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君心》飞兰

2、第 2 章

　　行清时节，草木葳蕤，霡霂霏霏。

　　城门刚开，排在最前等候出城的马车直奔城外，双马并驾，风驰电掣。马车一角，一个大大的六角雪花标志挂牌，在风雨摇曳中清晰可见。

　　有披着蓑衣排队出城的百姓认出来，“那是李大善人府上的马车，九姑娘出城了。”
　　有人附和，“九姑娘是至孝之人，今日行清节，定然去尧连山祭母去了。”
　　又有人说：“尧连山在百里之外，远着哪，晴日里一来一回至少一天时间，看今儿这天上黑云，恐怕得下暴雨，悬咯……”

　　果不其然，快马疾行不到二十里，雨势越来越大，好在李府资产雄厚，所购上等宝马耐力足够，马车车厢也十分坚固，关上车门车窗，雨打不到厢内，就连驾车车辕，也是半封闭式的，只是道路泥泞，视线受阻，行进的速度变得慢了些。

　　车厢内，叶子看李滢面色不虞，柔声安慰，“姑娘别急，雨势大虽行的慢些，总比停着不走要强。”

　　九姑娘身子还未大好，时常有些头痛，整个人看上去恹恹的，不似以往精力充沛。只偶尔去赵姨娘处闲说几句，盯着赵姨娘做绣活一盯半天，吓得赵姨娘手上多了许多针眼。

　　九姑娘往年出城祭祀，都是一群人随行，今日除却一个驾马车夫刘三顺，便只主仆二人，冷清的很。叶子悄悄看一眼自家姑娘，眼眶和鼻头都红红的，显然哭过，一身素服，看起来像一只受了伤的兔子。

　　李滢听到叶子的话，微微摇头不语，靠在软垫上闭起眼，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

　　沙沙沙……
　　嗒嗒嗒……
　　哗哗哗……
　　嘚嘚嘚……

　　见李滢闭目养神，叶子便也不再作声，安静下来。
　　想起九姑娘落水的事情。

　　正月立春后气候忽冷忽热，九姑娘出了汗贪凉染上风寒，断断续续拘在府里月余都不曾大好，前些日子觉得松快了，非闹着要去踏青游湖，老爷不肯，九姑娘便带着她偷溜出府。

　　狠是痛快地玩了一天，傍晚临近回府时，听说焦阳湖中间新开了一家画舫酒楼，足有三层，九姑娘一听立马决定去那用晚食。
　　巧的是，高大的酒楼画舫旁，还有一艘小画舫，挂着几盏灯笼，仅可容纳七八个人，画舫里有人说书，说的是西北大将军季恒的故事。

　　说书人是位女倌，听客也都是妙龄女子，九姑娘便弃了酒楼执意要登小画舫。

　　说书人正讲到季将军弃文从武十战十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地方，一位似是官家小姐身份的女子神情倨傲地说，季将军年前在西北指挥失当吃了败仗，回京后已经被圣上收缴兵权罢黜身份，庶民一个，再也不是什么西北战神将军了。

　　九姑娘素来迷恋听季将军打胜仗的故事，听了这番言论义愤填膺，直说吃败仗又如何？何来常胜将军之说？坐贾行商还有亏本之时呢？

　　官家小姐便反唇相讥，商贾皆为贱民，也配质疑朝廷决定？

　　在座的数人似乎相互都不认识，有人支持官家小姐，有人支持九姑娘，发生了激烈的口角之争，直把说书的女倌看得目瞪口呆，后来不知谁先动手，小小的画舫左支右绌摇晃起来，她们来得晚，站在画舫最边缘，九姑娘不曾防备，被人推下水。

　　幸好九姑娘会水，也幸好画舫离岸边不远，她便也跳下水，护着九姑娘游回岸边，正巧碰到老爷派出来找九姑娘的人，趁着夜幕降临，上了马车悄悄回了府。

　　一回府，九姑娘就起了高热，烧了一夜，熬了几批丫环值夜伺候，后来热度终于退了下去，人却一直昏迷不醒。

　　前几日好不容易醒来，性情却有些变了，旁人或许看不太出来，但她作为贴身大丫环，感受最是深切。以前活泼爱笑爱热闹，性子温温软软的一个人，现在变得少言寡语，闷闷不乐，终日懒洋洋独处。

　　“吁——”

　　赶车的刘三顺一声急喝，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好在速度不快，才没让车厢里两人撞出一头包。

　　“刘叔，何事？”叶子从神游状态清醒，扬声问道。

　　刘三顺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匹瘦可见骨的高头大马横载一个浑身血污不知是男是女的黑衣人，跑到他跟前时，那马儿就跟通灵似的，轰然跪下以头点地目露哀求，却仍将背上之人稳稳驮着。

　　官道前后无人，车上还有两名女眷，救还是不救？

　　“有人……马拦路求救……”刘三顺将问题抛给马车上的九姑娘。

　　叶子正欲下车查看，听得九姑娘吩咐：“把人抬上来。”

　　李滢专用的马车足够大，多躺一个人完全没问题，只是刘三顺刚摸到那人骨架，便哭丧着脸说：“九姑娘，是个男人。”

　　李滢神色未变，“嗯，我知道。”

