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永宁山庄已永宁 ...

  •   1
      谁作桓伊三弄,惊破华窗幽梦?
      永宁山庄的庄门比天还高,庄外的河比黄河更深,三更夜,庄主韦平鹰本该睡得很沉。
      前四十四年,韦平鹰凭借一双发功时漆黑如炭的,坚硬如钢的大手,在江湖上闯出赫赫威名,后二十年,韦平鹰做生意,赚足了钱。
      所谓赚足,就是赚出了永宁山庄七十九间高低错落的房舍,赚出了有三道垂花门,三重翠花屏,种着西邦大漠里一年三变色的彩玫瑰,瀛洲岛大如人首的绣球花,假山嶙峋,素湍横悬的“万昌园”,赚出了足够三条载着十八人的画舫同时游弋的大湖,几乎每个朔日,十八位来自翠烟楼的“仙女”,都会在上面载歌载舞,用巧笑嫣然换取真金白银。
      大湖的水被日夜翻搅,专门请了五个鱼把式安抚里面数以千计的三色蝶尾,朱砂睛,和庄主人最喜欢的五花短尾琉金鱼。
      曾有个笑话,一个败光家产穷困潦倒的儇薄世家子,被十八年的松醪春灌得大醉,掉进湖里,管家的叫仆从给人七手八脚捞上来,扔到庄外,他一醒,嘴里吐出条金鱼,竟是价值连城的“金边血目十二红”!他把这鱼倒卖了,拿了本钱做生意,居然赚回家业,成了巨富,就是如今的“大吉祥”绸缎庄主人,盛太平。
      笑话真假无从考证,永宁山庄的富却展露无遗。
      韦平鹰只有一个夫人,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媳,一个大胖乖孙,叫“福喜”。
      夫人蔺霜是皇亲国戚,虽然远,也至少是当朝皇帝的姑姑辈人物,儿子韦万昌官至户部尚书,儿媳徐月奴是九州镖局的大小姐,尽管九州镖局二十年前就已衰落,她带来的嫁妆仍然装满十八只檀木箱子,女儿韦酥酥今年只有十九岁,她生在韦平鹰的“生意”大获成功的那年,受尽了疼爱娇惯,韦平鹰最担心的就是她的婚事。
      两年前,韦平鹰给他的孙子大办抓周宴,也有目的是选个青年才俊,做永宁山庄的东床快婿。他很快就看上一位倜傥公子,自称是江南世家子,家底丰实又不至于压过永宁山庄,女儿绝不会受半点委屈,更巧是韦氏本家,他叫韦如玉。
      过了半月,韦如玉的父亲就来提亲,如今,婚期在即。
      韦平鹰因此睡不安稳,他先到厨房,让厨子用炖了好几个小时的大块羊羔肉,黑枸杞,野山参,酒色黑如纯漆的龙膏酒放松自己的肠胃,又好好地让他最爱的两个娈童服侍他泡了水色乳白的温泉,最后吃下两枚逍遥神丹,到湖边观鱼。
      他永远很懂得保养自己。
      准备已万全,天底下除了他永宁山庄,再无人能拿出如此丰厚的嫁妆,韦如玉昨天已经来过一次,弄清了事宜,只等把酥酥娶回家去。
      但韦平鹰的心还是悬着,可能这就是父亲吧……他一边想着,一边听到有人匆匆向这里跑来,脚步声急促,不止一个人在喘粗气。
      他的戴着大颗珍珠的,脸上涂着细腻的“天宫粉”的娈童们浑身□□,连滚带爬地跑向他。
      “姑爷……姑爷他疯了!”韦平鹰一抬头,一双大手已经变为黑色,骨节发出让人胆寒的震响,青筋仿佛变作一条条血红的蛇盘在他的手上,即使是当年的云楷,也不敢随随便便承受他这一掌之力。
      韦如玉缓步走来,他的手很好看,像是白玉雕成的,柔嫩,精致,稳定,戴着一枚翠玉的扳指,他的脸却在不停地向下剥落皮肤,身子每踏一步,矮下去一分,挺拔的躯体每动一下,就更挛缩,更佝偻一些,八尺的长身,竟短短几步之间就变得肥胖而蜷曲,正如蝉猴一般。韦平鹰突然有点恐惧。
      他本来不是容易恐惧的人,即使当年的云楷,用那杆杀人无算,枪尖血洗不净的铁枪对准他的眉心,他也没有恐惧——至少没有像现在这样发抖。
      韦平鹰在恐惧的时候,往往会想到自己年轻时候的荣光,可他往往忘记一件事。
      云楷活到现在,也不过四十出头,面对小辈不害怕,到底算什么光荣?
