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顶一粒星》眠熊宇宙

6、第6章 帝庙

　　那两个人骑远了，双胞胎其中的一个扶起了林清嘉的自行车，友善地笑笑：“一起走吗？”

　　林清嘉惊魂初定，带一点困惑问：“谢谢，你们怎么会认识我？”

　　“我们在初二（7）班，和你同乡。我石佛好，他是我弟，石佛添。”他朝酒窝男抬了抬下巴。

　　“阮（注1）经常在帝庙旁边打篮球，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和林老婶出来散步的就是你吧？还跟着一条黄狗，看久就眼熟了。”石佛添收敛了刚才的拽样子，嬉皮笑脸往前蹬车，“你真是从泰国来的？”

　　“是啊，我叫林清嘉。”路上已没有别人，林清嘉和他们并排骑着，不知为何，这迟来的善意让他有了淡淡的喜悦。“你们姓石，怎么会是碎月村的呢？”

　　“你不知道？碎月村有两大姓，一半姓石，一半姓林，不然干嘛直接叫林家村就好啦。这几百户人家大概以帝庙为中线，西边是林厝，东边是石厝。我们家在村里那条公路的尽头。”石佛添摇头晃脑，眯了眯细长的眼睛。

　　“我刚来不久，阿嫲没和我说这些。”

　　“不要紧，以后带你熟悉熟悉。时间凑得上，我们还可以一起上下学，许斌他们也不敢再找你麻烦。”林清嘉已经能分辨出这两兄弟了，除了弟弟有酒窝，哥哥石佛好说话要稳重许多。

　　“好啊！”看着两兄弟隐入路口的一幢小楼，林清嘉有些不舍，朝路另一头的家继续骑行。

　　回到家，阿嫲抱怨林清嘉不看时日，太晚回来不安全。他充耳不闻，还顾左右言他，夸阿嫲做的蚝烙好吃。

　　老人没办法，拿筷子尾巴轻轻戳他的额头：“你者弟！（注2）”

　　林清嘉早已忘了先前的不快，雀跃的心情盈满他的胸口。来璟市这么久，学校生活几乎是他的全部，而他谨小慎微却一直被欺负，居然真的有人帮他出头！虽然闹剧让他不太愉快，可因祸得福，林清嘉仿佛看到未来的朋友向他招手，而且是两个！想到这，连晚饭后陪阿嫲散步的例行公事他都难以自抑地期待起来。

　　隔天是周六，两兄弟果然守约，来到家里找林清嘉。阿嫲开了门，很高兴地张罗水果给他们吃：“多来阮内坐，阮阿弟出门惊生分。（注3）”

　　“说什么呢！”林清嘉不好意思了，“佛好和佛添要带我出去逛逛。”

　　石佛好和石佛添配合着点头。谢过老人，石佛添使了个眼色，两人挤着林清嘉走出小院。

　　“我们去哪儿？”

　　“逛村里啊，不是说要熟悉么。骑上你的车。”石佛添说。

　　林清嘉把自己那台淡紫的小单车拉出门。他骑在双胞胎的山地车中间矮了一截，像饼干的夹心。石佛添对他哥说话，却用促狭的语气揶揄林清嘉：“你说他是不是人和车都长得太可爱，才会半路被人拦下来欺负？”

　　“少乱说，”石佛好打断话头，叮嘱林清嘉：“你还是要小心，许斌虽然没什么，许群盛那伙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林清嘉苦笑，总不能说林庆荣莫名其妙嫉妒他，这样又会带出同桌的事。他没什么办法地说：“不知道，就是看不顺眼了。”转头对石佛添龇一口白牙：“不准说我可爱！”这句他刻意用了方言说，拿眼尾看人，装作挑衅的样子。

　　“你小子，家乡话说这么好，该不会是假泰国人吧！”石佛添哈哈大笑，车头晃晃悠悠，作势要往林清嘉那边贴近，逗得他担心摔下去干着急。但林清嘉头一次被其他人夸奖方言说得好，觉得这些天练习的辛苦没白费，心里美滋滋的，决定不和这双胞胎弟弟计较太多。

