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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剖白 ...


  •   午晚市正斗到酣处,夕阳把整条街染上一层金红。这里是泉流镇的中心,一条最热闹的主街。

      林清嘉和江云载在一个小摊前站定,盯着巨大的油锅,里面热油正沸,摊主老伯颠着一只大漏勺,几个有厚度的圆柱形小饼在里头翻来滚去,热气腾腾,炸得焦香。

      “这是什么?”林清嘉不认识,好奇询问。

      “油锥。”老伯头也不抬。

      林清嘉觉得很有意思,想起来散步时,阿嫲教他唱的那首歌谣的歌词,“阿奴拼爱食油锥(注1)”,竟然是这样的事物。

      “要六个。”江云载排完队拿到他的那份,林清嘉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作为跟班,是否应该略出绵薄之力。手还没碰到书包拉链,江云载已经掏钱付了账,揪一个小袋子,把两个油锥塞到林清嘉怀里。

      “给我的吗?”

      “嗯。”

      “那我们去哪里吃?”小摊子没设座位,食客都是买完即走。

      “回理发室。我先去个地方。”说罢,江云载跨上车。

      “等等……”江云载人高腿长,骑得飞快,林清嘉勉力蹬车也跟不上,幸好主街是一条直路,远远的看见他停在药店门口,等林清嘉把自己的车也停好,他已经从药店出来了。

      “接着。”抛来一团小东西,林清嘉险险按住,是消肿药膏。其实前一天在家,阿嫲已经仔细给他上过药,林清嘉愣愣地说:“载哥,让你这么破费,好像不好意思。”

      “照顾小弟,应该的。”他难得开了玩笑。

      他们往碎月村的方向骑。林清嘉摸不准他心里所想,却忍不住得寸进尺:“载哥,你对我真好。”

      这就算好吗?江云载放慢速度,和他并排骑着,没有回应。

      林清嘉也自顾自说下去:“还好这些天你都没骑摩托车了,门卫最近拦车更严,态度也很差。摩托车很帅,但是未成年人不可以无证驾驶。骑单车也挺好的,我们以后一起回家吧?”

      江云载对他的大道理不置可否,偏过头问:“和我回家,你的女朋友们和兄弟们怎么办?”

      林清嘉也扭头,微暗的霞光中,江云载头发理短了,平添了许多精气神。他不笑的时候嘴角向下,可以说是很凶,这会儿神情柔和,鼻梁高挺,眉毛飞入鬓角,倒显出别样的英俊。

      林清嘉说不上是被他戏谑的“女朋友们”还是那张脸惹得面热,小声解释:“不是女朋友,只是一块儿学习。我和她们没特别顺路,只能走一小段。”

      说起双胞胎,林清嘉又想起另一件事,笑着去玩车头的自行车铃,叮叮作响。
      “别生石佛添他们的气了,载哥。我和他们解释过,林庆荣是林庆荣,你是你,他干的事与你无关,你不会欺负人的。”

      “我要是说我会呢?”

      “那,你也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吧。”

      他们到理发室门口,江云载径直走进去,林清嘉背着自己的书包,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忘和林写意打招呼:“阿姨好,打扰了。”

      林写意正在工作,头发挽成一个髻,剪子咔嚓咔擦飞舞。“欢迎你来,随便坐,让云载招呼你。”

      上次来得匆忙,林清嘉这次才得以机会认真打量理发室的内部。铺面约莫二十平方,虽然不大,却五脏俱全。一副竹帘隔开了外间和里间,外间打开一扇大窗,正对着客人和操作台,光线很好,另有矮窗开在南面,窗底下塞着一条木制的黑色长沙发。

      紧挨着的是喝茶小几、单人沙发,对面电视机放着音乐MV,女歌手的唱腔朦朦胧胧,如雾如雨,很多年后林清嘉才知道,她叫辛晓琪。主要工作区域是一面巨大的镜子,一个披着印花布的工作台,左边夹着头模,剩下的空间摊满了各种理发工具。

      屋内物什多而有序,除了剪下的碎发,肉眼可见的空间极洁净,等待理发的顾客自然地坐在沙发给自己斟茶。

      “在看什么?”江云载一手挑起竹帘,露出半张脸:“这边,过来。”

      林清嘉跟随他钻进帘子背后,外面别有洞天,竟然是个小花园。

      竹篱围成的一片土地种了簕杜鹃,层层叠叠攀缘着架子,掩映之中兼顾了私密与透气。岭南地热,簕杜鹃满开如瀑,红得发紫,还有部分金黄和白中点粉的品种,美得喧嚣。园子里还有小水塘,几片残荷半绿,水塘边大片月季含苞鼓蕾。林清嘉看愣了,江云载在他肩上搭了一下,他才乖乖和江云载坐在一条石凳上。

      “这些都是你种的?”林清嘉咬了一口油锥,香气轻轻扑上嘴唇。里面是柔滑的萝卜丝,混合筋道的面粉,细看还有豌豆仁和香芋丁。

      “我妈。”江云载三下五除二已经吃掉一个,简短地回答。

      “阿姨手真巧,我来到碎月村这么久,还没见过好看的园子,这里和我以前邻居家有点像,他们也有个私人花园。载哥,我以后能再来吗?”

