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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归来 ...


  •   几个月来,江云载依然难以习惯身后多了一条尾巴,尤其该尾巴浑然不觉,乐滋滋上学放学,并且对他是越来越理直气壮。

      比方说,林清嘉以没有驾照为由,要江云载不再开摩托车;临近期末,他醉心于学业,也不忘提醒江云载等他第七节下课一块儿走。

      江云载一开始懒得理他,傻子才会遵守这些要求,没想到林清嘉拉拢了林写意,两人经常在江云载面前一唱一和,着重强调。把妈妈这座大山搬出来,江云载没辙,心爱的摩托风吹日晒,再闲置下去就要变成破铜烂铁,只好忍痛卖了。

      少了游荡的工具,哪怕不想上第七节的加时课,人也走不远,变相地遂了林清嘉的心意。

      这小子!江云载偶尔选择上操场打篮球这种无聊活动杀时间,心里总是恨恨的,怀疑自己的校霸名声过不了多久就会荡然无存。

      始作俑者不知这诸多腹诽,只当是幸运女神终于光顾了他,不但度过了几个月平静日子,成绩更是突飞猛进,头脑灵光甚至加持了语言能力,把一口怪腔怪调的本地话洗得口音纯正,用他同桌的话说,几可乱真。

      同年级叫林清嘉“番仔”的也有人在,但他终于可以反唇相讥,捏几句杀伤力同等的话回敬,作乱的人吃哑巴亏,敢怒不敢言,都知道他突然傍上了一班的江云载,有了惹不起的靠山。

      最让林清嘉期待的,还是即将到来的寒假。

      这不仅是他到中国读书迎来的第一个长假,还意味着父母会从省会回家团聚过年。虽然每周都通电话,但父母生意忙碌,说不了多久就要挂断,林清嘉非常想念妈妈。加上阿嫲一直向他描述村里过年热闹非凡,能和家人共同分享这份热闹,他每晚闭眼都在幻想直接穿越到父母亲回来的那一天。

      按部就班考完期末最后一门,林清嘉在江云载的考场楼下等他。“载哥,你过年有什么安排?”

      江云载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和往常一样。”

      “这样啊……”

      江云载低头,乌溜溜一双眼,睫毛长而直,明明藏不住心思,望进去却好像是自己被看穿了。“说吧,什么安排?”

      “石佛好说过年村里会举办好多活动,要做大戏,营镖旗、营老爷,还要行头桥,来年就会走好运!是不是真的?”

      “这倒是。”

      “行头桥你也去吗?”

      “不去,人太多了。”

      “去吧,我好想去”,他像念咒一样,在江云载耳边碎碎念叨:“去吧去吧……”,江云载存心逗他,问道:“真这么想去啊。”

      “真!”

      “那我们分头去,走着走着遇上了,说明我们新一年都会走运。”

      林清嘉狐疑地盯着他:“是这么个说法吗?”

      江云载耸耸肩:“也可以不信。”

      没细想,林清嘉就答应了,回到家郑重其事地在日历上涂了重重一片红,往床上倒,觉得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

      年关大降温这一天,林清嘉父母果然如约归来。林清嘉和阿嫲都很高兴,四人在家里吃了丰盛的晚饭,笑声不断。

      璟市有种说法,叫“过了正月才出年”,从除夕直到正月结束,几乎每天都有节庆,大至法定节日,小到每个村庄的祭典祝日,统统称为“闹热”。阿嫲提前置办了年货,父母也带回不少年礼,林清嘉好久没见到爸爸妈妈,他们要求帮忙,被喊来喊去他也非常乐意,粘在父母身边见缝插针分享本学期的各种见闻。

      许自惜先是关心儿子的身体情况,而后才问林清嘉学习是否跟得上。林清嘉拿出总成绩单,下巴抬得高高的:“怎么说呢,还可以吧。”

      他的得意劲儿把许自惜逗笑了,摸了他的头:“在学校有和同学好好相处吗?交了几个新朋友?”

