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君心》飞兰

4、第 4 章

　　金乌西沉，晚霞从桃林的缝隙中渐渐消失，暮色降临。

　　白日里温润如玉寂月皎皎的公子，在夜幕中化身玉面修罗，言笑晏晏地问她喜欢哪种死法。

　　若是以前，李滢或许会怕，可是如今，他心里在想什么，她皆可闻之。
　　何惧之有？

　　李滢笑了，退回到石桌对面，伸手倒一杯早已凉透的明前碧螺春茶品尝，别有一番滋味，神色亦早已恢复平静，“公子这是得鱼忘筌……又何以断定，我只会坏事不能成事？”

　　季恒本也只是试探，想起今日眼前女子面对数倍于己的莽汉临危不惧，颇有些战场上以少胜多的意思，想来不是等闲之辈。
　　季恒轻抬双手，指尖在琴弦上划过，抹、挑、勾……一首悠扬的曲子便缓缓流淌开来。

　　“姑娘智慧不凡，若是愿意襄助，恒自是感激不尽。”季恒一边奏曲，一边彬彬有礼问询，“敢问九姑娘，欲如何助恒成事？”
　　这便是正式承认了自己将军身份。

　　若是以前的李滢，传说中弃文从武十战十捷的西北大将军季恒出现在自己面前，估计会激动地跳起来。可现在的李滢，能闻人所想，且经过这几日，面对生死垂危、破了相还扬言杀自己的季恒，那种天神般的形象，早已不知何时坍塌。

　　还是敬而远之罢。
　　李滢心知这人看似温和，实则城府极深，“那还得公子先行告知欲成何事。”

　　季恒置若罔闻，只一心奏曲，不曾回答。
　　耳边仙音缭绕，李滢礼貌侧耳，以示自己听得认真。
　　听了一会儿，用下巴指了指小筑方向，不答反问，“公子看我这桃林小筑，如何？”

　　季恒在此住了七日有余，自是知晓，这桃林小筑内，一应物品陈设摆件，乍一看，皆是上品，有些甚至是绝品，若是真的，哪怕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药碗，拿去典当都够普通百姓一家五口吃一年的。

　　他有些明白了，这姑娘想表达，她很有钱。
　　“九姑娘这小筑，自是极好的。”

　　李滢听到季恒内心所想，“我虽不知将军欲成何事，但欲成事者，必得有银钱供应，本姑娘这些家当……可够？”

　　季恒看出眼前的姑娘没有用心听曲，便不再对牛弹琴，罢了手，转而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凉茶，有些意味不明地说：“……自是够的，在下所求不多。”

　　李滢：“……”总觉得这位公子话里有话，但是又不曾听到多余的声音，甚是费解，便补充道，“若是不够，我爹那有，我去找他要。”

　　不过，以前没察觉，她手上甚少有现银，出门凑热闹游肆买东西，基本都是让店家挂账，而后直接到府上找账房销账。现下想来……

　　“不知令尊是？”季恒心中隐有猜测。
　　“我爹在江南六府素有善名，苏陵府尤甚，人称李大善人，公子可曾听闻？”

　　果不其然，李大善人，李承。
　　此人乐善好施，仁善之名尤甚官府，深受百姓爱戴。

　　“令尊善名，在下刚入江南时便有耳闻，得九姑娘相救，在下当择日上门拜访令尊，方可周全礼数。”江南大小商贾不计其数，便从李府着手罢。

　　“今日天色已晚，公子既已无大碍，不知明日如何？”李滢笑意盈盈的邀请，一只手状似随意地朝着石桌上的绿绮琴摸去，试图用手指勾起琴弦。

　　季恒有片刻迟滞，这姑娘怎表现的比他还急？不过主人家愿意，他便也从善如流，含笑首肯，“……自然。”

　　“嘣——”
　　李滢一脸错愕。
　　缘何这琴在旁人手中便可奏出乐曲，她一伸手，轻轻一碰弦便断了呢？

　　季恒也是没想到，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掩唇假意咳嗽……好在暮色渐深，两人皆未看清彼此脸上赧色。

　　正巧叶子提着食盒进了桃林打破尴尬，远远地便听她嘟囔：“姑娘，天都黑了，您怎么也不点灯？还有啊，这都起风了，您身子刚好，怎么也不进屋？还有袁公子，这还喝着药呢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叶子一路絮絮叨叨走近，一边将食盒放进屋，一边取出火折子点上灯笼。
　　檐下橙黄的烛光渐次亮起，小筑霎时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叶子先将食盒里一碗汤药端出，而后将两份晚食一一摆放好。

　　“姑娘，袁公子，吃饭了。”
　　李滢便起身作引，“公子，请。”
　　“多谢九姑娘，请。”

