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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29章 别离 ...


  •   谈话临近结束,村公所周围的野狗长长呜咽,那是夜深人静才会发出的自由的吠叫。林清嘉从旁厅回到主厅,阿嫲坐在红木沙发的最里头,双腿并拢,佝偻着背,她爱体面,一向注重体态,很少这样塌身坐着。

      天井上方有一片瓦状的空隙,投下四四方方的月光。林清嘉盯着地面看了一小会儿,试着张开似乎被黏得死紧的、已经脱皮的嘴唇,又喊了一声“阿嫲”。

      他等不及一般,伸手去拉她。阿嫲抬起头,林清嘉看到她眼里那样黑,好像任何光都照不进去。

      老人站直了,走出村公所,步伐软绵绵,双腿抖得厉害。林清嘉快步追上,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阿嫲,你累了,我背你好不好?”

      她依旧沉默,胳膊肘强硬地将他隔开,颤颤巍巍地坚持自己走。

      林清嘉把手放上去,被推掉,再放上去,又被摔开了。如是往复,到家不过数百米,林清嘉最后也未能真正扶上她一把。

      那天晚上,林清嘉手机响了许多回,不断有来电铃声和短信提醒,刚拿到手机时最期盼的提示音,如今使他胆战心惊。

      他蜷在阁楼的小床,没开空调,被子要捂到脖子以上才能抵抗遍身的寒意。胃部鼓胀成球,翻涌阵阵酸意,催他一次次跑卫生间,却始终吐不出来。

      天光乍亮时,林清嘉扼着自己的脖子,终于如愿以偿吐了一轮。他一头栽回床上,桌子边缘的手机屏幕闪烁了几下,彻底没电了。

      江云载拉开纱窗,天色蒙蒙,四周的树木和建筑都淹在晨雾中,救护车几秒前啸叫着转过路口,在不远处盘桓许久,没有停息。

      林写意彻夜未睡,呆在他的房间里,见儿子又低下头,忍不住上前,抽走了他的手机。

      “别打电话了,不是关机了吗。”

      “那我要出门。”江云载沉下脸色,去拿外套。

      “云载,你不要冲动——”林写意双手撑着门框,眼角发红:“妈妈理解你肯定很着急,但现在不是见面的时机。贸然过去对你对他都没好处,监控的事只有昨晚在场几个人知道,他爸妈马上就会回来,到时妈妈再陪你,我们过去解释,好吗?”

      江云载置若罔闻,走到门口:“救护车在他们家。”

      林写意依然不松口:“他没接电话,说明现在不想被打扰。如果真是清嘉家里发生了什么,随时都有邻居帮忙,我们过去不合适。你想让他更怨你吗?”

      她头发披散,发丝凌乱纠结,说话间嘴角不自觉地颤抖,眼里有遗憾和痛苦,就是没有犹豫。当机立断很符合她的性格。江云载比母亲高上许多,清楚不用花多少力气就能解开她的阻拦,但他垂下了手。

      “知道了,妈。我哪也不去,就呆在家。你回房睡吧。”

      江云载真的在家呆了两整天,直至睡无可睡,手机屏幕按亮了又熄,短信栏没有半点声息。

      他跟林清嘉说对不起都是他的问题,问林清嘉害不害怕,救护车怎么回事,人好不好,能不能睡得着觉……都没有回复。

      后来他觉得这些都不该问,林清嘉未必想听,但信息撤回不了,他只好连续发“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仿佛每一条发送成功的提醒,是足以驱散痛苦的强心剂。

      第三天清晨六点,江云载从卧室的窗翻出去,顺着排水管爬下,悄悄离开了家。

      林清嘉家的巷口漆黑一片。江云载站在小院前,门窗紧闭,等了半个多小时没见里面开灯或者有声响。

      “喂,后生仔,看什么看!”同村的叶婶打巷尾推着一台装满新鲜蔬菜的老式自行车,艰难保持平衡,往巷口缓慢挪动,车声辚辚。

      “他们在家吗?”江云载指了指门扇。

      叶婶是个刻薄女人,眼睛上下把他刮了一遍:“前几天救护车来了没听到?这家孩子到他叔叔家住去了,老人送医院时已经没了,听说突发心脏病。”

      江云载脚步一顿,眼神暗了下去。

      “作孽哦——”女人嘴上说得沉重,却朝他挤了挤眼,加快速度推车,猛地踩住脚踏板蹭上皮座,骑走了。

      分明是六月份,江云载却感觉夏意已尽。不知怎的,耳朵响起尖锐爆鸣,听上去像扭曲的通话忙音,这种声音通常出现在他极度困乏的时刻,当下被迫清醒地忍耐着,如同耳蜗种了一个钹,钹片狠狠地相击,直到他走回家面对林写意失措的脸,那声音仍然回荡,久久不去。

