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顶一粒星》眠熊宇宙

14、第14章 异乡人

　　前一晚没睡好，当天玛仕岛的景色并没有给林清嘉留下深刻印象。直到他们搭上澄市回程的大巴，江云载没有表露任何异常，林清嘉才暗自庆幸有惊无险，可以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内心深处又矛盾地止不住失落，情绪再汹涌，却始终无人知晓一出独角戏。

　　九年级新学期第一天，林清嘉去学校报到时，突觉时光飞逝，四季轮换仿佛一瞬间的事。还记得去年哭得稀里哗啦，一刻也不愿待在这破山村，几百天过去，竟然换了个人似的，悟出了“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

　　开学第一周的周末，林清嘉在家睡懒觉，楼下小院隐隐传来响动，有人在和阿嫲谈话。他听了一耳朵，像是村长的声音。

　　没过多久，渐渐聒噪起来，邻近几个好事大婶一开腔，嗓门就吊到半空去，不由得人不听。

　　“石四叔的大儿子走了，这谁能料到哇？四十出头人，正当壮年，说没就没了。前几个月石四婶哭得不省人事，我还去卫生院看她，劝她宽心，最近碰见她在镇上卖菜，看样子缓过来了，气色好不少。”

　　“明年又是大年，要营老爷要游灯，村里锣鼓班缺鼓手可不行。只是咱们村没剩几个青壮年，基本都进城打工了。村长，您不会真要抓那几个还在读书的混小子赶鸭子上架吧？”

　　“也要孩子愿意才行，打鼓的需要力气足的大个子，现在可不好找。”村长讲话慢条斯理，显得搭腔的大婶们更着急。

　　“这么说您心里有人选吗？”

　　“嗯，理发室的孩子可能合适，还没去和他家长商量。”

　　“那可是绝对不行！”冯婶第一个怪叫起来，“他家那点事儿够丢脸的，再说，他也不算咱村的人，村长，别坏了规矩。”

　　林清嘉完全没了睡意，从床上坐起身。

　　“没错，锣鼓班可是我们村的头面，逢年过节都要出动的，选人不能随便，更要谨慎。我是不同意。”阿嫲的声音虽然不大，并不激动，却比其他人都要坚定。

　　“是呀，除了这个，欢有愈十极个喏（注1），上星期我路过理发铺，那女的居然雇了两个妖里妖气的男人帮忙！雇人就算了，两个男的都是外埠人，有钱也不给我们乡里人赚，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我也看见了，两个男的，打扮得比姿娘仔（注2）还夸张！走路还扭过来扭过去的，看着就不是正经人。要我说，村公所应该开个会，把那几个人都赶出去。”又有一个尖细的女声帮腔。

　　林清嘉跳下床，以最快的速度穿衣洗漱，绕过门前争论不休的人，冲到了理发室。

　　果然如他们所说，理发室来了两个新人。两个男人，一个壮点，黄头发，一个细细条（注3），头发留长了，在脑后扎成小辫子。他们发现了林清嘉，很轻佻的，同时朝他吹了一声长口哨。

　　林清嘉犹豫地不敢进门，在原地东张西望。林写意从里屋拨开帘子，给他介绍：“清嘉，这是我请来帮忙的哥哥，白一行，蚁英。”

　　林写意说，下半年稍涨了一轮价，理发室生意仍忙不过来，这两个人是她之前在省会结识的朋友，主动提出帮忙。理发室给客人坐的椅子增加了两把，瘦子已经在为顾客剪发，动作麻利，手背青色的血管晃出重影。

　　林写意的坦荡让林清嘉对那些搬弄是非的大婶更恨了几分，进门乖乖叫了声“哥哥”，便上楼找江云载。

　　江云载在给八哥喂食，夹了面包虫没喂到嘴边，被林清嘉一掌拍掉。刚想假装训他一下，林清嘉神神秘秘凑近了：“载哥，你之前说过想去锣鼓班打鼓吧？”

　　“啊”，江云载俯身去捡虫子，脸上没什么表情：“轮不到我。他们一定会说我既不姓林也不姓石，没资格干这事。”

　　确实被他言中，林清嘉却没提这茬：“现在有机会！村长刚才在我家楼下说想找你当鼓手呢！”

　　“他说的？”江云载愣了。

　　“真的！我亲耳听见，你快跟我来！”林清嘉拉着他，直奔村公所去。

　　村公所深深的门楣里，村长眯着眼睛，拈一支细管毛笔，在那儿记账。两个孩子猛然打断他的工作，那个白白净净，长相清秀的是林港的儿子，冲上来就说：“老爷爷……村长，锣鼓班是不是还缺人呐？缺打鼓的吧？”

　　村长笑了，似乎为这声突如其来的“老爷爷”，他抬起皱得仿佛风干多年的眼皮，打量眼前的小小少年：“你想打鼓哇？这细胳膊恐怕抡不动鼓棒哩！”

　　“不是我，是他。”那孩子转个身，把后面的人推顶上前：“他愿意！村长，你能让他去吗？”

　　被推过来的高个儿孩子嘴角动了动，没说出话。锣鼓班是每个村节庆的重要配乐团队，代表了集体的形象和声誉，比起莽撞的小子，他肯定晓得其中厉害，不敢贸然开口。

　　“哦？又不是只有一个人，我为什么非得选他？”村长不疾不徐，拾起一旁茶几上的盖碗，给新烫的三个茶杯斟茶，把其中两个拈到他们面前，“坐，食杯茶。”