      人越老,越幸福,越懂得保养自己,就越怕死。
      而人越老,就会越迟钝,甚至想不到这个两年前凭空出现的“韦如玉”,可能只是什么人的一张假皮。
      逍遥神丹已经开始发挥作用,韦平鹰觉得血脉偾张,□□发热,可他的上半身正在发抖,他的手在发冷,他开始想到自己熟睡的夫人,想到自己在朝为官的儿子,想到自己可怜的女儿和聪明又可爱的大胖孙子,他的眼眶开始湿润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他不顾一切地朝韦如玉扑过去。

      2
      清晨,微风,开始有爆竹的气息。
      “永宁山庄的姑爷很神秘,说是江南人,两年间根本没来过几次。”褚将斩倒提着一个贼,瞅一眼狄风云。
      那贼也算个七尺男儿,绰号是活鲶鱼,八字胡,大嘴,行窃时身上涂着一层蟾蜍油,缩骨功练得精之又精,据说能一下子从五指宽窄的窗户缝里钻进人家去。
      褚将斩的骨节分明的大手,一个拇指,一个中指,就扣在他两只脚腕的大筋上,看似没动分毫力,活鲶鱼却是全身已瘫软如泥,两眼翻白,几乎成了死鲶,褚捕头身材高大,被他提着,脑袋随着他说话就上下左右晃荡,一会鼻尖碰碰旁边的立柱,一会头顶点点满是化雪脏水的地,实在像条大鱼。
      狄风云皱了皱眉。
      “韦平鹰不傻,怎么会轻易让个不知底细的人当他女婿?”
      “干嘛不问问他?”褚将斩的手猛然向上一提,那百来斤的汉子就像张纸片飞到半空,他反应竟也是迅猛,一瞬间在空中身子就绷直了,紧如弓弦,脚蹬永宁山庄门口的大红绘金柱,打算趁这个时机逃逸。
      褚将斩纹丝不动,脚好像被人钉地上了。
      只听剑唳一声,活鲶鱼落叶一般掉在地上,秃顶大放光芒。
      “你这几年做了多少桩案子,不管富贵清贫,见人就偷,害得家破人亡也不知有多少,削发也应得。”狄风云对这个情节记得很清,明知褚将斩问完话就会放了他,现在总得给他加点刑。
      褚将斩大笑。 “这小子不仅是咱的老熟人大盗,还是这山庄的家丁,日日庄主人家睡了,就一个飞身出来偷东西——倒是留了一条命。”
      活鲶鱼眼见是逃不走,苦着张脸,“韦平鹰做多了亏心事,怕鬼敲门,就刻意收留各路人才……”
      他看看褚将斩和狄风云,改口,“什么逃犯,盗贼,奸恶之徒,都被他网罗为他所用,管钱管享受,还管找女人,唯一的要求是不让我们出去…大人也知道,他是怕我们把他院子里东西偷走卖了,毕竟是京家的,丢了一样都怕云楷索命!”
      这事狄风云在小说里看到过,京家一场赌局输掉全部家产和京大少爷的手筋脚筋,韦平鹰趁机低价买了大批财物,包括那数以千计的名贵金鱼。
      天下第一的“铁枪云”终其一生要赎回京家所有东西,就算他死了,谁敢肆意把这些卖了去?
      “那你怎么出去了?”褚将斩用条布带子把一头乱发扎紧。“别跟我贫你什么技术高,要是没被默许,你早死了十万次。”
      活鲶鱼就干笑,“反正韦家人是死了,小人也不敢瞒大人,韦万昌那小老儿,夫妻生活不咋幸福,自己出门怕人知道,又想日日尝新鲜,让小人我每晚……”
      他一脸猥琐相,欲说还休,被狄风云瞪了一眼,才缩缩头。
      狄风云手按剑柄,“你昨天真的看到韦家女婿在三更进了门?”
      “小人别的不说,眼力是真超凡,尤其韦如玉的确是俊逸不俗,这还能认错吗?不过之后如何,我就真不知道了……嘿嘿,我去翠烟楼带苏大娘子回来,她本来还笑呢,一看这一地死人,一下子就吓得扑到小人怀里——”他眉飞色舞。
      褚将斩怒喝一声“你有没有正经话?”
