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顶一粒星》眠熊宇宙

15、第16章 夜隙

　　帝庙后面的一座老厝塌了许久，碎瓦断砖凌乱堆叠，无人清理。屋顶剩下一个木框，霜白月光穿透而下，印成一格一格，像掉了一地牛奶色的帕子。

　　夜风徐徐，林清嘉和江云载蹲在一旁草丛中。真有一只白猫，轻巧玲珑，脚尖一点，游过粗糙的瓦片，咪咪叫了一声。

　　林清嘉沉不住气，探出半身，讨来的一把猫粮攥在手里，向猫摊开。

　　猫起先有所戒备，身子敛成一张弓，一对金瞳闪闪烁烁，明丽异常。林清嘉几乎匍匐着靠近，用哄婴儿的声音诱引，猫退了几步，凑过来嗅了他的手指。

　　“快看！小猫不怕我们！”江云载望向他振奋的脸，那纯白的猫把整个脑袋窝进林清嘉掌心，边啃猫粮，偶尔抬头舔一下嘴边，细细的胡须银针一般颤动。

　　江云载也像他一样伏低身体，试着去摸猫的背。猫的脊背如被风拂过的上好白绸，炸了一瞬，林清嘉赶忙用指尖安抚，轻挠它的下巴，终于听到顺从的“噗噜”声。他条件反射般，拿小臂蹭身边的江云载，绽出一个直白的笑：“好乖好乖……”

　　是很乖。江云载俯视林清嘉的洁白的鼻尖，睫毛在月光下阴影深深，一颗小痣精巧地点缀在眉心，像个心软的小神仙。

　　猫很快吃完了粮，犹觉不足，鼻子在江云载的手附近逡巡。江云载两手一抄，把猫夹肋抱起，确实是一张惹人怜爱的小脸，黄金瞳，杏仁眼，粉鼻尖，身体稍瘦弱，脸颊却毛蓬蓬。

　　林清嘉手没离开过猫，不断揉那些软毛：“我们能养吗？”

　　“我家估计不行，养了八哥，猫会扑食鸟类。”

　　“放它一直流浪多可惜呀，太久没东西吃，它会饿死的。”林清嘉从江云载手中接过猫来抱，很是不舍。

　　“明天去买猫粮吧。”江云载提议。

　　“好，待会回家我也问问阿嫲能不能让我养。”他爱怜摸着猫的眉心，“走了，咪咪……明天再来看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们！”

　　超市卖宠物粮的货架前，林清嘉少见地丧着脸。江云载取下最顶格的袋子，和手中的相互比较，察觉到他情绪低落，不禁问：“怎么不高兴？”

　　“阿嫲不让养。说大黄特别恨猫，她捡回来过两只，一只被咬断喉咙，一只跛了脚，送人了。”他仰脸，哀求似的举着猫粮袋子：“我也问了几个同学，他们不想要。我们找到了小猫，却给不了它一个家，它好可怜。我想至少每天去喂一喂它，可以吗？”

　　“好，我陪你去。”江云载指着食槽和喂水器说：“这些也买了吧，我们在帝庙附近给它安个家。”

　　像江云载允诺的，他在帝庙后清理出一块空地，搭了遮雨棚。林清嘉不知道他还会做木工，拿了几块切割好的木板敲敲打打，一个像样的猫窝就做好了。

　　白猫很喜欢，钻进去就不出来。小东西非常机灵，凭脚步声就能辨别是谁靠近，林清嘉和江云载离帝庙十米开外，猫就如风袭来，让林清嘉抱了满怀。

　　“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有了名字，它就不是流浪猫了。”林清嘉说。

　　“你来起吧，我想不好。”江云载摆好食盆，哗哗往下倒猫粮。

　　每天有粮有罐头，猫长胖了，原先肋骨突出的肚子变得浑圆，肥坠坠地在林清嘉怀里翻身撒娇。

　　“叫云嘉怎么样。”他声音轻下去，弱不可闻，把脸往棉花糖般的猫背上埋。

　　云嘉，云嘉，听上去仿佛两片粘连的叶子，又像作业本上写得过于亲密的名字。

　　江云载看了他许久，久到林清嘉疑惑着复又抬头，一对杏仁眼润润的，无辜轻眨。

　　“你想叫什么都行。”江云载也摸了摸猫，另一只手往口袋里伸，掏出一个东西。

　　“送你。”

　　林清嘉接过来，一只木雕玩偶，尖耳朵，圆眼睛。他惊喜地踮了踮脚：“是云嘉！你还会这个？什么时候刻的呀？”

　　“有个老亲戚是木匠，小时候在他那里捡碎料刻着玩。前几天找他要的樟木料，质地一般。”

　　林清嘉爱不释手，捏在手里把玩。木头抛光，上了清漆，手感润滑，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猫的脸雕得惟妙惟肖，腮边胡须分毫不差。

　　林清嘉摩挲小小的木头猫脸，贴在白猫脸上比了比，突然“咦”了一声。这一块木料颜色浅，几乎没有深色纹路，偏偏有一点虫疤或破损，颜色稍深，圆圆落在两眼之间。江云载一直不看他，林清嘉话到嘴边，反而没敢问出口，低头弄猫，脸悄悄地红了。

