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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天开之令,云氏之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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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三,云三,所有人都如此称呼他。仿佛他和全身白化的长兄一样没有大名,又仿佛是时时刻刻提醒所有人这件常被忘记的事情——他是老三。
      云家并不是每一辈都会有双生子,也不是每一辈的双生子都是家主的第一胎,因此他的两个哥哥夺去了全家族的大半目光,他们甚至不用玉字辈,而是共用一个名字“天霄”,尽管前十七年这个名字独属于二哥,如果六年前他们真的分出了胜负,这个名字就归获胜的那人。
      ……无论如何,出岫阁的决斗最后归于寥寥,他们竟然都弃了继承权,于是这份无上的光耀,给了云三。
      给了既无功名,江湖中也不见经传,只会写打油诗,十五岁就天天出去闲逛不见人影,一身胭脂味,走路步子都发虚的云三。
      云三当时第一反应是笑,因为大哥二哥都没死,第二反应是哭,因为这无上光荣,简直是他的灾难!

      全家族大半目光聚焦于那对双生子,而小半目光,略过云三,落在云玉玦,云玉琳身上,很少有人叫他们云四和云五,他们在十三四岁就有了“玉龙神枪”“寒芒碧玉”的称号,十八岁——也就是现在,已经是江湖瞩目的少年英雄,尤其“寒芒碧玉”云玉琳更是大受欢迎。 云三几年前去喝花酒,那替他温酒的女郎,掏出一幅画像,扭扭捏捏,画着个白衣少侠,铁枪凛然,他看到这里,颇是心潮澎湃,可再看那少侠腰侧,一块红纹碧玉……不是云玉琳又是何人!
      云三有点失望,但也不太失望,毕竟他的相貌比上不足,比下不足,本想挠挠脸蛋,提醒美人把自己画得太过丰神俊朗,一看压根不是自己,那倒放心了些。
      云三从来不是个善妒的人。
      玉字辈,云家共有二十七人,江湖上有威名的,共有七位,有恶名的,是前两年加入魔教的云玉珠和云玉珍,两人都被大哥生生擒了回来,家法处置,虽然云三是家主,可在叔伯那儿根本没有插话的份……
      云三的母亲,是云士庭何时纳的妾?云士庭不太记得,她本人也忘得很干净:因为云士庭几乎从没找过她。
      她并非如何美丽,如何贤惠,她也从来不是个善妒的人,所以她只是被叫着姨娘,很悠闲地吃着娘家给她送来的柿饼,吃着京城万胜楼的桃酥,吃着厨房里炖的东坡肉,吃着鲜嫩的黄河鲤,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伸出手,能看到五个肉坑,她也并不太打扮,只是很干净,很温柔的一张笑脸。
      所以云士庭的六个妾中,只有她活到五十岁,并且在昨天大摆寿宴,还请了一群杂耍的来表演。
      不知道是什么破坏了他的抵抗力,云三不胖,甚至可以说是瘦弱,他常常害各种莫名其妙的病,使过各种药方子,人中黄、人中白,都曾经在他的膻气极重的药汤里出现,很显然没治好,很显然他也实在不想治了,所以云三天下第二怕的就是过年做新衣服——如果腰又细了一寸,他还得再求医问药半年!
      云三不打架,从来不,他的武艺不是父亲亲手教的,实际上他都快忘了是谁教的,而教他的人也差不多忘了教过他,有时候云三把铁枪拿在手里,都不知道是左手持还是右手持会更顺。
      云三不打架,但是被打过。在他得知自己要做家主的当日,心中悲愤郁结的二哥就跑过来,揪住他的领子逼他和自己“切磋”,云三不愿意,而且云三没吃饭,云三要跑……
      云三就被狠狠打了一顿。
      还有,玉珍也打过他,玉珍打过他好几次,第一次是因为云三给弟弟们拿柿子,把他给忘了,之后是因为他发现三哥本人比柿子还软。
      ……
      尽管如此,云家上下还是一致认为,云三是个好命的人。
      云三自己也觉得,像他这种平庸之辈,能在云家主的位置上坐着,没被任何一个兄弟一脚踢下来,实在是幸运使然。