      林清嘉说了倪谛冬,说了涂山鹰,提起和石佛好和石佛添相识,他省略了前情,只说在走廊偶然遇见,发现彼此是同乡。“还有一个人跟他们都不一样,他……”

      “我知道佛好和佛添,你爸爸和他们的爸爸小时候也经常玩到一起,你爸还跟我说过他们联手四处捣蛋,偷挖别人家红薯的事呢。”

      忆起往事,许自惜微微笑了,又说:“没想到现在你们也成了朋友,他们都是好孩子。不过嘉嘉,妈妈得提醒你,村里和你同龄的人虽然不少,但素质不一样,要擦亮眼睛,不许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

      “谁是不三不四的人?”

      母亲却没有回答,帮阿嫲摆供桌去了。林清嘉有点不高兴,认为母亲意有所指,又不好直接说,脸挂下来,转头跑去了戏台边。

      村里篮球场到帝庙旁边的大片空地搭做了戏台,这年是大年,碎月村好些侨胞富商回国,连请了半个月戏。

      戏台装点得高大辉煌,最顶上挂着“G省第一剧团”的条幅。林清嘉赶上某一幕,台上皇帝和妃子穿着华丽得晃眼,在御花园左一句右一句唱和有声。末了,贵妃回殿,几个丫鬟簇拥上来,其中一张脸闪过,很是面熟。

      林清嘉闷闷地看了一会儿,听不大懂,往戏棚脚走。没留神撞上一人,身体很轻,像是个姑娘。他连忙道歉:“对不起,没踩疼你吧?”

      “没有没有……哎?清嘉?”那边响起熟悉的声线,脆脆的,有如裂锦。

      林清嘉猛抬头,倪谛冬站在他面前,贴满碎珠亮片的发髻还没拆开,脸上敷了厚厚的油彩。

      “你是那个……小丫鬟!”林清嘉比她更惊喜。

      “我来给剧团跑龙套,还行?”她扬一扬袖子。

      林清嘉豁然开朗。她的仪态、步调和声音像极了阿嫲经常在家播放的那些戏曲光碟里的人物,仿佛她天生就是为戏台而生,虽然现在只是扮演一个小角色。他重重点头:“很适合你!”

      倪谛冬告诉他,“小茉莉”是璟市唯一的戏曲训练基地,她小学的课余在那里学习传统戏曲,已经六年多了。G省剧团下乡演出,偶尔人手不足,会在基地选几个本地学员兼跑龙套。

      “我听说今年这边演出缺人,马上就在基地报名了,这个学习机会我肯定不能放过。”她笑得很开,红唇白齿,映着桃花面。

      林清嘉又和她聊了几句,发现行头桥真是璟市人心中的新年大事,倪谛冬说她也和涂山鹰约好要去。锣鼓声嚣,她往戏棚明亮的后台张望,说要准备下一幕,便同林清嘉匆匆道别,闪身钻了进去。

      林清嘉陪父母在家待到正月初十,眼见着他们又即将离开,心里不是滋味,石佛好和石佛添喊他出门,他也不怎么想去。

      许自惜知道儿子舍不得他们,初十晚上主动对林清嘉提起:“嘉嘉,明天晚上爸爸妈妈陪你去行彩桥好不好?”

      林清嘉眼里才有了一点活气,握紧了筷子:“真的?那阿嫲也一起去吧?”

      “阿嫲人老啦,没法跟你们后生人挤。再说也太晚了,你们去就好。”

      老人接过话,慢悠悠地回想:“以前我做姿娘仔(注1)的时候,每年正月十一跟着挤石狮桥的人山人海,谁都想快快走过彩桥,摸到那石狮子。这么多年了,那只狮子的鼻子和眼睛说不定都被摸平了。”

      几句话把林清嘉说得心潮澎湃,他迫不及待想和爸爸妈妈,还有江云载一起摸一摸石狮子,让大家新一年的幸运都延续。

      正月十一夜里,林清嘉没到十点就催促大人出门,生怕误了时辰。许自惜笑他心急,却也顺着他,让丈夫早点开车出发。

      将近十一点,石狮桥的桥头张灯结彩,竹竿搭就的门糊了一层红彤彤的锦绣布料,十分喜气。人头攒动,无数身影如同底下河水的波光一般漫漶。林清嘉和父母融进人潮,被无形的队伍推着,龟速向前挪动。他的心却不是真在那石狮子上,拿眼睛四处瞟。

