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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新庆离乱 ...

  •   成庆十六年新夏,久违的好消息。
      前几个月我一直忙着置办丧礼,处理府中杂事,又病了一场,直到四月,才算是真正休整过来,出府赴了昭阳的约。
      昭阳是郡主,皇帝的侄女,名副其实的天家贵女。
      我与她幼时相识,姐妹相称,她长我一岁,算得上我异父异母的至亲姐姐。
      据说她出生时天降异象,是百年难得的吉星。皇帝一听便下令建了这“昭诚寺”,当作送给昭阳的贺礼。
      所以这里也算是我和她的秘密处所,想避人耳目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来这里最合适不过。
      昭诚寺。
      “真不知道皇上发的哪门子疯,仙丹吃多了还是妖精的枕边风吹多了,蛮不讲理让你爹挂帅还胡乱编排,搞的你府里鸡犬不宁。”昭阳边斥责边拉起我的手,“瞧瞧,你都瘦成叶子了,来阵风我都得上天捞你去。”
      我忍俊不禁,和她在一起总是乐的不行。
      话头一起,她便滔滔不绝地念个不停,好像要把这几个月没和我说上的话一次倒个干净。
      “去年起皇上就像变了个人,要不是身边守卫森严,我都怕是哪家的破道士偷摸给他下了蛊。自从他和我爹产生嫌隙后,对我就一直冷冷淡淡的……”
      看着昭阳声情并茂地喋喋不休,我的思绪飞到好远。
      她自小就是个活泼性子,热烈奔放、慷慨潇洒。她不喜世俗约束,向来视钱财、地位这些身外之物如粪土。
      在我心里,她是最好的女子模样。
      但宗室女十女九悲,身份再尊贵,也不过是和亲的工具,政治博弈的筹码。
      她的前程,大抵和我爹一样,取决于皇帝的随性一指。是指给骁勇善战的蛮子首领以求短暂和平,还是指给丹心一片的赤诚将领稳固帝位……
      “北蛮人攻势迅猛,短短数月下了四城,不知皇帝有没有动和亲的念头以求止战。”我实在担忧。
      “你现在说话怎么和我爹一样老成,”昭阳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幸好我娘未雨绸缪,大去前向皇上求了一道许我自由婚嫁的圣旨。我也是近来才知晓的。”
      听说昭阳的娘原有一挚爱,后来她被迫指婚,劳燕分飞,生下昭阳后郁郁而终,死前唯一的心愿是:来生不做宗室女。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笼中雀拼死也要为幼雀挣个自由前程。
      昭阳满心欢喜,她说要嫁与我兄长。
      我欣喜,有情人终成眷属。
      已经好久没听过这样的好消息了。
      我和昭阳的手郑重交叠。
      “愿你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朝朝暮暮,白首不离。”

      成庆十六年晚夏,离乱。
      六月难熬。
      先是昭阳的爹下了大狱,以“莫须有”的由头,后有北蛮人拒绝和谈,势要南下坐龙椅。皇帝夜不能寐,恐梦中被削了头,仓促让位,一时大乱。
      内忧外患,人人自危,□□急变,巢窠翻倾。
      皇帝美其名曰:鲧禹治水,父死子继,父疏失宣城,子当补之过。
      一道荒唐圣旨,送我兄长上了前线。
      你还记得吗?临行前,我们为兄长践行,府中人全都坐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大家心照不宣地没有表现出一丝难过,都说着好听的话,希望我哥平安归来,管他凯不凯旋,人好好活着才是最最紧要的。
      我对兄长说:“爹食言了,你可不能再骗我了,回来了得给我打只镯子,小女子在这里先祝你:轻装策马青云路,人生从此驭长风!”
      昭阳抱了抱我哥,两个人相视一笑,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还笑他俩,明明是新婚夫妻,一举一动倒像是共同生活了几十年一样,少年人偏做出一副老成模样。我哥敲了敲我的脑袋,昭阳追着要打我。
      那天可把陈二忙坏了,又是清点行囊,又是准备家宴,还要忙里偷闲和我们插科打诨,你之前说他是府里的“大内总管”,现在看来,这话还真不假,你果真慧眼如炬。
      我兄长向来稳重,从不冒进,身为参军,计谋得当,与主将配合巧妙,倒是险胜几仗,传信回来时我们高兴得不得了,陈二那小子要烤羊庆祝,你还骂他贪嘴。
      当时昭阳与我忙于迁府事宜,我娘在江郊留有一处旧宅,尚未受战火侵扰,大家一致决定迁往此处,暂保平安。
      这处宅子我也去过几次,可是没有一次像这回一样漫长难走。
      离京路上,满目尽是疮痍,天灾人祸相接,赤地千里;百姓流离失所,漂泊无依,哭声震天,求救无门;瘦骨嶙峋,饿殍载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我从未见过此等景象,心头剧震,血腥气混杂着野草的焦糊味儿,直窜鼻子,我一路上吐了好几次。
      那时的我第一次觉得哪有什么天生的公平,当权者端坐龙椅,高枕无忧,和与战只在一念之间,穷兵黩武所造恶果却要由无辜生灵背负,如微小蝼蚁,轻轻一捻便烟消云散……
      我们在江郊遇过几次流民,他们真可怜啊,可我也是真害怕,怕我哪天死在街上,尸骨都被人啃了去,那一个月我噩梦不断,总是精神恍惚。
      九月初,一封书信传来。
      明明已经收过几封了,可这次我就是觉着哪哪都不对劲,左眼皮一直跳,心里焦躁不安。我安慰自己:不要怕,不要怕,一定是我爹的家书留下了阴影。
      可我默念了好多遍还是不敢打开。
      “我们去昭诚寺拜了那么多次,应该……应该还是有点用的吧。”昭阳试探着问我。
      “或许吧……”我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又想起我娘,拳头越攥越紧。
      信是我们两人共同打开的。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的……
      信上说:看管战俘的军士一时疏忽,竟让北蛮俘虏偷下了毒在水中,阵前毒发坠马,万军踏过……
      敷衍至极!荒唐至极!事到如今,我已不愿细想,这是意外还是人为。昭阳的啜泣声响起,我的眼前也泛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可怜昭阳,才做了新妇,丈夫便成了新鬼。
      我的骨头缝都窜着寒气,心上像剜了个大洞,劲风呼啸涌过,不成调地呜咽。
      一个被乱箭射成刺猬。
      一个被万军踏过成了滩肉泥。
      “这下是真的子承父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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