      2
      云楷只带了喜帖,贺礼,还有他本人。他有一匹好马,虽然迷了半天的路,还是早到了半个时辰。
      他不认识除柳鸳儿外的任何人,但所有人都认识他,这让他很想往地缝里钻。
      他从小被养在马厩里,见到的马比兄弟更多,或者说实际上,他见过玉字辈所有人的所有马,知道所有马的名字,脾性,潜力,但他记不住他的弟弟们叫什么,时至今日,连云天霄,都经常被他喊成云霄天。
      两年前他去魔教把两个小叛徒带回家,他分不清哪个是云玉珍,哪个是玉珠,所以一路他都管他们叫珍珠。
      他管云玉琳叫玉玦,管玉玦叫玉珂,玉玦转头问玉琳谁是玉珂,玉琳摇摇头,说也许是云三。
      云家没有叫云玉珂的,只有云士柯,那是云士庭的弟弟。
      只有一个名字他记得清楚,但这个名字恰好是所有人都记不清的。
      云玉琅,云三。
      云楷被叫了十七年的小白,但这个名字并不是约定俗成,而是云玉琅给他取的。
      云玉琅叫他小白哥哥,云玉琅跟着他练枪,云玉琅无法理解让他住在马厩的荒唐规矩,六岁的云玉琅真的去见了父亲,歇斯底里地喊这不公平。
      去年他们哥俩喝酒,云玉琅才告诉云楷,那天父亲听完他的话,只是问他,“你是谁生的,你排行老几?”。
      云玉琅被关在地窖里七天,只有凉水,他此后一直是那副面黄肌瘦的模样。
      云玉琅在云楷十七岁前一日,跪在他面前。
      云玉琅说“长兄,二哥心气高,我见过你和他的武功,我知道二哥即使全力以赴也打不过你,长兄请让他走得,走得有些颜面……”

      “上礼——!”
      前方的一声高呼惊破了回忆,这是秦潭人婚礼的规矩,新郎官和新娘子,各要捧一只小匣交换,是夫家和娘家赠礼中最珍贵之物,要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打开。
      云楷不太有兴趣,但他坐在最前面,他抬起头来。
      皇亲国戚邢君璧,手里拿的是定远侯爷漆天寅赠的一串赤紫驳金珊瑚珠,个个龙眼大小,而定远侯掂着的,是一块猛虎添翼墨玉牌,竟是黧黑无半分杂色。“秋月仙子”裴芸,修长的指多了一枚玉蛇衔翠戒,“竹叶青”叶玦鸣,手里则托着似是古物的狼骨笛。“要命西施”柳鸳儿,却只有一张黄纸。
      “是‘焦原’镖局的契。”陈伏霖说得镇静,却难免带些得意之色。
      但当他打开自己手中匣子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
      那是令牌,是“天开令”,是天机前三阁,京,柳,云三大家族歃血为盟的证物,云家五十年前的少主行止不端,调戏了江南的苏大小姐,用此令做赔礼才堪堪化解危机,六年前京大少爷则以令牌中止了云家兄弟的死斗——如今只有柳家有权号令天开十二家族,唯有柳大小姐,有资格把此物当做结两姓之好的,绝无仅有的豪横赠礼。
      可陈伏霖举起令牌让众人观看时,云楷手里的酒杯差点掉在地上,柳鸳儿的眼里,也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恐惧。
      那令是假的,是谁,在什么时候,把它偷换了去?

      3
      笑笑一只手捧着脸蛋,坐在镜前吃吃地笑。
      她本不是会露出这般天真表情的人。可她心里想念的那人,又实在太天真。
      “我要向你说,云三,我虽然是个画舫的歌女,却从来没被……”
      “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云玉琅把半盏温酒放回小几,不知是真是假地诧异。
      他旋即清清嗓子,“那我也要向你说,裴笑笑,我虽然是云家的,呃,家主,虽然他们都传我最喜欢秦楼楚馆,却还是个雏儿。”
      “因为、因为…我也就十七岁,我只是觉得这种地方很有意思,有酒,有朋友,真做啥我还不敢。”
      二十岁的笑笑就看着他笑,她在回忆有多少个少年对她说过“我要娶你回家”,又有多少个少年在酩酊大醉之后,反而霍然清醒,再无顾忌地舍弃岸然道貌,伸出手扯她的衣服,甚至扇她的脸。
      接着他们就会被杜平拽出船舱,笑笑则忙着整理头饰,整理衣服,掩盖脸上的红痕。
      这不是出于怜惜,而是那些人没出够价钱。
      二十岁的笑笑看着云三的背影,觉得自己很可笑。她为什么要一本正经地对云三说自己的清白?他难道会在乎?

