没必要家主亲至，而云天霄和柳大小姐有过半段孽缘，总是去不得，云楷只好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