      “嘉嘉找谁呀?认识的人吗?”许自惜看他东张西望,好奇问了一句。

      “嗯……”林清嘉心不在焉,含糊应着。人多得常常要他错身相让,但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孔。走了十分钟,林清嘉开始怀疑江云载是不是故意骗他,其实根本没有来。

      走着走着碰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同乡人也不一定碰得上吧!林清嘉踢着脚下的彩色纸片走了两步,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石佛好和石佛添在他右侧,贴着桥边朝他挥手,纸灯笼照亮他们的脸部轮廓。林清嘉惊喜地回应,母亲看到了,放下心来,安慰他:“嘉嘉找的人也来了。”

      “不是找他们。”林清嘉踮了踮脚,企图往更远处找寻。

      “那是谁?咱们村里你还认识别的孩子?”母亲突然警惕起来,碰碰他的胳膊,旁敲侧击。

      “说了你们也不懂。”林清嘉不愿多说,快到石狮子前面了,却哪都没有江云载的影子。

      骤然巨响,一串爆竹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炸开,林清嘉缩了缩肩膀,捂住耳朵。许自惜拉开他的一只手,替他捂住左耳,又拉他的手去摸咫尺的石狮子:“我们璟市人摸石狮有讲究,来,先摸摸头。摸狮头,奴仔猴(注2)。”

      那石狮身上挂了鲜艳的红布条,冰凉的身体被暖烘烘的纸灯笼和爆竹烟气环绕,又经前赴后继的人摸出微温的手感。

      “摸狮鼻,写雅字!”母亲的手叠着李林清嘉的手,在解释中替他许下美好祝愿。

      “摸狮肚,娶雅亩!(注3)”父亲也加入了这一仪式,平时严厉的脸上多了几丝笑意。

      爆竹声停了。母亲拥着林清嘉往桥尾走,他仍恋恋不舍,问:“为什么是娶雅亩?”

      “押韵嘛,”父亲似乎忆起了当年,古铜色的脸泛起幸福的涟漪:“年少时想法简单,男孩子都想娶个漂亮老婆,村里头没几个好看的姑娘。真到年纪了也是和邻近乡里的女人结婚,我很幸运娶回了许村最好看的姑娘,就是你妈妈。”

      林清嘉不大赞同:“我觉得理发室的阿姨就挺好看的。”

      “哪个理发室阿姨?”

      “写意理发室。”林清嘉回答得很快很清晰,“她儿子叫江云载,我们一个班。”

      父亲立马沉下脸:“瞎说什么!她老公是杀人犯,儿子也是祸害,听说整天惹是生非。”

      许自惜拉了林清嘉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回嘴,林清嘉挣脱了,也拧着脸:“都是听谁说的?写意阿姨和她老公早离婚了!”

      “跟这种人结婚的,能干净到哪里去?”林港脸色很难看,狠狠拽了林清嘉一把:“和他家扯上关系准没好事!别坏了咱家名声。你在村里住,要让大家省心,尤其是阿嫲。敢让我看见你和她儿子在一块,打断你的腿!”

      “好了好了,大过年的,说那么严重干吗。”许自惜抚过林清嘉的后颈,“我们嘉嘉是乖孩子,肯定会听话的。”

      四周嘈杂的环境音像隔着一层厚膜,在林清嘉耳畔嗡嗡作响。如同待在一个逐渐被抽成真空的罩子里,空气愈稀少,声音越来越小,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有人在玉流河边放河灯,巴掌大的灯一盏盏凫于水面,在流水的推力下缓缓穿过河上的石狮桥。粉红的莲花蜡烛,烛焰颤颤巍巍,有些没漂过桥就灭了。

      桥的尽头装饰得马虎,只插了几只红烛。一个破了的纸灯笼斜挂于竹竿门的一侧,里面的红烛芯长焰短,阵风一起,倏地灭了。一瞬间,林清嘉看到了站在灯笼下的江云载,一张愕然的脸。

      注1:还没出嫁的女孩子。
      注2:孩子听话出息。
      注3:娶漂亮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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