      “商人娶歌女,天经地义,您如果再问,我只能说我是天阉,配不上什么良人,玉字辈二十七个兄弟,叔父少不了孝子贤孙。”
      云三说得很难听,很可笑,很不像家主,说得大逆不道,说得简直令人难以忍受,配上他箍了两匝的腰带,配上他的咳嗽,配上他那张无甚光彩的脸。相得益彰,协调统一,气得他的叔父白眼直翻。
      但家主是换不得的,换掉一个,就会想再换一个,况且云三很老实,很听话,不会是大麻烦。
      况且他真相信这小子是天阉。
      于是裴笑笑真的成了云家的大夫人,二十四岁的裴笑笑已经充分发掘了自己经营票号的能力,她比云家长子还大一岁,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很有威仪。
      她在看云三写给她的打油诗,她的脸上焕发着幸福的神采,她在今天上午诊出了喜脉——云三毕竟真真切切地不是个寺人。
      阶柳庭花,竹烟波月,天色已晚。

      云玉琅此刻笑得很开心,但不是因为喜悦,也不是因为有什么喜兆,恰恰相反,他事实上心头发紧,喉间见苦,总觉得大灾将至。
      但他还是笑,他的笑笑夫人经常说,“你这混账,死了估计也是笑着死的”,他觉得很对。
      他笑,是因为想到了叔父,觉得他有点可怜。可怜在追名逐利,做梦都想当家主,却永远比不过哥哥;又可怜在重男轻女,看到落生的玉琳便破口大骂,甚至迫她一直女扮男装,可换了两个妾才生出来的云玉珍又凶顽不化,武功稀松,比不上玉琳半分;还可怜父亲死后,总想管侄子们的婚事,先是长兄那句惊世骇俗的“我和京家主有龙阳之好”,后是自己的“我是天阉”,只有二哥老老实实下聘宋家,还没过门。
      “今朝年方桃李,明日水云之身。”两句诗兀地涌出来,和他刚才想的东西毫无关系,就这样攀在心间。
      他终于还是走进了云岫阁,看见了三个人。

      4
      一打眼。红衣,京大少爷,蓝袍,二哥,湖绿的光面绸,须发全无,涂油覆面,光滑细嫩得仿佛婴儿的一张脸。
      但云玉琅认识桌上的天开令。
      天开十二阁,百年来江湖上最庞大,最显赫的组织,绸缎发家的京氏,经营票号的云氏,工于药帖的柳氏,用财富,威信和手段,在四海之内建立了十二楼阁,钱、命、兵器和药房,在十二楼阁间流转。
      “见令如见神,必俯首而遵。”秃头面具般的脸挤出笑容,“云家主,京家主还有你的兄长,刚才答应和我赌一盘。”
      “赌你能不能战胜我带来的十三个人。”
      云玉琅突然意识到出岫阁并没有点灯。
      一声叹息般的轻响飘到他耳边。递给他的是重物,是那杆能给予云家后人信心与希望的枪,他的眼睛却没有变得炯炯有神。
      月光从大敞的窗外淌进来,照着云三消瘦得两颊凹陷的脸,照着他似乎永远疲倦半睁的眼睛,照着他微往左斜的肩,他的背不算很驼,但现在有三个人盯着他看,一切缺点都变得很明显。
      云三本来也有很多缺点。
      他猛然颤了一颤,铁枪已经换到了他的左手,月轮游弋,月光已不再照着他,月光照着很多人。