　　落后几步，季恒看了一眼弦断的绿绮琴，下午听闻送琴之人曾说这把琴十分名贵，乃是前朝旧物……不知是受骗于人还是骗于人。

　　季恒衣襟染血，便先去厢房更衣，另外换了一身白衣出来，与先前别无二致。
　　……莫问，问就是都按叶子喜好置办的。

　　前几日季恒伤重卧床不起，饭食皆是张妈妈端到厢房去，今日叶子有意将两人饭食摆在一处，李滢默了默，没作声。
　　叶子拿两块帕子给两人净手，随后立在一旁。

　　季恒到底是文武双全两条路子出身，既有文士的细腻，也有武将的果敢，见站着的人一直欲言又止，便放下银箸，将目光投过去，“叶子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叶子当即走近两步，“不知袁公子可还记得，是否成家？”
　　“叶子！”李滢不轻不重地呵斥，这样直接问未免太无理了。

　　“无妨。”季恒摇摇头，“不曾，亦未有约。”
　　真上道，叶子脸上露出了笑容，丝毫不惧自家姑娘恼怒震惊的脸色，又问：“公子可还记得今年贵庚？”

　　季恒依旧笑答：“二十有三。”
　　年龄也正合适，叶子不自觉又上前两步，“公子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家中还有寡母幼妹。”此次回京，仅匆匆见母亲一面，幼妹如何，尚且不知。
　　“公子可还……”叶子还待接着问，李滢加重力道放下筷子，“够了，你先出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二人在相看。

　　叶子毫无被斥责的懊恼，满脸堆笑地出门去收拾院子……这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嘛？其他的不重要。

　　“公子，药凉了。”李滢面无表情地将药碗往季恒面前推了推，问什么答什么，傻的吗？
　　季恒脸色顿时一僵，明明跟盛米饭一样大的药碗，这会儿看来，却像比人首级还大。

　　在身侧之人的注视下，季恒只好硬着头皮端起碗一饮而尽，混合着苦涩的怪味气息冲的人浑身打颤直觉想吐出来，死死憋住，一不留神，将药碗碰翻落地。

　　李滢眼疾手快，一下伸手接住，拿到手中时，察觉有异。
　　“可伤着了？”季恒见李滢盯着一只碗愣神，猜测是发现了端倪。

　　李滢放下碗，神色恢复如常，“未曾，不知公子接下来，作何打算？”

　　季恒一听便知其意，起身揖礼，“恒醒来至今，未曾正式跟九姑娘道谢，着实失礼。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日后若九姑娘有需要，恒赴汤蹈火定为姑娘办妥。今日得罪之处，还请九姑娘海涵。”

　　李滢没什么心情寒暄，“那我就不留将军了。”

　　季恒于是再次拜谢，走向门外。出了院子，以指吹哨，马儿嘶鸣回应。

　　不一会儿，马蹄嘚嘚靠近，那匹高头大马，经过这几日的好生照料，虽未见肥，但也着实壮了不少，在庄子上养着，也不曾受拘束。

　　“好久不见，银铮。”马儿跑到桃林小筑内，打着响鼻，迎接它的主人。

　　“这马儿比咱府上的大多了！”叶子好奇地围着看，银铮也不惧人，还将头凑近了，似是认出这也是救命恩人之一。

　　季恒便解释：“它叫银铮，来自西北塞外。”随后摸着银铮背上的马鞍，问它：“东西还在吗？”
　　银铮傲娇的一甩头，仿佛在说“爷是谁，怎么可能连个东西都保管不好？”

　　季恒顺着鬃毛摸了摸，从马鞍下取出一样物件，递给身侧的叶子，“在下也多谢叶子姑娘救命之恩，此物还请转呈给九姑娘，日后若遇危险，可凭此物求救，季家军余部，定会全力驰援。”

　　屋内屋外几步远，季恒说这番话时，李滢听得真切，但并未作声。她救季恒，留季恒，本就是为利用，犯不着拒绝。

　　叶子有些发蒙，什么季家军余部？季将军？
　　在她愣怔的时候，季恒牵着银铮，已经顺着桃林渐行渐远。

　　“姑娘？袁公子怎么突然走了？”叶子拿着季恒给的东西回屋交到李滢面前，难以置信的问：“袁公子是季恒？季将军？姑娘您回答我呀……”

　　“别吵。叶子，你看这只碗，是真品吗？”李滢将桌上的碗推到叶子面前问。

　　叶子想都没想说：“都是老爷置办的，老爷给姑娘买的东西，哪可能是赝品呢？即便是赝品，那也是庄子上不长眼的东西偷偷换了的。我这就把张妈妈叫过来，让她把休假的那群人都叫回来审一审，看谁这么大胆子敢动姑娘的东西？”

　　李滢却不置可否。

　　老爹说，这彩蝶戏花碗乃是出自景瓷镇，景瓷专门生产瓷器，工艺先进，均为手工雕刻的珍品，此时拿在手里，才发觉釉面凹凸不平，竟还有杂质凸起，此前只因色彩鲜艳，而她心思又没放这上面才未曾察觉。

　　不用细看，也知是赝品，约摸只比集市上的粗瓷略贵一些。为何以前她从不曾怀疑？

　　连一只碗都是赝品，那这满屋子陈设……

　　李滢有些恍惚，自从窥闻老爹伪善想法，这些日子她刻意避而不见，可即便不见，也仍能清醒的知晓，这一切都是事实。

　　她，该有所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