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君心》飞兰

3、第 3 章

　　春雨连绵，七日未绝，这会儿总算云开雾散，露出明媚的阳光来。

　　桃林内，鸟鸣声此起彼伏，碧绿的枝头挂满了含苞待放的花蕾，阳光透过树梢，洒在花蕾上，看起来小巧玲珑娇嫩欲滴，微风吹过，颤颤起舞。

　　桃园小筑廊下，李滢身陷桃木躺椅，轻轻摇晃，捧着个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叶子走近了看，话本子封皮上书《霸道小姐的小娇夫》。

　　“姑娘，今日放晴，要不要带袁公子出去走走？”

　　说来也奇怪，行清节那日救回来的公子昏迷三天，竟然熬过来了，连大夫都称奇，直说此人身体底子好。又将养了三四日，看着恢复得一日比一日迅速，今日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就是吧……这位袁公子对以前的事一点都不记得，只依稀记得自己姓袁……哪个袁也没说清。

　　这位袁公子长得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言行举止也彬彬有礼不逾矩，看着年纪不大，像极了落难的世家公子哥儿……若是光看长相，配九姑娘也是绰绰有余的。

　　叶子神游天外……已经开始幻想给两人以后的孩子洗尿布了。突然被一阵咳嗽声惊醒，忙上前给自家姑娘顺气，“姑娘，您怎么脸这么红？”

　　李滢扬起眉毛，杏眼微微睁圆，唇角提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看向叶子。叶子瞬间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反倒害羞起来。

　　……姑娘跟袁公子在天就是比翼鸟，在地就是连理枝，啊啊啊啊……

　　李滢十分有理由怀疑这妮子偷看过她手里的话本子。

　　“叶子，把口水擦擦。”李滢嫌弃的起身，留下摇摇晃晃的躺椅和摊开其上的话本子。
　　“姑娘……”叶子噘嘴娇嗔，“哪有口水？”

　　“嘘——安静会儿，你太吵了。”李滢双手负在身后，踱步回厢房。
　　叶子：“……”她都没说话，哪里吵了？

　　桃园小筑正屋有东西两厢房，西厢房李滢自住，东厢房安排客人。李滢不声不响地走近东厢房。

　　四四方方的轩窗外，一枝早开的桃花悬在窗前一角，幽香隐隐，窗下有一人，白衣胜雪，青丝如瀑，正伏案静坐，揽袖提笔，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人镀了一层金光，不似人间景象。

　　李滢靠近西厢房门口时，那人似有所觉，侧身抬起头的一瞬间，李滢再次感叹，这些天无论再看多少遍，仍旧觉得哪怕世间最惊才绝艳的画师，也难勾勒出这般精致绝妙的轮廓，哪怕世间最擅词赋的才子佳人，也难以形容这世所罕见的容颜。

　　当真是……可惜了。

　　“九姑娘。”白衣公子礼貌颔首，青丝垂落，随着抬头的动作复又落在襟前。

　　等白衣公子搁下狼毫起身完整面对李滢时，方能看见青丝遮掩下，左侧眉骨末端至前关位置，有一道三寸长的伤疤，已经结了暗红色的痂，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倒是多了几分不自知的冷肃血腥之意。

　　“公子怎不喝药？”李滢看桌案前的药碗依旧满着，促狭地问。

　　季恒顺着李滢的目光，转移到又大又圆的精致瓷碗上，动作略显僵硬地回身端起，“凉一会儿，这就喝。”说着，当真面无表情的当着李滢的面，将一碗药咕嘟咕嘟灌下去，显得十分乖顺。只是放下药碗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觉出几分慌张来。

　　李滢没有拆穿，并由衷夸赞：“公子海量。”
　　季恒：“……”

　　“公子提笔在写什么？”李滢错身走向桌案。

　　季恒便伸手从祥云纸镇下拿出刚刚画的一幅画，画的正是窗外含苞待放的桃林，以及窗前一枝盛放的桃花，栩栩如生。

　　“桃林春色近，一枝始盛开。公子画技如此高超，可记得师从何人？”李滢接过画一边夸赞一边随意问道。

　　季恒认真思索了一番，脑子里出现一个广袖宽袍放声朗笑的身影一闪而过，却记不清是何人，只得摇摇头，“尚未忆及。”

　　李滢静静地等了等，没有听到任何来自内心的声音，便宽慰道：“公子大病初愈，且不急，待养好伤再说罢。”说着放下那幅画，嘱咐叶子“裱起来”便转身离开西厢房。

　　季恒便欠身相送。

　　刚走到庭院，张妈妈扶着膝盖一瘸一拐神色慌慌张张跑进来禀告，“九姑娘！庄子里有一伙儿人闯进来，俺当家的跟老刘头在前面拦着，拦不了多久，您跟叶丫头赶紧先走。”

　　因着袁公子入住养伤，九姑娘防着人多口杂，是以院子里的人放了假就没让回来，这会儿倒显得情况不妙了。

　　“叶子，扶张妈妈边上歇会儿。”李滢不慌不忙，好整以暇的在躺椅上躺好。

　　“姑娘！”张妈妈推开叶子搀扶的手上前几步，着急上火，“来了不少人，肯定不安好心，您要不还是先躲躲……”