      眉飞色舞的突然又变成缩头乌龟,头壳亮得发光。嗫喏道,“您要是问韦如玉更多的,小人就是真不知道了,但我能看出来,韦酥酥是真喜欢他。”
      活鲶鱼吸吸鼻子,天冷,“两年就来过三回,况且连个家眷童仆都没有,就自个儿来了,韦平鹰却似款待贵客地敬他,简直不像个老丈人。要不是为了女儿,谁能让这老头这样?”
      “好了滚。”褚将斩已一脚踹开那朱门,踏进去了。

      3
      狄风云不了解褚将斩。这得怪他的工作性质和阅读习惯。
      抓了一天犯人躺在床上,难道还想看点烧脑的,还想看看古代人怎么抓犯人?
      所以基本上关于捕快跟捕头的,他都略去不看,就算封面上占版面最大的两个人是陈袭和褚将斩,他也还是略去不看。
      他看的主要还是漆狰,他从小到大都更喜欢直率的,没什么弯弯绕,也更不会有什么坏心思的人。
      但这种人往往死得很惨。

      “那会儿真惊险,差一点太夫人手就没了。”褚将斩突然搂过他的肩。
      他这才缓过神。“……母亲毕竟年纪大了,有时候也得小心才是。”
      一路皆是下人裹满尸液的白骨。
      他们已经走到了韦家人的尸体旁边。
      说是尸体,不过是几副骨架子,都躺在前厅正中,身子底下,是整张虎皮的地毯。穿朱砂色袍子的韦万昌,尸骨陈在最左,旁边是个博古架,还有一炉香在燃。
      花瓶前面,有小小的婴儿骷髅,两条腿一长一短,略有畸形,穿着锦衣。
      香气氤氲,掩不住尸水的腐秽,堂皇之地成了鲍鱼之肆,这一幅幅的工笔画又有何用,富贵已成了一缕烟。
      “韦如玉大概捏住了韦平鹰的什么把柄,他当年做生意突然大赚,本身不就很蹊跷吗?”狄风云看着一幅山水画。
      褚将斩点头,“有人甚至说二十年前,是他和那畸形儿一块劫了九州镖局的镖,用分赃发的家。”
      他顿了一顿,“又据说,分赃的还有焦原镖局。”
      狄风云没回答,他对焦原镖局,除了知道总镖头是陈袭父亲外毫无了解,多说会馅。
      他俯身捡粉衣骷髅的香囊,即使死去,这香囊仍被紧紧她紧紧攥着,似乎再去争抢就有些冒犯死人。
      可惜狄风云是唯物主义者,他把香囊掏出来,下意识想找个透明袋,又回想起自己已经不在那个世界。
      在打开香囊之前,褚将斩打断了他。
      “我今天要买点花生糕下酒,弟弟,你觉得咋样?”
      狄风云记得很清楚,褚将斩和他不只是上下级,还是拜把兄弟,尽管只认识了半年。
      叫他一声弟弟,估计是察觉了他的一瞬黯然,以为他怕了。
      “好,我同你——”
      狄风云感觉到脖颈一寒,隐隐有一道平直的血线。
      “你是谁,易容术竟骗过老太婆,真是高明得很。”褚将斩冷笑。
      他一向不喜欢给人狡辩的机会,“首先,你我是结拜兄弟,但你知道,柳太夫人从来不愿意让人叫她母亲,我这亲儿子都不叫,何况是你?”
      ……狄风云有点想扇自己一巴掌,他一直以为柳菱玉是狄风云的娘,毕竟那描写明明是“幺儿,有个酒鬼上司”啊!
      “然后,我吃不得花生,这个天底下没几人知道,但整个衙门都知道,因为我来的头十来天就因为这事差点死了。”
      这点狄风云的确没注意。
      “最后,嘿嘿,”他突然笑了两声,刀呼啸一声被他插回腰际,“狄风云本是来杀我跟我娘的,你昨天深明大义地救我娘一次,今天又这么认真的查案子,你还敢说你是他?”
      狄风云沉默不语。
      他实在说不了什么,因为他把那些褚将斩有关的章节都跳了过去。
      “所以你到底哪来的,一五一十招来,我压根不在乎你把狄风云弄哪儿去了,他死了就行。”
      “他和你什么仇?”
      “不要用问题来回答问题,你连了解他都不了解就易容,是不是操之过急?”