      “想来就来。”

      “那我放学和你一起走,顺便就可以来啦。”

      “你和石佛好他们走吧。”

      “为什么?”林清嘉的疑惑写在脸上,“他们可以作伴回家,你没有伴,我想和你一起。”

      “我不需要伴。”

      林清嘉睁大眼睛,吃惊地看他:“怎么会不需要呢?”即使来到这样的陌生地,他依然渴望朋友,无法理解江云载在这里生活多年,却独来独往。

      江云载侧头看林清嘉,一张脸被西沉的斜阳镀上茸茸的光晕,袒露过分的单纯。他本不想解释太多,但那双无辜的眼睛盛满了真诚的探求,让他很难敷衍。

      他伸直了长腿,低低地说:“难道你没听过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你的阿嫲没和你说不要靠近我们家?”

      对面的沉默代表了已知的回答。

      “那天在庙里,石佛添说我妈是外嫁女,你也听见了。在农村,女人是分不了地的,更别说外嫁的女人。这栋房子原先是老厝(注2),地是我外公的,后来他过世,就给了我舅舅。”

      “我妈嫁给我爸,两个人在省会租房、开店,生下了我。六岁时,我爸被抓了,因为跟人起争执,失手把人捅了,还伤了几个看热闹的。他入狱不久,我妈提了离婚,一个人把我带回碎月村。”

      “其实我们不该回来。”

      这些信息林清嘉以前没接触过,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但他认真地、不漏一字一句地听着。

      江云载说,农村女人总是要嫁的,往外嫁出去,分房分地永远不会有份。所有的男丁都能上族谱,而所有的女儿,出嫁后好像就变成了村庄的水痕,印迹蒸发,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你舅舅为什么没在这里?”

      “他没读完中学就离开了碎月村。多年未联系,分地的事,估计他也不知道。现在可能在哪个地方混日子吧,几年前有同乡碰上他,说他打零工,每份工作都干不长。”

      “我妈回到村里,就找工人把老厝改造成了现在的样子。她手艺没丢,还能再次开店,生意也不差。附近的村子,包括镇上的人都会光顾这里,除了村里人。你也看到了,他们绝不会来。”江云载把手里的袋子团成一团,天彻底变暗,夜色为他的侧脸蒙上一层阴影。

      “我家的事,大家都很清楚。在他们眼中,我爸是杀人犯,我妈作为外嫁女,本来离了婚也不能回娘家,给娘家人、村里人丢脸不说,竟然鸠占鹊巢,敢盖房子自己住还开店。还有人传,我舅舅是被我妈赶出去的。”

      “被怎么编排,我不在乎。只是不能忍受我妈那么辛苦,在他们嘴里讨不到一句好话,还扭曲事实,颠倒黑白。”

      所以他才打架,为那些难以辩白的委屈。林清嘉想明白,心脏犹如灌满了铅,一边重重坠着,一边浮现酸楚。

      “我是杀人犯的儿子,品行恶劣,有暴力倾向,全家不受人待见,离我远点才是明智的选择。听你家大人的话总归没错……”

      江云载没再说下去。明明是他在平静地讲述事实,对面的人却肆无忌惮淌了一脸眼泪。他一度很恍惚,不知道林清嘉为的什么缘由哭,这些事是传遍了传烂了的,习以为常的,别人家的丑事。

      “他们说的规矩我确实不懂。我不明白,在这个村子里长大的人,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就算丢脸呢?因为阿姨是嫁出去的女儿,就应该被遗忘吗?这里是她的家,为什么不欢迎她回来?”林清嘉抽噎着,眼泪滴滴答答,在校服留下一滩深色印痕。

      林清嘉的眼泪打断了他麻木的叙述,江云载后悔自己讲得太复杂,他们不在一种文化里成长,以江云载的能力也无从做恰当的解释。

      那张哭脸眉心微蹙,雪白的,眼尾通红,委屈的表情维持了一阵子,他又好像生起气来:“我也讨厌总是听这个说、听那个说。载哥,你是什么样的人,是不需要听说的事。”

      他低下头,江云载只看见他圆圆的发旋,嘴里嘟哝着“我就要”“我不管”之类语焉不详的话,听上去却像一种坚决的许诺,轻轻地松开了压在江云载身上多年、曾令他喘不过气的枷锁。江云载抬手拂过他的发尾,在他头顶上方稍作停留,没有放下去。

      江云载用很低沉的声音说:“好,我知道了。”

      注1:小孩吵着要吃油锥(一种油炸小吃)。
      注2:老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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