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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摩擦 ...


  •   一天遇到两起让江云载不痛快的事,这情况很少见。

      起初他只是用一贯的方式,以拳头摆平了找上门来的蠢蛋,他打架不多,理由都是为同一个。而后想起母亲的脸,和即将迎接他的担忧眼神,一点愧疚才后知后觉浮上心头,回家之前先去了趟帝庙,在关老爷面前静静跪了一会儿。

      本来心情不怎么样,还有不识相的同村人往枪口上凑,指着他的软肋捣。母亲总是殷殷嘱咐要和村里人好好相处,顾忌太多果然只会导致口无遮拦,江云载忿忿地想,今天必须还以颜色,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他力气很大,以一对二,这对兄弟也只能狼狈收场。不成想,在他们挣扎的时候,有个人扑上前来,抱住了他的胳膊。

      “对不起!我朋友不懂事,说错话了,我给你道歉,好吗?”江云载看清他的脸,一下认出他的同班同学。

      “既然敢说就要敢负责。”他声线依旧没有起伏。

      眼前这个外国人,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却仍一副天真的神情,竭力维护他所谓的朋友。江云载觉得可笑。而且莫名其妙拉他胳膊,或者说是手搭在胳膊上,根本用不上什么力,比起拉架更像是讨饶。

      林清嘉自顾自往下讲:“神明在上,在这里动手也不好,”见江云载无动于衷,林清嘉急急忙忙补充:“你会来这里,是想拜个心安吧。抱歉,我们让你不开心了。能不能让他们先走?你想出气找我也行,我们另外去其他地方,我绝不说出去。”

      江云载比他高出一个头,轻松地俯视他,用看傻瓜的眼神。其实这家伙心里应该很畏惧,但为了谈条件,居然很努力地控制游离的眼神,与江云载对视。

      那双眼黑漆漆的,瞳仁清清,倒映着江云载的影子。不知是他手上的热度和眼里的热切让气氛松弛了一分,还是被那句“让你不开心了”说中心事,江云载两手突然松开,推了两兄弟一把,两人一脸仓皇撞在一起。

      “佛好,佛添,你们先走吧。”林清嘉说。

      “一起走。”石佛好面带犹豫。

      “没事,我再过一会儿就回家,到时候给你们打电话。”江云载看他在那又是点头又是摆手,示意得不能再明显,那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真的骑车走了。

      林清嘉先跑出去,盯着他们在路口右转,才回来面对问题:“我们去哪儿?”

      江云载长腿一迈,跨过了帝庙的门槛。林清嘉个子在同龄男生里只能算中等,有些偏瘦,长了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江云载俯身看他,像在他脸上寻找突变的勇气:“真觉得我不会揍你?”

      这句有点把他问住了。林清嘉忍不住回想刚刚看到江云载从庙里出来的样子。

      第一道门很矮小,这个大高个儿可能怕撞到头,躬身而出,他毫无防备看见江云载浓密的发顶,两个发旋清清楚楚。几乎是同时,他想起了那句俗语,恶霸的代名词。

      老实说,林清嘉确实害怕,就算他们有三个人,也未必能制衡一个被激怒的校霸。但他从小交朋友都很讲义气,假期爱和朋友们挤在一块看泰文字幕的中国武侠剧,长期耳濡目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暂且力不从心,救朋友于水火还是值得作为人生信条的。

      只不过救火的方式有很多,硬碰硬不行,多说点什么或许能缓冲拳头落下的痛感。于是林清嘉说:“揍我没关系,你们之前有什么过节我不清楚,但石佛添说的话,我听了也觉得冒犯,如果被说的人是我,恐怕比你更生气。你心情不好,发泄总应该的,来吧。”

      林清嘉梗着脖子微微闭上眼,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日光淡淡,给他的皮肤镀上一层浅金,白净的小脸,眉心一点圆圆的痣,唇线因紧张而轻微发抖。

      江云载没来由觉得好笑,这位外国同学也被电视剧荼毒太深,在他面前卖弄拙劣的表演。但他的怒火莫名被平息了大半,说了平常不会说的话:“你回去吧。”

      林清嘉马上睁开眼,像是不信江云载会对他网开一面,还继续追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怎么可能……”他很难接受这份慷慨,小声嘟囔:“按理说,后面起码开个条件什么的吧?做一学期跑腿小弟之类的?”

