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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离父别母 ...

  •   我死了,才是真正的阖家团圆。
      桑桑,我的身子愈来愈差了,今日给你写下这封信,也算是对我过去十一年的交代。纵然我死了,这人间也不算白来一遭。

      我清楚记得,那是个冬天,真难熬啊。
      成庆十六年正月,宣城破了。
      我正喜滋滋地屋里试钗环——是我爹出征前送我的。他还说等他战胜,得了封赏,一定把要打一对天底下最特别最精致的镯子送给我娘和我。
      陈二——我家的小厮,像火燎了屁股趿拉着鞋朝善宁堂飞奔,鞋子擦在地上的声音叫人烦躁不安,你也知道的,他一向这样毛毛躁躁,谁让他年纪小呢,比我还要小上一岁。
      “别跑了别跑了,心烦的很,钗子都戴不上了。”我推开窗朝他喊。
      “小姐,是老爷的信,终于来信了!”
      听了他的话,我面上一喜,连首饰都顾不上试了,连忙起身朝善宁堂去。
      我娘日日在那儿抄经颂佛,祈求我老爹得到护佑。不过我倒是从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求人不如求己,更何况还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善宁堂。
      我刚迈进门,还没来得及把气喘匀,正要开口说话,就见我娘背对我跪坐着,肩膀一抽一抽的,瘦削的身子险些栽到地上。
      “娘!”我连忙奔过去搀扶,就是这时我暼见了她手里爹的家书:宣城破,吾妻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宣城破了,我爹没守住!那我爹还平安吗?什么时候能回来?皇帝会不会降罪于他?
      我有千百个疑问想问娘,但看她涕泗横流,从未有过的失态模样,我手心汗湿,心跳擂鼓,噎得半句话都问不出。
      我怕,怕极了,怕我爹再也回不来了。
      都怨狗皇帝,挟着酒气随性一指,满朝武将偏点中了我爹去守宣城。
      我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缺兵少粮,饶是关二爷再世也难得胜。我知道狗皇帝夜夜笙歌,大笔军饷挪去建了他的破园子,庆贺妖妃生诞,前线粮草吃紧。我知道我爹麾下不少前朝旧将,见局势不稳,起了蠢蠢欲动复国的心思。
      可我更知道,我刚及笄,我娘又积病多年久居内宅,兄长也不过是个略通武艺的读书人,我们全家都是池中鱼,翻不出天大的浪。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十日后,终于传来了我爹身死的战报。
      来信说,我爹被乱箭射成了刺猬。
      我和我娘跪在善宁堂哭了一整夜,那时的我以为,那夜是我此生最漫长的夜。她怨佛祖恩惠不施反降灾祸,而我骂了狗皇帝的祖宗十八代。
      天刚亮,宫里便来人了。
      来人我认识,之前进宫见昭阳时,他总在宫门迎我,笑得谄媚,脸上的肉挤成了核桃。今日倒反常,拉着一张驴脸,颐指气使地让我们跪接圣旨。
      他一贯会见风使舵。桑桑你看,人失势了,墙头草都能冒出来找不痛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抚远将军梁忠山,诣命督城,固家稳国,然其结党懈职,尸位素餐,致宣城大破,念其昔日功勋,免三族流放之刑,褫夺爵位,府内家产尽数充入国库,钦此。”
      听着莫须有的污蔑诽谤,我不自觉咬破了唇,满腔血腥堪堪止住我愤怒的战栗。
      你知道的,我脾气不好,听他说了这番话,我登时就想拿鞭子抽的他满地找牙。但我知道我不能,皇帝看重他,他在皇帝耳边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足以让我们全家都不好过,我只能咽下这口气。
      “愣着做甚,接旨吧。”王太监不耐烦地催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强忍着愤慨,我跪谢接了旨。
      王太监刚出府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背后一直站着的陈二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呸,腌臜阉人,绝户种,不男不女的狗东西!”
      我瞪了他一眼,附在他耳边说:“你是觉得别人的耳朵都是聋的吗,人还没上马车就敢骂,嫌自己命长?”
      我回头看了一眼车驾,往府门处走了两步,随即高声道:“住口!仗着自己年纪小便口无遮拦吗!王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岂容你这碎嘴子说三道四,下去领三十板!”
      门外有力的马嘶声响起,人终于走了。
      罚板子的话想必王太监也听到了,只希望别记恨上,日后发难。那顿板子自然也不必真罚,都是逢场作戏,说给外人听的。
      我揉了揉肿痛的眼,举目四望。
      府外庆新岁的彩绸沿街张挂,红妆佳丽骑马游行好不热闹。府内引魂幡高挂,孝衣着身,灵堂哀肃,棺椁里只放着我爹的衣服和物件,连尸身都没有,我娘病倒在屋里,满院沉沉死气。
      我的心彻底坠入冰窟。
      这竟不是梦。
      从今起,我们阖府便真的如履薄冰了。
      “落锁吧。”