　　平常林清嘉和阿嫲的散步路径很固定，走过村公所一百米就折返，再远的地方就没去过了。石佛好和石佛添顺着这条路往下骑，一棵三人合抱不过来的老榕树立在池塘边，树冠蓬大，叶子盖住了附近矮房的光。对着树的小巷，巷口也因此幽深莫测。

　　“这树有几百年历史了，榕树在璟市话里也叫‘神树’，你听过吗？璟市宗教色彩很浓，多栽榕树，修路都不舍得砍。”

　　石佛好的尾音悠悠荡在空气中，林清嘉仰头，老榕树棕褐色的根须有的比指头还粗，从高高的顶上垂到低处，遍地树籽，气根虬结，仿佛真是某种神迹。

　　“树那边的巷口是树爷巷，我们村有游灯习俗，这里就是起点。”石佛添在旁补充。

　　“游灯？”林清嘉也没听过，只知道水灯节。

　　“等过年你就能看见了。一年一度盛大的灯节，一定要有伴才好玩！”

　　他们骑出一百米，树空间才被抛在身后。

　　榕树以后的这一片屋子多是老屋，白墙黑瓦人字檐，带四方小院，还存留着陶缸一类的旧物，屋舍鳞次栉比，别有一种古朴的韵味。再往前远远望见群山连绵，苍苍地绿，南方的丘陵伏于地平线，袅袅云雾好似有意无意地挂在山顶。石佛好他们突然拐了个弯，扎入一条僻静小径。

　　林清嘉有点惊讶，这么小的路，村里竟然精心铺了坚实的水泥。小径不长，尽头是水泥砌成的高地，底下两个生了些锈的水龙头。

　　“这是什么？”

　　“泉眼。泉流镇的每个村都有不止一眼泉，我们的泉就在这儿。”石佛添下了车，长腿一迈踩过去，水龙头一拧，银白水花溅得光滑石板哗哗作响。“快来！”

　　林清嘉伸出手小心捧水，像捧了一手纯净的碎冰，低头洗脸，水珠滑到唇边，一阵沁甜。

　　水泥砌的泉眼旁西边有小水潭，活水不断翻涌，向南迤逦奔流。南边竹林掩着田，远远的最终又接着矮山。林清嘉直起身，看得有些呆了，忽然东面一个影子踉踉跄跄，从草坡疾走而下，把他吓了一跳。

　　那人衣衫整齐，却蓬头垢面，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们一会儿，发出嘶哑的笑。

　　“是大仙。脑子有点儿不清楚……听说以前考上大学没机会读，他朋友去了，留他一个人辍学在家，就疯了。别怕，他不会伤害人。”

　　见林清嘉面色不虞，石佛好拉他胳膊：“我们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他们从小径离开，走的另一条路，没有大马路那么宽阔，沿道也有洋紫荆。路的尽头伫立着两层小楼，无邻无舍，寂寞地码在那里，一楼挂着“林写意理发室”的招牌。

　　那牌子上的字形清韵深致，林清嘉不懂书法，随便一瞥，仍觉逸兴翩飞。两兄弟却浑然未觉似的，领着他往右拐，又回到了大马路。

　　兜了一圈，石佛好与石佛添把车停在帝庙前，要林清嘉和他们进去。

　　林清嘉抬头，顶上一个不起眼的石刻牌匾，青漆刷了“武庙”字样。两位朋友在庙前小心拍去身上的灰尘，神情微敛，躬身而入，很是恭敬的样子。

　　石佛添进了庙，说话声也压低了：“我们这个地区崇拜关老爷，村村寨寨修帝庙，再穷也不能委屈神明。初一十五要拜，出行求学要拜，还有集中的年祭和节祭，可以说村里一年到头大小事，全部仰赖关老爷。”