      江云载被他的表演欲雷到呆了一呆,继而绷不住,笑了:“因为你傻。走吧。”

      看着快速走掉的高高的背影,林清嘉仍觉得很不真实,恍恍惚惚推着车往家里走。

      还没到路口,两道刹车声齐齐出现,石佛好和石佛添紧张地打量他:“清嘉!事是我们惹的,不能丢下你一个人,你没事吧?”

      “没,”林清嘉见他们去而复返,为自己之前的举动感到骄傲,决定忽略部分无关紧要的理由:“他让我走了。”

      “这么简单?”他们显然也不理解,但没多问,石佛好拍了拍林清嘉的肩膀:“算了,不幸中的大幸,我们送你回家吧。”

      回去路上,林清嘉才摸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上个学期期中考,七班的许斌作弊被石佛添看见,当场告诉了老师。那场考试,许斌成绩作废、被记了过,七班的班主任还把他家长叫过来检讨。

      许斌回家应该挨了打,脸上挂了好久的伤,和石佛添的仇就此结下。许斌和林庆荣交好,他们趁某个课间扔了石佛添的书包,把两兄弟的车胎全扎破了。

      “那又关江云载什么事?”

      “林庆荣是他手下啊,江云载在你们一班就搭理他一个,你没发现?”

      林清嘉是没发现,他的斜后桌不是在教室闷头大睡就是旷课,林庆荣是喜欢献殷勤,他的态度也含糊冷淡,看不出多少同一派的迹象。这些林清嘉没说出口,安慰了朋友几句,家门口就到了。等看他进门,石佛添和石佛好才放心离开。

      自打帝庙对峙,江云载的注意力总不自觉放在这个小外国人身上。

      开学第一天,他在台上战战兢兢做自我介绍,后来跟着女生厮混,跟其他同龄男孩完全不同,不是躁动不安靠欺负招数吸引女生,而是认认真真搞学习。显然靠这份心无旁骛,他得到了不少女生的青睐,倪谛冬竟然也不厌其烦教他学方言。

      江云载有点想知道他是真迟钝还是装傻充愣,对女同学的好感照单全收,由此引起的男生敌意却仿佛一无所觉。此刻他正举高刚发的英语卷子,半转过身,迎着窗边的光看分数,脸颊隆起一点弧度,嘴角噙着一个笑。

      小考英语卷子一张张发下来,英语老师在讲台面无喜色,拧着眉头说:“上周小考,咱们班英语成绩全级倒数第二。我自认在课堂上尽心尽力,可能有些同学心不在焉吧。这次我也逐个认真分析过了,我们班同学分数两极化严重,考得好的人特别好,考得不好的人也不在少数,倒数的几个同学,今天先不点名了,但凡上课跟背单词也不至于只考这点分。离期中考还有不到半个月,垫底的同学抓紧学习,如果期中考试还没有起色,我考虑向班主任提议早点开下次家长会。”

      底下窃窃私语,大概知道老师的矛头都对准了哪些人。江云载满不在乎地反扣卷面,坐直了往后一靠。

      “当然,优秀的同学还是值得表扬。这里要重点说一下我们的新同学,林清嘉,”话锋一转,喜悦染上女老师的眉梢,“清嘉同学基础好,再加上适应我们的考试模式,每次考试都比前一次大幅进步,这次小考拿了满分。”

      她带头鼓掌,林清嘉正神游,被掌声吓一跳,老师脸色稍霁,柔和地对他笑。

      换作以往,他很习惯接受表扬,在众人中成为焦点,但在这个内敛的环境,他不清楚该作出什么反应才算得体,下意识避开了老师的视线。同桌在右侧给他竖了大拇指,林清嘉悄悄折起卷子,塞进书包。