      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要求江云载返校,并嘱咐他长住一段时间再回家。江云载默默地走了,当天下晚自习第一件事就是到高二(15)班打听林清嘉有没有回校,林清嘉后桌的女生惊讶道:“他好久没来上课了,老师说他不一定赶得上期末考呢。我以为你知道。”

      江云载低声说谢谢。她没有追问,回到教室,帮林清嘉理了理桌面的空白试卷。

      周五下午,江云载只背个书包,回了碎月村。林清嘉奶奶的灵堂设在她的家,老远,江云载就看见陆续有人往那个方向去。

      他该回家去的,脚步却不听使唤,拐进了那条熟悉的巷子。

      宾客混杂,没有人注意到他。门口至天井摆了两列木头窄凳,一个两鬓花白的大婶拎了装满金黄液体的冷水壶,给初来的客人分发纸杯,倒上放了糖的菊花水。喝过水的吊唁者递上纸仪,迈进江云载看不真切的灵堂,哀乐齐鸣。

      “哭谢——”司仪唱曲般拖长了腔,调子起落稳当。

      跪伏在地上的一片人嗡嗡地哭了起来。来吊唁的人五跪三叩,两侧亲属一波接一波陪拜。

      江云载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长时间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双腿麻得没有知觉。

      后脑勺一阵吃痛,头发被攥住了。他本能地闪身,林清嘉的父亲面色阴沉,双眼灼灼,似乎要将他整个烧穿。

      林港端着一个红色塑料盘,站定了看他:“小杀人犯,还有脸来我家?”

      林港个子不算很高,眼里却盛着生意人的老辣,上下牙一打,轻易不饶人。江云载不想拐弯抹角,只直接说:“叔叔,对不起,我可以从头解释,能不能先让我见一眼清嘉。这些天我都联系不上他。”

      “没必要联系了,他手机在我这。我们家被你害得还不够惨?你精神不正常,教唆我儿子跟你谈恋爱,和我妈的死脱不了干系,是一句道歉能解决的事?”

      “不是。”

      “清楚就好,公安还会继续找你了解情况的,你跟他们解释就行。今天是我妈的白事,不欢迎闲杂人等参加,滚吧。”

      “我是说我没有教唆清嘉,我们……我们是真心的。”

      林港冷笑了一声。

      “他只不过被你蒙骗。曼谷环境更杂,十几年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回来没多久就变成这副样子,谁迷了他的心窍?”

      “林清嘉将来要娶老婆生儿子的,同性恋跟我家没关系。如果他是,这辈子别想进家门。”

      林港把红盘往木凳一搁,拖着江云载的胳膊,连人拽向屋子西面:“不是想见他吗,走啊,我带你去见。”

      墙上的矮窗开了半扇,烟盒那么宽的缝隙里,林清嘉几乎歪倒在母亲肩膀,头戴缀蓝布的白色孝帽,眼皮高高肿起,睫毛拧作一绺绺,湿湿地往下垂。他哭声不响,被长时间持续的恸哭耗尽了力气,却仍控制不住抽噎。

      江云载胸口像挨了几记闷拳,那种手脚被抽干力气的痛也传到了他身上。

      许自惜环紧他的肩膀,林清嘉嘴里反复念叨几句话,像愿意放弃一切那样,灰心地恳求:“我要阿嫲,把我的阿嫲还给我。我要阿嫲……”

      同样湿热的东西滴在江云载手背。他低头,鼻血源源不断,奔流而下。

      停灵、出殡,林清嘉阿嫲的葬礼遵循碎月村旧制,仪式流程规整。

      殡葬队伍从理发室门前走过时,江云载在床上发着高热。他从小感冒都没怎么得过,烧起来浑身火滚,如遭油烹。

      窗外鼓乐的哀声悬着他的一丝意识,在劣质鼓棒敲打塑料鼓皮的振动中,江云载止不住回想林港胡子拉碴、眼尾上吊的脸。

      林港说,他们要带林清嘉回曼谷,教他该爱什么人,怎么过生活,遗忘伤痛,重新开始。说林清嘉永远不会原谅让他失去奶奶的始作俑者。

      江云载不想信的,但林清嘉的伤心那么真切,那么不需要他的在场,连着江云载身体里的某一块骨头、某一根筋一起剧烈地痛,让江云载觉得自己再往前踏上一步,林清嘉就会碎去。

      或许林清嘉父母是对的,林写意也是。江云载扯过被单裹紧脑袋,溽暑无风,白日像他的额头一样滚烫,外头送葬队伍哭到声衰,如同一只失去润滑、干涸已久的打水泵偏生被强制启动,喉头声气的吐送推拉难以入耳。

      江云载的注意力与窗上雕花毛玻璃反射的日光一同虚虚扩散,在哑然的呜咽里,他近乎静止地陷入了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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