      成庆十六年仲春,我娘又病倒了。
      下圣旨的次日,我家便被抄了。
      这次倒是迅速,之前我爹陈情苦求,半个月也没见着粮草的影子,着实讽刺。
      抄家时我认出了为首之人,是我爹旧友。皇命固然不可违,但仗着这层情分,他还是行了不少方便,一些不该留下的物件让我们悄悄收了起来,还给我偷塞了不少值钱玩意儿。
      我和兄长变卖了这些玩意儿,把下人尽数遣散,给他们分了银两,只留下几个人不愿走。
      “你们都看到了,世道大乱,皇城尚且要变天,更别提抄了家削了爵的梁府,你们不走,今后就是在刀尖上讨生活,谁也护不住谁。”我劝剩下的几人拿了银两赶快归家。
      “小姐去哪我去哪,小姐就是我的家!”你哭花了脸。
      你与我一同长大,虽是主仆之名,却与我情同姐妹。爬树摘果、翻墙逃学、地窖偷酒,我俩一向形影不离、没心没肺。
      看着你落泪,我难受极了。
      其他几个愿意留下的人也纷纷附和:生是梁府的人,死是梁府的鬼。他们灼热的目光像团火,烧得我眼角发痛。
      “我们是一家人,还要去过好日子。”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病来如山倒,我娘的病来的迅猛,前一天还忙着打理内外琐事,第二天便躺在榻上一病不起。
      昭阳偷偷传宫里的御医给我娘看过,他们都说是积郁成疾。
      也是,宣城是我娘的母家,外祖至今下落不明,舅舅死在兵祸中,我爹如今也死了,短短一月遭此巨变,她该是比我伤心千百倍的。
      “娘,你多和我说说话好不好,”我跪在她身边,她的手贴在我面颊,冰凉凉的,“娘,我好怕,你快好起来好不好。”
      “不要怕,娘没事。”她总是安慰我。
      自我娘病倒的那日,我日日去善宁堂诵经,这或许就是世人常说的“未知苦处,不信神佛”吧。
      我相信,只要再虔诚一点,再虔诚一点……我娘一定会好的。
      我恨不得把一颗丹心剖出来奉在佛前,就这样拜了半个多月,额头磕肿了,我娘也走了。
      明明前一天,她还抱着我安慰我,她说要看着兄长顶天立地,看着我岁岁欢喜,她才不做我爹那样一走了之的绝情鬼。
      骗子!
      我娘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
      办完丧仪已是七日后的事了。
      那几天我总是不敢睡,一睡着便能梦到满眼猩红,我爹我娘被箭射穿,兄长让我转身,一回头却见他流着两行血泪……
      我记得那时你还哭着和我说,觉得我憔悴了太多,还劝我千万要想开些,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我扯了扯嘴角想安慰你,脑海里搜刮了一番,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只能劝你:“我娘以前最嫌弃我整日淘气不学好,教书先生都气走好几个,但我现在却无师自通,招魂、哭礼、设灵,这些琐碎复杂的丧仪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谁知,你听了我的话,哭得更凶了,“谁要你懂这些,你气死我了!”
      我终于憋不住了,我俩拿出了把将来几十年眼泪哭干的架势,毫不顾忌地抱在一起痛哭,嘴里语无伦次说东说西,自己都不知道呜咽了些什么。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真正被迫长大了。
      后来我也大病了一场,把府里人都吓坏了。
      你拉着陈二去远郊的昭诚寺替我祈福,因为我说过那里最灵验。陈嬷嬷变着法地给我做酸甜可口的小食,她说小孩病了吃点好吃的就好了。王伯每天雷打不动地采一束新鲜的花放在我窗边,他说闻着舒心心情自然好。兄长制了一堆竹蜻蜓竹蚂蚱的小物件,他说不管丑的美的,能哄我开心就是好的。
      你看,在你们这里,我永远能做小孩。
      大家都盼着我快快好起来。
      我也不负众望,虽说病去如抽丝,但病情反复了几次后总算大好了。
      “毕竟我是发过誓的,才不要做我爹我娘那样的绝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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