      “英语考试中除了选择题,写作能力也是考察的一部分,并且随着你们以后升学,占比会越来越大。不要小看作文,它是拉开分数差距的一大关键。这点清嘉同学做得最好,语言环境对英语写作能力的影响是很大的。如果想要摆脱中式英语的束缚,建议大家向他学习。待会儿校对试卷,我带各位学习一下他的范文。”

      英语老师还在说,顺带表扬了涂山鹰、倪谛冬等名列前茅的几个。

      林庆荣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手头的笔,腾出另一只手,往江云载肩上搭,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多嚣张啊,是不是,载哥。”

      江云载没吭声。英语课结束,大课间班上的人几乎都跑到操场活动,他俩留在教室后排,阳光斜照进门,在他们脚下割出一片阴影。

      林庆荣微微俯身,凝视后排黑板新贴上的范文,手一抬,其中一张揭了下来:“载哥,你不烦他么?”

      那一行行英文圆润流畅,颇为秀丽。江云载对上面的内容不感兴趣,淡淡道:“你想干什么。”

      “咱们给他找点麻烦。上回让他溜了,这点事儿总归要办成。”

      林庆荣站在昏昧处,他把眉毛剃了,眉骨突出,一层和头皮相近的青白色。

      “闲得慌?多操心你的卷子。”江云载不耐烦,走了出去。

      林庆荣在原地,白着一张脸。英语卷子上惨不忍睹的分数,他以为没让谁看见。

      倪谛冬好些日子没与他走近,明明白白和他讲清楚,如果不是学习,不要借着第七节课的名义留堂陪她。林庆荣对学习没有任何兴趣,如果成绩不垫底,不被请家长,他根本不在乎。

      这学期新增了白痴学习团体,与倪谛冬刚刚维护不久的平衡的关系很快被打破,现在英语成绩又面临危机,他很难不认为那转学生是罪魁祸首。原以为江云载和他在一条战线,有心点火,江云载两句直接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这口气非出不可,自己做也是一样。

      下午第一节课后,林清嘉在走廊尽头被林庆荣截住。他呆了一呆,往林庆荣附近看了看,跟班们都不在。本尊终于还是找上门来,林清嘉叹了口气,觉得最近被戏耍得过分了,大着胆问出口:“你到底想干嘛?”

      走廊到处是笑闹的学生,还有老师走动。篮球着地的砰砰声此刻异常清晰,林清嘉听了几句,林庆荣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发出诸如放学一块打球之类的普通邀约,而真正的内容却是要求林清嘉作弊。

      林清嘉没看他,盯着前面的桉树。今天是阴天,大风恣肆,乌云底下的叶子被随意翻弄,随时有摧折的危险。开学两个多月,他好不容易适应新环境,交上新朋友,学习略有起色,一片阴影却亦步亦趋,甚至得寸进尺。

      再钝的人也会觉得烦了、够了,他想。他听见林庆荣又重复问了一遍。

      “只抄选择题,作文一样会被老师看出来的。”林清嘉停顿了一会儿,答应了。

      回到家,林清嘉破沙袋似的往床一倒,脑袋沉重。大黄平时是不允许上楼的,趁阿嫲炒菜的间隙,悄悄地跑到床边蹭他。

      林清嘉仰躺床上,右手去捞大黄,黄狗的头温顺地靠着他肩,他张开五指摸上去,手指深深陷入一捧毛里,又暖,又温。

      林清嘉不管不顾地,对大黄说了最近的烦恼,挠它下巴的绒毛:“虽然我是有点弱,但我不笨,一味被人欺负、不够勇敢才是笨,你说是不是?”