　　“张妈妈，您先别急，且听姑娘的。”叶子再次扶着张绣退到李滢身后宽慰道。

　　几乎同时，错乱的脚步声响起，一群杂乱无序匪气十足的壮汉气势汹汹闯进桃林，一路将碍事的桃枝掐折丢弃，再被随意践踏。待走近了，为首一名膀大腰圆束着头巾的大汉抱着一柄大刀大声吆喝：“叫你家主子出来！”

　　“瞎了你的狗眼！”叶子叉腰骂道，“我家主子就坐在你面前，乱吠什么？你们是谁派来的？光天化日之下想做什么？”

　　那大汉“哟呵”一声，“两个小娘加一个老太婆，要兄弟们这么大阵仗？”
　　……就绑这几个人，佟小姐也太小心翼翼了。

　　身后一群十几个莽汉瞬间笑成一团。

　　张妈妈浑身一紧，不知道当家的跟老刘头怎么样了，此时也不敢说话，硬生生憋着。
　　李滢却伸手拍了拍张妈妈的胳膊，以示安心。

　　“佟小姐派你们来的？”李滢声音不急不缓，却十分清晰的传到了为首的大汉耳中。
　　他一愣，随即抬手喝止，“都给老子闭嘴！别笑了！”然后奇怪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佟小姐的人？”

　　佟小姐就是半月前在焦阳湖画舫上听说书，因季恒败仗跟李滢争辩，后又将她推下水之人。早在清醒过后，李滢便着人去查过，佟小姐闺名佟芳菲，乃是苏陵府知府佟启贞庶女，只因姨娘在府上受宠，又自诩智慧无双，常常语出惊人，想不到行事还这般阴狠毒辣。

　　李滢并未回答那大汉，又问：“她让你们绑架我，跟我爹要赎金？”背靠官府，自是不用担心被抓。

　　那壮汉一瞬间瞪大眼睛，脸涨得发紫，“你又知道？”这小娘邪了门了？！

　　一炷香后，汹涌而至的一群人，如潮水般退去，还顺带将地上的花枝清理干净，并留下赔银告歉：“九姑娘宽宏大量，还请饶了我这群不懂事的兄弟们。”

　　李滢示意叶子接过一袋银子，笑眯眯颔首：“好说。”

　　待一群人走到桃林外，为首之人恭顺地将被绑起来堵了嘴的甄良刘三顺松绑，殷勤小意地赔礼道歉，随后带人灰溜溜离开了庄子上。

　　张妈妈难以置信地看着，不明白为什么九姑娘不过就是跟土匪头子说了几句话，就将人轻易打发了。

　　季恒一直默默关注，见李滢轻松应对，便未现身，以免传出不必要的麻烦声音。

　　下午，庄子上又来了人。

　　正巧老爹讨好，着人送了一把绿绮琴来，李滢便没见，只打发叶子去问了佟芳菲一句话，“佟小姐可知，苏陵府至少三成纳税，皆由我李家上缴？”

　　佟芳菲自诩聪明，自是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动了李府，动了李滢，或可影响父亲仕途。只得心中发恨，暗自记下这一笔，待来日事成，再秋后算账。

　　桃林小筑内，李滢抱着绿绮琴邀季恒，“公子可善音律？不妨试试？”

　　季恒便应邀来到一株桃树下，与李滢隔着石桌相对而坐，随手试了几个音符，弦音不绝竟有破阵之意，仿佛令人看到铮铮铁骨沙场秋点兵的景象。

　　季恒一下恍了神……

　　……恒儿，季家一门四将，再不用你上战场，你就好好读书……
　　……思源，你父兄……皆战死……
　　……思源，你当真要……去西北？
　　……将军，有奸细……
　　……将军，您得活着，活着才能给老将军和……小将军……还有兄弟们……报仇……
　　……思源，且去罢……
　　……思源，活着回来……

　　李滢本是试探，可听着季恒心中破碎的、遥远的、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只觉心中颤抖，不忍再让他陷入混沌之中，连忙出声叫唤：“公子、公子……”

　　季恒回过神，一时不知身处何处，只觉心中巨恸，“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落在琴弦之上微微震颤，也染红襟前白裳。

　　“公子！公子！”李滢一惊，起身来到季恒一侧，伸出手在他眼前摇晃，急忙问，“你还好吗？”

　　季恒渐渐恢复神智，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无妨。”

　　……江南之行，竟艰险至此。

　　李滢眼睁睁看着原本温润恭谦的君子，转瞬之间好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铁血、肃杀，身负血海深仇之人。
　　李滢听见自己一字一句问出口。

　　“公子……可是西北大将军，季恒，季思源？”

　　这下轮到季恒惊讶，杀气也随之外露，但也只是一瞬，随后他伸手抹去嘴角血迹，语气依旧谦和有礼仿佛在谈论今日天气：“在下承姑娘救命之恩，请问姑娘喜欢哪种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