　　曼谷也有很多供佛的寺庙，林清嘉小时候时常经过，从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双胞胎虔诚的模样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仔仔细细打量整个空间。

　　进门后才觉得别有洞天，如此普通、不发达的村子，对古庙的修建应该倾尽了所有，前厅厅顶的藻井布满精美木雕，层层叠叠，极其细致华丽，如幕垂泻。林清嘉依稀能辨出仙人飞天、龙腾眦目、桃园结义、农耕生活等图案，每个细节无比生动，如同凝固的生命，等待什么人吹一口气，这些雕花便会齐齐苏醒。雕刻全部做镂空，因此少了压迫感，附于屋顶显得高远深邃。

　　林清嘉几乎忘了呼吸，细看周围每一条木梁、石柱，全无遗漏刻满各式纹样，木作镂空，石作浮雕，左右两面墙壁漆金木刻正楷，石佛好说是《春秋》原文。

　　两侧高大的底座各托一尊像，色彩繁复明丽。“关平周仓二将，”石佛添向更深处的中央指去：“那边才是关老爷。”

　　主神像还有些距离，林清嘉眯眼睛望去，幽红烛光只照破一丝昏暗，虽是白天，巨大的坐像大半隐在暗处，黑底漆金的“关圣帝君”底座设得很高，正身只可仰视，青龙袍，枣红脸，长眉髯须，端肩挺胸，气势昂然。

　　这卧蚕眉和二尺须的神像，和林清嘉幼时听父母讲的《三国演义》中的关羽形象重叠，又渐渐高出一截。关老爷果真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在充满香火气味的庙宇中，直视其塑像都需要鼓足勇气。仿佛有一柄重锤敲在林清嘉心上，那余震延绵不绝，逼得他移开了眼睛。

　　不移不打紧，视线一偏，关帝像下供桌有道黑影倏地拉长，三个人齐齐愣住了。是江云载。

　　他怎么会在这里？林清嘉以为进了这庙，时空也被扭曲了，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他脸上挂着两道血痕，额发凌乱捋起，嘴角向下，扫向三人的目光沉沉。

　　在这地方碰见他，石佛添和石佛好却没表现出一点诧异。江云载漠然地准备离开，人快走到门口石阶，石佛添冷冷一哂：“江云载，你有什么资格来给关帝磕头。”

　　林清嘉离得远，却也看到江云载立刻直起身：“我没资格？”

　　“你说关老爷会不会善恶不分，连结群搅党的人也一起保佑？你打什么架不关我事，上回我俩车胎是你那手下扎的吧？还把我们书包丢了。一班的人找七班的茬，教导主任都没你们管得宽。扎车胎那个也是我们村的，林庆荣？”石佛添刻意拉长语调说话，酒窝若隐若现。

　　江云载没说话，眉头拧起。

　　“啊，不过人家好歹姓林，在碎月村想拜神谁也拦不了。”石佛添似笑非笑地，“不像外嫁女带来的外姓儿子，占着本村的地还敢拜本村的神！”

　　坏了，林清嘉心想。江云载也有一对卧蚕眉，眼角大张，戾气从眉峰翻现。一晃神的工夫，石佛添的脖子被掐住了，这个人竟然比双胞胎还高，站直了，居高临下盯着石佛添。

　　石佛好冲上去掰江云载的手：“没想惹你，松开。”

　　“嘴欠之前怎么不先想好下场？”他声音冷得像冰。

　　大概是不信江云载敢在帝庙里动手，两兄弟一个拉一个挣，江云载恍若未闻，反手把石佛好的胳膊也拧住了。

　　林清嘉算是看出来，他的双胞胎朋友一动一静，嘴上不饶人，却远远不是这位的对手。村公所就在隔壁，他第一反应是喊人，又碍于这个地点，事情闹大了不知如何收场，脑子一热，身比心快地冲上前去。

　　注1：我们。
　　注2：你这小男孩。
　　注3：多来我家坐坐，我家孩子出门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