　　知道？九姑娘如何知道？

　　叶子一脸疑惑，张了张嘴想劝说男女授受不亲，想起这几天姑娘的怪异行径，又闭了嘴。刘三顺只是个车夫，虽然觉得九姑娘行为不妥，但也没有他置喙的余地，老实照做。

　　将人从马背上拉起来时，刘三顺才发现此人身上处处是伤，刀伤剑伤不知名伤口，粗略估计不下二十处，全身衣裳破烂与翻滚的皮肉黏连在一起，脸上涂了黑漆又满是污泥，一时看不清长相，也看不出是否有伤，只是人背到背上时，滚烫灼人。

　　搞不好，这就是个将死之人哪，不顾虚名救人，九姑娘也是大善之人。

　　刘三顺费了一番功夫将人背起放到马车里，自己也浑身湿透了。

　　“刘叔，给马喂点草料，掉头，绕去北城外的庄子上。”人一躺下，车厢内顿时湿了一片，李滢神色却始终未变，淡淡吩咐。
　　刘三顺就是个车夫，可当不起九姑娘一声叔，连忙哎一声答应，从马车底下取出一小捆干草，用衣服遮住，送到那匹瘦马跟前。马儿很灵性，蹭了蹭刘三顺的手似在感恩，然后才吃了起来。

　　不一会儿，瘦但骨架颇大的马儿便挣扎着站起来，缓缓地走到马车前两匹马身旁，驾车的两匹马竟也不排斥，反而恭敬地让出一点位置来。

　　刘三顺见状心中称奇，但也决计不曾想到这匹马，乃是关外被驯服的野马王，天生就是群马首领。

　　马车调转方向重新驶入雨幕。

　　“姑娘……您不去尧连山祭祀夫人了吗？”叶子试探着问。

　　行清节祭祀，过往这些年，九姑娘从没落下一次，也只有姑娘年年如此，老爷只有寻常日子得空才来，节日得祭拜李家祖先。
　　“人命关天，母亲……”李滢像是想起什么，停顿一下才接着说：“……在天之灵不会怪罪。”

　　……秦素也配在天之灵……十八层地狱差不多。

　　叶子于是不再多问，转身从格子里取出一把匕首。
　　匕首本是用来防身，此刻叶子拿着举在身前，对着窄榻上躺着的人左右比划了两下，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实在是衣服黏着血肉，不太好剥开。

　　“我来吧。”李滢接过匕首，挑起右侧衣襟干脆利落一刀划开，一层层，一件件，始终面无表情。

　　叶子早在李滢划破伤者第一层衣裳，便转过身去，磨磨蹭蹭的从厢格里拿出给九姑娘备着的毯子放在一旁……断没有跟主子同看一个男人的道理。

　　李滢并未将人剥光，只是看胸前那处贯穿剑伤又开始冒新鲜的血，便扒开撒了点随车带的金疮药，一瓶药撒完，都没覆盖几处伤口，只得盖上毯子，待到庄子上再找大夫。

　　至于这人熬不熬得过去，且看命吧。

　　叶子听着身后动静，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问：“姑娘，您先前说，知道受伤的是名男子，如何知道的？”

　　如何知道？

　　只因这人虽动弹不得，但还有意识，潜意识里，一个微弱的声音一直在说。

　　……活着，活着。
　　是名青年男子的声音。

　　而她，自从昏迷醒来，便患了妄闻之症，能听到周围之人的心声。

　　顿了顿，李滢解释道，“女子没有喉结。”
　　叶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恍然大悟，“确实如此。”

　　傻丫头，李滢笑了笑。

　　本就才出城一个时辰左右，又因着雨势大未走多远，返程时雨势渐小速度快了些又不用排队进城，加上瘦马威压，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到了北城外的庄子上。

　　这个庄子里种了很多桃树，称为桃花庄，每年春天李滢都会来这里小住，庄子上丫环仆妇一应人、物俱全。
　　马车驶入庄子，瘦马踢踢踏踏也跟进来。

　　守庄子的是年过半百的甄良张绣夫妇，见九姑娘车驾行清节突然冒雨而至俱是一惊，往年都是等桃花开的时候才来，今年桃花才结花骨朵儿……张妈妈闻着空气中咸腥的味道，赶忙问：“九姑娘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是我。”李滢推开窗子，细密的雨丝飘了进来，打湿额前一缕碎发，问，“……庄子上可还有其他人在？”晌午时分，没听见什么声响。

　　“今日只我二人在，其他人都告假回家祭祖去了。实在是不知您今日会来……”张妈妈一脸懊恼，早知道就不放那群猴儿的假了。

　　“无妨，不在的人这些时日也无需来，若是来了，还请您放他们假回去……劳烦甄当家去城中请个大夫过来，伤者男性，外伤很重，高热，恐还有内伤，先备一些药一起带回来。”甄良听了赶忙上前一步应是，毫不质疑九姑娘的吩咐，立刻动身驾着庄子上的骡车准备出发。

　　叶子从马车里出来嘱咐：“刘叔，您跟甄当家一起回城，跟老爷说一声，九姑娘近些时日，都住在庄子上。”

　　“是。”刘三顺转身追甄良。
　　偌大的庄子上，便只剩三人。

　　张妈妈找了个干农活用的推车，大力士般将人搬下来。

　　“安顿在桃园小筑。”李滢撑开一把天青色油纸伞，径直欲入桃林。

　　“姑娘！”叶子实在费解，“那是您闺房。”怎能让外男入住？

　　李滢却没有解释，只笑了笑，“来罢。”

　　因为她又听到这人意识里的声音。

　　……母亲，季恒不孝……季恒不孝。

　　——季恒。
　　——西北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