      九爪钩从三丈外飞来,在空中迸溅出无数金花,又裂做十七八支钩爪时,云玉琅开始回忆自己有没有杀过人。
      答案是没有,然后是有。他的右手攥住了钩爪背后连着的铁索,他的铁枪向前一贯,骨头和金属碰撞出骇人的声响。
      他数着,这是第一个。
      然后是一柄剑,薄如柳叶,轻如绒羽,它出鞘的声音就像一个年轻妇人的叹息。
      某种机簧暗器,也许一瞬便能射出六十四枚。
      云三似乎没有动,他的反应往往是很慢的,每年他都会被园子里种的梨或者桃子砸中脑袋。
      云玉琅的右手已经捏着一个金属管,柳叶剑刺在袖藏暗器那人的嘴里,六十四枚暗器,五十七枚打在用柳叶剑的人身上,两枚打中用九爪钩那人的尸身,还有三枚在金属管里。
      云三不会用暗器。
      云玉琅的手腕动了一下,两枚八角钉就嵌在一个人的喉结里。
      血涌出来,他的巨锤掉在地上,闷响发出的一瞬,云玉琅听见了三种不同的声音。
      三个方向,三个人,三种武器。
      沉重的铁枪挥动时,总会发出比其他武器更大的声音。长而重的东西,往往也要慢一些,云三发出了一声惨呼。
      地上多出三具尸体。
      第一个人拿的也是枪,更轻的枪,也许挂了坠子,第二个人用的是另一种锤,双锤,比想象中沉,第三个人赤手空拳,但的的确确是他给了云玉琅一击。
      那一刹那,云玉琅的枪横别过对方的枪,同时他的右拳已经在用锤人的脸上。
      铁□□进人心脏时,用锤人的脸变成了模模糊糊一滩烂肉。
      他的腿已经踢中第三个人的下巴,但枪不是匕首,不能随插随拔,在云玉琅抽枪的间隙,赤手空拳的人俯身而冲,朝他的腹部打去。
      云玉琅数着,这是第七。
      他的左臂由于两枚细小的暗器而开始发麻,他断掉的肋骨从肉里刺出来。他咳嗽了一声,看到一个小酒壶。
      幻觉似的,光头站在他身边,说“云家主稍事休息。”
      他还没提杯往嘴里送,云天霄已起身,“他只喝温酒”。
      云玉琅心头兀地就泛起了暖意。二哥居然没有先盘问自己的武功哪来的,居然没有问自己为什么装相,他居然知道自己不喝冷酒……
      他发觉自己还没问赌局的筹码,尽管他能从二哥和京大少爷的脸上看出那是什么。
      他饮下那杯温酒,得知筹码是京家所有的财产,京大少爷的手筋脚筋,和云氏所有人的命。
      他的肩膀还是朝左边斜,他还是略略驼背,他的脸还是那么瘦削无肉,但云玉琅不再半眯着含笑的眼睛。
      月光更暗,这是云玉琅第一次见到不燃灯的出岫阁。
      像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突然感觉胃痛,太经常的老毛病,尤其刚才挨了一拳,他不太在意。
      他在意的是,他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在他坐下的时候,在他喝酒的时候,在他起身,重新拿起铁枪的时候。
      那剩下的六个人都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他立刻听到了声音。
      那是一种形如狼爪的武器剐过人脸皮,剜过人头骨的声音。而感受到的,只是一热,只是地上多了被直直削成两半的眼球和一只完整的耳朵。
      但还多了一只被硬生生扭断,还紧握着钢爪的手臂。
      这是七。脸上的血流进嘴里,他有点吞咽不及。胃痛得愈发厉害,可能喝血这件事让它很不满意。
      接着是一把不自量力的刀,没有什么比掣云枪的枪尖更硬,他的头骨自不必提。
      之后却又安静了。只有云玉琅脸上的血滴到地上的声音。
      在太严肃的场合,他又开始想莫名其妙的事,他开始想,为什么自己完全没考虑过毁容会被裴笑笑嫌弃?
      是因为本来就够丑了?不,他只是在兄弟中不算起眼,和丑总不沾边。
      是因为他相信笑笑不会?他的确相信,但这样的脸,无论如何都会污了笑笑的眼睛。
      还是因为他明知道自己不会再见到夫人?
      云三又笑了,虽然只能扯动一边的脸皮,还是笑得很开心。
      他考虑不了是什么人做了这样荒唐的局,也考虑不了为什么那人要针对云家和京家,更考虑不了柳家的牌子怎么会到那光头手里。
      他只能考虑自己得赢。
      云玉琅这次把枪握在右手上,一百二十斤的枪,一百单八式,枪如游龙,他现在只有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一条能用的手臂。

      5
      云三在私塾里永远拿很平庸的成绩,很少被打手板,也从不被夸赞,没到休息时间,他就坐着,到了休息时间,他就跑出去。
      没人留意他都去哪,但他其实永远在最高那棵树上,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的母亲。
      苏哭看着自己的儿子,招一招手,云三就像一只白玉鸟,飞下树扑到她的怀里。
      苏哭永远笑着,虽然“哭”才是她的名。
      苏哭是天机第七阁,苏家的女儿。她随母姓。五十年前被云家家主□□的,正是她的母亲。
      苏家用女儿的清白换得天机令,又用天机令号令他们的世仇,第四阁白家,让白家家主和他的长子一同自尽。
      对于苏哭的姥爷,这是很划算的生意。可苏哭的父亲对此耿耿于怀,又凑巧苏哭出生在母亲被□□后的第八个月,身为上门女婿的寒门父亲本就自觉势不如人,过度敏感,对苏哭的身世,自然无可抑制地滋生怀疑。
      他开始出言讥讽母亲,指桑骂槐,冷嘲热讽,他开始说“你如果反抗了,以你的武功,云家少爷占不得多少便宜”,他开始说“哪有妇道人家天天走街串巷”,他开始说母亲脏,说母亲是拿身子换取天机令。
      他叫苏哭小贱种,说苏哭的命就是去出卖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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