      大黄回以几声呼噜,仿佛认真肯定,也像轻柔安慰,林清嘉抱紧了他和阿嫲的狗狗,无忧无虑但又心细如发的,他的家人。

      初中部教室紧张,泉流中学的期中考不重新编排座位,一贯按原座位考试。要在同一个位置规矩坐满两整天,对江云载来说过于无聊。英语听力刚播放五分之一,他已经涂满了听力部分所有题目,打算用剩下的时间发呆。

      其他人都在全神贯注听题,监考老师远在讲台之上,江云载坐在墙角,仿佛抽离了灵魂,百无聊赖琢磨身边人应试的表情。

      前排的林清嘉听得极其入神,眼睛一眨不眨,一副长睫毛微微颤动。每听完一题,他立马下笔涂卡,卷面清楚完整,比他稍高一些的人在后方可以精确捕捉他每个动作和全部的选项。江云载一愣,他未免坐得太斜了点。

      接下来的笔试部分印证了江云载的猜想。

      林清嘉认真思索每一个选择题,给篇章阅读的重点词句勾勾画画,偶有停顿,最后必然煞有介事选择他想要的答案。江云载身旁的林庆荣则一反常态,拿错了卷子一般毫不犹豫地涂卡。

      根本用不着伸长脑袋,前排刻意的泄露让后面的窃取进行得自然。原来是这么回事。直到所有选择题做完,林清嘉才转正了身体,手肘压住卷子,慢慢攻克作文。

      打完铃,最后一门考试宣告结束。江云载交了卷,看他慢吞吞收拾书包,倪谛冬邀请他一同放学,他顿了一顿,乌黑的眼珠子快速转了一轮,说自己有事。

      然而当江云载骑着摩托飞速驶离橘园时,分明见到一个孤独的小点,埋头卖力骑着车,好像在用一种鸵鸟姿势隐藏自己的心情。

      江云载冷眼看着这两个人无事发生般上了几天课,期中考试的卷子刚发回来,一向和煦的英语老师脸沉得要掉到地上,把林清嘉和林庆荣喊了出去。

      林庆荣没有回教室。林清嘉平静地回到座位,语焉不详地和倪谛冬解释几句,江云载没有听清。视线盯住那片薄薄的后背,林清嘉转过头,无辜地看了他一眼。

      这天林清嘉放学走得很快,依旧是一个人。江云载难得骑自行车,不远不近跟随其后。

      是因为回家只有这条路,并不是特意跟着,江云载这样想。前头的人并未留意,江云载稍一走神,直路上原本清晰的人影就不见了。

      他加快速度,路上无处藏身,一侧水田,一侧有园子或林子。江云载在橘园处停留了一阵,今天看园人落了锁,学生进不去。再往前就是铁路口,右侧常年种着成片香蕉树。

      在香蕉林口,江云载把车丢路边,拨开两边的矮树。

      深秋的香蕉叶青黄斑驳,叶尾焦枯,却仍是密密匝匝,像许多不规矩的手,往人身上和脸上招呼。脚底下混着泥土、化肥和烂叶共同发酵的臭味。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人啜泣,声音细细的。

      “怎么不站起来了,你不是挺行的吗。”是林庆荣的声音,比平时还要哑。江云载环视一周,一辆淡紫色的单车摔在泥里,皮座和车把手都弄脏了。

      “不愿意帮忙直说啊,认认真真做了一套题,每一道选择题都是错的?故意让老师发现是吧?拉我垫背?”

      “说了……也是一样挨打,起码让你也不好受……”虚浮的哭腔,回应很轻,却很坚决。

      “唔……”

      江云载三步并作两步,离声源很近了。前方一记闷响,有人不住地咳起来。

      “手机拿着,录视频。”林庆荣像在命令某个人。

      “我是不好过,你也别以为挨一顿打,我们就扯平了。告诉你,这事儿他妈没完。再问一次,你从哪儿来的?”

      没有声音,连细小的啜泣也止住了。

      “泰国嘛,第一天我们就在说了,番仔不知道毛长没长齐。现在想想,或许一开始方向就错了。你们那儿人妖是不是特别多,街上一抓一大把?这张脸长得也没那么像男的,割哪儿了,让我见识见识呗?”

      林清嘉轻轻吸气,很慢但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在场的都听到了,一顿一顿的,是本地方言里比较脏的一句。

      鸦雀无声。江云载一脚破开最后的屏障,林清嘉歪倒在泥地里,林庆荣往他胸脯啐了一口,额角青筋暴起,下狠劲把林清嘉拼命护住的裤头往下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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