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尔尔》十个叉子没点

3、第三章 焚府立碑

　　嘉兴一年开冬，焚府。
　　没想到那么快，战火便烧到了江郊，我们已退无可退。
　　我至今记得那一日……
　　“蛮子来了，快……快跑！”这是我听见王伯说的最后一句话。
　　府里大乱，不知谁慌乱中碰倒了烛火，火苗顺着房梁窜的老高，顷刻已燃成一片火海。北蛮人来的太快，我们根本没有机会一起离开。
　　我正发着烧，迷迷瞪瞪的，耳朵烧的厉害，嗡嗡直响，听不清话。
　　我只看见昭阳和她的护卫说了些什么，或许是下了命令，然后推了我一把让我走，我不愿意，我想带着她一起，她哭着抱住我，好像又对护卫使了个眼色，然后我被强行抱上了马车。
　　昏昏沉沉中，我听见陈二的惨嚎，猛地清醒过来，回头张望，他蜷缩在地上，目眦欲裂，面容充血，泪珠和冷汗爬满稚气未脱的脸庞，身下一滩血，濡湿了衣裤。不远处是断了气的陈嬷嬷，一剑穿胸的王伯……我不忍再看。
　　许是有感应，陈二艰难抬起头，正对上我的目光，他强撑着抬起手，冲我挥了挥。
　　我知道，他在让我走，别回头。
　　冲天的火光升起，我心里明白，昭阳和我爹我娘我哥还有府中人一样，也要去做绝情鬼了……
　　后来我才知道，昭阳那时给她的护卫下了两道旨：
　　第一道——送我出城，护我平安。
　　第二道——永远不要回头。
　　这两道旨都是为我下的。
　　我狠狠攥着她的玉牌，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手背，那是我迷迷糊糊和她拉扯时从她脖子上拽下来的。
　　我恨死了！恨奸佞权臣惑乱朝纲！恨妖姬商女魅主求荣！恨位高权重者不沾风雪！我恨天恨地，恨这残忍世道，恨这烂天烂地！
　　我一拳一拳重重砸在地上，溅起的尘屑混着血落在玉牌上，我手忙脚乱地想擦拭干净。
　　这时我终于看清了玉牌底部一行小小的字。
　　成庆三年正月辰时。
　　我顿时头痛欲裂，颓然瘫坐在地。
　　我记得……我全都记得……
　　她…她说：“我是成庆一年出生的，你做我的妹妹好不好？”
　　“好。”
　　她说：“我是姐姐，你是我最亲最亲的妹妹，以后我保护你好不好？”
　　“好。”
　　“你是家中最小的小孩，听姐姐的，你快走好不好？”
　　“好……”
　　骗子！她也是骗子！
　　小时初见，她便说，宫里的郡主个个比她年岁长，她一直苦于到处给人当妹妹。她还说，自己是成庆一年出生的，长我一岁，终于能做姐姐了。我一直被她保护，我挨打她替我撑腰，我耍赖她从不与我计较。她护我信我爱我，就连活着的机会都让给我……
　　可……可她才是我的妹妹啊！
　　“我本应该照顾你爱护你的，像我哥哥对我那样对你。”
　　“凭什么说你是姐姐，凭什么主动送死！”
　　我大概是疯了，大概也死了。
　　我爹战死了，我娘病死了，我兄长被人毒死了，我最亲最亲的妹妹被火烧死了，唯我痛苦苟活。
　　我希冀着萧瑟秋风能化成尖刀利刃，剜走我的心，戳瞎我的眼，割裂我的耳。
　　你哭着求我起来，我看不清你的脸，听不清你的话，只能感受到你握着我的手，好冷，冻得我心口疼。
　　庆幸，你当时出府采买，逃过一劫。我挣扎着想站起身，脚却软得像滩泥，一口甜腻腻的血冲出喉咙，只记得闭眼前的最后一瞬倒在了你温热的怀抱里。
　　“桑桑，我只有你了……”

　　又是一年新春。
　　因北蛮众部族分赃不均，纷争迭起，极大消耗了战力，战争局势和缓，新帝乘机提出割让七城，赔付十万白银的条件，意图止战，双方正式缔结盟约，至此停战，只希冀这虚伪的、短暂的和平能维持久一些。
　　听百姓说，新帝是明君，我不知道，真真假假、好好坏坏我也只能从别人口里听说了。
　　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或许是因为病情反复，或许是因为哭的太凶，又或许是心中郁结，反正我成了瞎子。瞎子也好，看不见世上的难堪事，权当它不存在好了。
　　趁身体好转一些，我们两人为大家立了碑。
　　“梁忠山之墓，我爹的。秦愉之墓，我娘的。梁青诚之墓，兄长的。赵昭阳之墓，妹妹的。梁府众友之墓，府中人的。普天生民之墓，那些饱受离乱之苦的百姓的。还有……秦青槐之墓……我的……”
　　我挨个念过去，一长串名字念了好久。我颤抖着手轻抚碑文，“字是我亲手刻的，还是头一次为这么多人立碑，手艺不好，眼睛也不好，诸位莫怪。”
　　我记得你当时问我，为什么给自己也立了碑，我笑着说，因为我肯定死在你前面，现在刻好了之后就不给你找麻烦了，省得你到时候七老八十了，刻字都费劲。
　　想起之前大家死的一个都不剩的时候，你看我整天以泪洗面，怕我一时想不开也随了他们去，便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看着你恳切的目光，我心下了然，对你承诺，“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毕竟死去的人都那么年轻，我还要替他们多看看这方天地才甘心。
　　立碑前，我特意找了一块风水宝地，至少是我眼中的好地方，墓前有好大一棵柳树，它总让我想起昭阳之前说过的柳树招鬼的故事。
　　“我倒是巴不得他们变成鬼魂后赶快入我的梦，毕竟能让我高兴的事也就这一件了。”
　　我们在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敬了三杯酒。
　　“愿诸位来生不做蝼蚁。”
　　对了，还有件事情没告诉你。
　　我偷偷回过江郊的旧宅，那里烧成了一片黑炭，看不出是人的骨头还是烧坏的残骸，但好在我之前和昭阳在地里埋过一些东西，它们完好无损，我把它们全都挖了出来。有我娘的玉佩，我爹送我的镯子，昭阳的短笛，我兄长的刻刀……
　　你千万不要怪我自个儿回去不告诉你，还不是你说我正生着病，不能出门吹风，我才偷摸去的，说好了，不许骂我！
　　我把这些东西都藏在院子里的槐树下面了，想他们了可以挖出来看看，就算只能睹物思人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