      “你先说,我后说,我不见得打不过你,但褚将斩,我和你打毫无意义。”
      “……你真行。”
      “你到底哪个山沟出来的,啥也不知道,真牛逼,我杀了‘银刀将军’你知道不?那是他父亲。”
      “他以为能装成不计前嫌,对我说他父亲死有余辜,要不是我发现他就是最近那‘十二魁’的强盗头子,我真就信了……哎!我看着你的脸真想不到你不是狄风云,你不会是故意这样诈老子吧?”
      “你接着说。”
      “你逼供呢?以前也在哪衙门当差?反正我将计就计,还和你,不是,和他拜了把子,故意让他看看本大爷的刀法,他大概发现我是惹不得,老实不少,然后就换成个你。”褚将斩故作叹息。
      “他被人杀了,我是孤魂野鬼,霸占了他的身体。”狄风云面不改色。
      褚捕头缓缓低下头,看着被自己踩在脚底下的一截,韦平鹰的骨头,突然退了两步。
      狄风云说的的确不是假话。
      “他怎么死的?”
      “曲晦初,”他补充道,“就是那个‘被人掳走’的少年,他可能正好被狄风云撞见逃跑,就要了他的命。”
      “鬼话难信,我将信将疑哈,包括你是谁这事我也将信将疑,不过你放心…”
      褚将斩从狄风云手里夺走那个香囊,“你这次怎么看不出有毒了——你放心,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怀什么心思,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不管你找什么机会,想杀我,都是白费心机。”

      4
      曲晦初眼前只有一条蛇,白色,咀嚼着一只乌黑油亮的鸣虫,死前它还在振翼。
      他的眼前是无数尸体。
      但是他并没有发抖,也没有觉得很恶心,他想起杀妻证道的父亲。

      漆狰盘着腿坐在旅舍床铺上,时候已经很不早了,但他还不太想下床。
      他在回忆一个场景,一个他永生难忘的场景,极瘦的三岁孩童,简直只剩一副骨架,头发,皮肤和骨骼似乎都是玉雕就的,仿佛并无生命。
      男孩的手里抓着一只蛐蛐。
      于是他给弟弟取的绰号也是蛐蛐。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早上,如果陈伏霖和漆杉没有推开他们的师兄,曲衍星家的门,和尸体一起待了五天的这个孩子,会吃掉屋里最后一只蛐蛐。
      漆侯爷郑重地告诉过他的儿子,邪毒绝不可以再出现在江湖上,这就是他们撕去那本秘籍最后一页的原因。
      血脉里带毒的人,不修此术即死,不修完此术,则真气不行,命若游丝,也许活不到十六岁。
      曲晦初已经日薄崦嵫,这是他们最终答应带上他来这雪中汴城的原因。
      怕了十五年半的风寒,每个雪天都畏畏缩缩,他们本来想让他高兴高兴。
      他们甚至买了一匹小马,以漆小侯爷挑马的独到慧眼,他确认这匹马能日行千里。
      “只要跟得上两位哥的马就行,日行千里我可能就要半途下来,让它自己跑去了。”曲晦初实在很瘦,他一抬手,那枚墨玉镯子就滑到手肘,但他笑得依然很讨人喜欢。
      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像一块玉。
      锵然而碎!这是陈袭的房间传出的声音。
      漆狰霍然而起。
      陈袭面前是一十六个原本摆放得歪斜错落的瓷杯,他略一振腕,锁链如虎亦如蛇,十六个瓷杯就已一一摆如直线,又在正中裂开道细缝,杯中茶水不泄一滴。
      杯连杯,缝连缝,时间在这十六个杯子中凝滞,水面毫无波澜,但这种平静,甚至无法容忍一声叹息。
      陈袭的叹息。
      “我发现我是褚将斩的外甥。”他跨出门。
      漆狰在喂马,这不是侯爷该干的工作,但他喜欢。他似乎并不惊讶,“原来你是忘了,我以为是你们故意装不认识。”
      他接着说,“小时候我就见过他,偷偷瞧你写字,还给我说,让我别告诉你。”
      “你就真不告诉了?”
      “嗯。”
      “你嗯你……算了七七,正经点,狄风云到底从哪得知我们住这里?”
      “‘震惶百兽’和‘群魔俯首’无论住在哪里,都会有人能打听到的。”是褚将斩的声音。
      一起来的是一股酒气。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