　　江云载进入锣鼓班一个月，每次练习都不缺席。村里其他人晚饭吃得早，他放学回来顾不上吃饭，直接就去练鼓，而且为了向前辈请教不懂的地方，经常留到最晚才走。

　　他的补习也没落下，林清嘉他们的课后小组战绩颇丰，初三开学一个多月，不仅江云载成绩提高一大截，林清嘉的总成绩有时甚至能与涂山鹰比肩。考进市一中的愿望不再是异想天开，随着时间推移和课业的进步变得切实可感。

　　担心江云载身体吃不消，林清嘉一度劝他不必这么辛苦，也建议由自己去喂猫，被江云载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要去就一起去，晚上一个人出门不安全。”

　　林清嘉当然知道他指什么，看他严肃的样子，也不敢坚持：“好吧，那我到时去锣鼓班找你。”

　　“你先吃晚饭，等我结束了，去你家接你出来。”

　　到底怎么接，江云载没有说得很清楚。他们没有手机，家里的电话不能随意打，林清嘉在一楼客厅替江云载冥思苦想，呆到十点多，阿嫲呵欠连天，一面催他睡觉，一面进屋了，他还没想出什么好方法来。

　　就在他也陷入瞌睡漩涡的时候，雕花玻璃被轻轻叩响了。一声，连着的两声，再是三声。林清嘉跳下沙发，拉开插销，江云载穿着黑T恤，差点和暗夜融为一体，笑着看他，那神情是亲昵的。

　　林清嘉也笑开了，脸就要贴过去说话，才发觉隔着网纱。

　　“现在出来，我带了猫粮。”江云载用气声讲话，在静寂的夜里羽毛一般轻。

　　林清嘉带了钥匙，悄无声息关上门，溜了出去。

　　是夜，月亮半隐在云层里，朦朦胧胧露个边，把周围的天幕染成淡淡的灰色。林清嘉看不大清楚路，挨着江云载走，又看了看手表：“这么晚才结束，你不饿么？下次我去陪你训练吧，也带点吃的。”

　　“没事，我回家吃了才来找你的。”江云载搭了一下林清嘉的手背，示意他避让一个浅坑。

　　“云嘉应该等急了。”林清嘉想加快脚步，又见四下无人，村庄灯火稀疏，大部分人早已睡去，留恋这来自不易的两人独处的时光。

　　帝庙的飞檐静静栖于月下，熄灭不久的香烛还残留着蜡与檀木的气味。他们绕到后方，猫却不像寻常一样待在窝里。

　　找了几圈，林清嘉有些慌张：“会不会被其他猫狗赶跑了？还是说被小孩捉去玩……”贴着墙根，他脸色苍白，想起石佛添带他去摘荔枝时，树梢吊着的一张张风干的小猫尸体，他们说是恶童的杰作。

　　江云载站定，他个子高，阴影把林清嘉盖住了。他没什么表情，但自然地安抚道：“先扩大一下范围，附近的老房子也找找，可能是贪玩，没跑太远。”

　　从帝庙后到村公所有几排老厝，他们在几座塌掉的房子里仔细搜索，林清嘉轻声唤着“咪咪——云嘉——”，快到村公所时，有白影从碎砖块后闪了一下。

　　“云嘉！”林清嘉吸了一口气，快步上前，猫比他快许多，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朝他扑过来，而是往后折返，如箭在弦，瞬间射向了帝庙的方向。

　　两人反应过来，立即回去找猫。没有灯，帝庙门洞里如装满了墨的砚池，黑漆漆的。猫不顾林清嘉的呼唤，猝然溜了进去。

　　不知为何，林清嘉迈进帝庙便不敢叫出声了。四周其被纯然的阒寂覆盖，静得古怪，也黑得深沉。

　　他辨认着猫的动静，企图判断它钻进了哪个角落。他走了几步，忍不住抓了江云载的手：“载哥，我害怕。”

　　江云载没说话，由他握着，放慢了脚步随他走动。焚纸节的香炉没有，门边石狮脚下没有，十月的深夜，风浸浸地凉。

　　进了二道门，关帝像塑在最里头，幽幽点了两盏红烛，总算不那么黑得可怖。林清嘉仍不敢大意，紧抓着江云载，目光搜寻着白色的影迹。

　　江云载突然攥了一下林清嘉的手，压低了嗓门：“有声音。”

　　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从关帝像后面传来。林清嘉心头一紧，也屏了呼吸，凝神细听，确实有细碎的声音，像衣料摩擦。

　　供桌铺了厚厚的金彩线绣成的布料，边缘垂下密集而整齐的流苏缨络。难道是猫躲在后面蹭了桌布？他们在暗中对视一眼，又往前走了两步。

　　烛光幽微，关帝像隐在其中，枣红面孔不怒自威。他们离声源近在咫尺，塑像背面的响动却愈发奇怪，不规律的喘息时轻时重，夹杂着如水滴石，又比这更黏糊的、带着鼻腔共鸣的声音。

　　林清嘉觉得不对劲了，脸莫名发烫，正想撤退，白猫“唰”地打塑像后蹦起，跳到供桌上，警觉地看着他。

　　他们站定在供桌旁的过道里，只差一步就走到关帝像背面。猫的动作停了，刚才的声音却没完全消失，黯红似血的两道烛，模模糊糊映着木像后的两张面孔。

　　那两个异乡人衣衫不整，脸贴着脸，嘴对着嘴。瘦子蚁英女人似的，被一头金发的白一行搂了腰，慢悠悠收回舌尖，像还没恍过神，斜斜地，勾人地睨了他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