　　林清嘉并不喝，被问得有些语塞，憋了一会儿，只能干巴巴重复村长刚刚在阿嫲面前的说辞：“他个子高，力气大……”突然闪念，想到林庆荣也符合这些条件，对他有可能被挑中这事儿十足膈应，猛地提高了嗓门，耍赖似的说：“……反正你在我家门口说了你想选他！不能反悔！”

　　心直口快地说完，林清嘉意识到自己偷听墙角还主动宣扬，刷地闹了个大红脸。

　　村长哈哈大笑：“你这奴仔过趣味（注4）！我看中的是他能吃苦，学打鼓入门容易进阶难，没有十成毅力坚持不下来。何况你们在上学，除去日常课业，每天扑在一件事上，也很够呛了。”

　　笑完了，他耐人寻味地转向江云载：“你觉得怎么样？还想学吗？”

　　江云载连连点头：“不怕，想学。”

　　“好！”村长仰头喝了自己那杯茶，把另两个茶杯再推出去，“喝了，我就让你去。”

　　江云载二话不说，默默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我，我刚才出来，听到阿婶们说、说……”林清嘉结结巴巴，茶杯在手里打滑。

　　“有什么我担着，那边我去说。”村长没讲完，这少年立刻喜笑颜开，眼睛亮晶晶的，也学他的模样，仰头喝了那小杯茶。

　　两人回理发室，把事情始末告诉林写意。林写意也挺惊讶，村长破这个例，要排的不止一时的众议。但她更多的是高兴，江云载被允许待在锣鼓班，或许是他们融入的开端。她笑眯眯地说：“多亏了清嘉消息灵通，反应敏捷！今晚请你吃饭怎么样？”

　　林清嘉被她一夸，反而脸红：“是云载之前跟我提过，他对学打鼓有兴趣，早上也碰巧被我听见他们聊天。阿姨，我常来打扰，也想为你们做点什么。”

　　“云载没什么朋友，也不会招呼人到家里，不嫌弃我们，你随时来玩。”林写意会意，马上朝他眨眨眼。

　　江云载撇撇嘴，又被无辜拿来当了一回客套的挡箭牌。

　　“载哥，老师们都说中考升学压力很大，要是你进了锣鼓班，会不会忙不过来啊？”小花园里，林清嘉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那边练习强度怎么样。”江云载平静地回答，“之前答应你的，我都会去做，学习不会落下。你不也是监督我的老师吗？”

　　他最后一句说得有点亲昵，林清嘉也开心起来，大着胆子挨近了：“那你的第七节课是我的，周末和节日也都要和我一起安排！”

　　江云载懒洋洋展臂，斜搭在石凳靠背上，那眼神似无心，又像有意：“随你啊。”

　　理发室约等于林清嘉的第二基地，第一回和两个外乡人打照面不大适应，第二回他们就能聊上天了。“哥哥，你们平时住哪？”

　　“就在你们村。帝庙旁边租的老房子，很便宜。”瘦子嗓音又轻又细，像不那么尖锐的铅笔，凉凉地划过耳边。

　　“那你们放假会回家吗？”

　　“回什么呀，我们没有家可回。”

　　黄毛一声不吭，林清嘉知道他们不是亲戚，瘦子竟可以代表他说“我们”。

　　黄毛很照顾瘦子，有空就抢着帮他收拾工具，林写意说轮着打扫，实际上黄毛一个人就包圆。林清嘉还见过他们在外头买菜，瘦子负责挑，袋子都拎在黄毛手里，他俩这是住在一块儿了。

　　不同于江云载的漠然，林清嘉也觉得他们不太寻常。这只是他根据过往经验的猜测，湄南河畔的小巷里，他亲眼见过类似的人，都是男的，打扮很精致，爱穿紧身裤，喷香水，重视发型打理。朋友们成群结队，露骨地朝他们吹口哨，喊他们“蜜蜂”，他们也不恼，反而回敬以勾人的笑。林清嘉没参与其中，却又恍恍惚惚，似懂非懂。

　　一次第七节课，林清嘉坐到江云载那张桌去了，林庆荣搬走后，江云载一直一个人坐。

　　“一行哥和蚁英哥，他俩住一起。”林清嘉贴着江云载耳朵悄悄说。

　　江云载被他呼出的热气呵得发痒，往外侧了侧：“住一起就住一起，有什么好奇怪的？”

　　林清嘉噎了一下，也说不好，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一行哥家乡在哪里啊？长得不太像我们这地区的人。”

　　“澄市人，混血吧。妈妈是泰国人，他爸当初买的老婆。”

　　难怪。林清嘉回想了黄毛哥哥的样子，深眼窝，厚嘴唇，典型的东南亚长相。

　　“整天八卦这些干嘛？快讲题，晚上我还要去练鼓。”江云载拿笔钝的一端戳他的额头。

　　“哦……”林清嘉呆呆地捂了捂，认真给他讲解起来。

　　当天傍晚，林清嘉先随江云载去了理发室，蚁英真在和林写意说话，边说边比划。林清嘉凑过去，听不真切，便刨根问底：“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很漂亮？”

　　蚁英笑了笑，解释道：“我们在帝庙后面的瓦砾堆里看见一只流浪的白猫，长得真秀气。小弟弟，你要不要养啊？”

　　注1：还有更夸张的。
　　注2：女孩子。
　　注3：很瘦的人。
　　注4：你这孩子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