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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谋心》
      文/飞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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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兴五年。
      早春二月,诗画江南。

      已是隅中,往日热闹非凡的李大善人府门前,近日静悄悄。
      府上的管事曾特地出来告歉,“对不住各位,府上九姑娘需要静养,请诸位摆摊吆喝尽量放低声响,勿要大声喧哗,多谢则个。”

      听说前日李府九姑娘外出游玩时不慎落水,至今昏迷不醒。九姑娘闺名李滢,家中行九,是正牌夫人唯一的嫡女。听说李夫人年轻时落难伤了身子,大夫也好术士也罢,皆断言命中无嗣,可年近四十竟又得了九姑娘这么个宝贝疙瘩,坊间都传是李老爷积了大德。

      世人皆知江南富庶甲天下,李府富庶排得进江南前十,在这苏陵府,便数一数二了。李老爷是有名的儒商,平日里乐善好施,从不斜眼看人,甚至允许小商小贩在大门前院墙下摆摊,管事的如此恳求,说明情况严重,小商贩们自发撤了摊子,有人还特地买了鸡鸭送上门聊表心意。

      府内最大的园子,落雪阁。

      昨夜一场春雨,新叶更绿,枯叶遍地,石径上沾满泥土,回廊下朱漆圆柱也斑斑点点,落雪阁的丫环们早早起来收拾,却是人人屏气凝神,动作轻柔,连洒扫都踮起脚尖,深怕惊扰内室的主子们。

      “小九……小九啊……”一个苍老而破碎的男人哭声从厢房内传出,打破了寂静,像钝刀划破心肺,划出一丝伤感,刺痛着院落内的每个人。
      正是李府一家之主,江南有名的儒商李承李大善人。

      此刻李承瘦弱的身躯蜷缩在一张圆凳上,巴望着床榻上的身影哀哀戚戚,“……你怎么还不醒过来?你娘昨夜托梦怪罪我,怪我没把你照顾好……小九啊……只要你醒过来,你想做什么爹都不会再拦着你了……”

      “老爷,别哭了,仔细伤着身子。”年逾不惑穿着打扮十分低调简素的妾室赵姨娘,接过丫环递过来的温热帕子,复又伸到哭的不能自已的老头面前,不走心地劝慰着。

      九姑娘是老爷夫人老来女,自打出生就金尊玉贵,跟后院这些姨娘们生的丫头可不一样,只可惜夫人身体底子差,又高龄产子,只熬到九姑娘八岁便撒手人寰,难为老爷这十多年又当爹又当娘,事事亲自过问,养得九姑娘胆大包天。

      这乍暖还寒时候,九姑娘身体抱恙,却带着风寒偷跑出去游湖,不知怎的还落了水,昏迷三天未醒。想到这里,赵姨娘瞥了一眼边上站桩一样的叶子,叶子是九姑娘的大丫环,贴身伺候,嘴巴比蚌壳还紧。

      ……只说在画舫听了个评书,两方人马意见相左起了争执,数人推搡间隙船行不稳,九姑娘不慎落入湖中……九姑娘参没参与争执,都不说清楚。

      泪眼朦胧的李承抓过帕子嗤一声擤鼻涕,又随手丢给赵姨娘,赵姨娘皱着眉头动作敏捷地后退两步,任那帕子掉在地上,示意边上的丫环赶紧捡走。

      床榻之上,隔着薄薄的帘幕,隐约可见躺着一名妙龄女子,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正是落水后高烧昏迷的九姑娘李滢。

      此刻的李滢,仿佛置身广袤的迷雾之海,浮浮沉沉,入目所见皆是白茫茫一片,且伸手不见五指,耳朵却格外灵敏,听得见近在咫尺的哭泣,也听得见数步之遥的嗟叹,更听得见……遥远的仿佛来自灵魂的呐喊。

      ……迷雾骤然消失,浮沉不见,李滢终于可以睁开眼。

      隔着薄透的纱帘,已过花甲之年的老爹,原本精神矍铄的脸庞肉眼可见变得憔悴而苍老,双眼皮肿成了单眼皮,鼻尖通红,平日油光鲜亮的山羊胡上也糊了泪水湿哒哒结成一块,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见到她睁眼的瞬间迸发出喜意,撅起屁股探头叫唤:“小九!我的闺女!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说着又喜极而泣。

      老爹身后,赵姨娘嫌弃着翻白眼的模样落入李滢眼中,赵姨娘一怔,犹如被狐狸盯上,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浑身变得不自在,一转头隔着纱帘对上李滢眼神,心中一惊,这丫头……怎么感觉哪里不一样了?

      “……爹。”李滢将目光转向李承,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不似以往那般亲昵,有种陌生的疏离。

      李承只以为闺女受苦了,没分辨出来,捋了捋山羊胡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来人,去请大夫!”

      叶子早在李滢睁眼就窜到了床榻旁,闻言蹲了蹲身,指使廊下候着的一个小丫头去外院传话,复又走过来立在床前,小声问李滢需不需要起身,见自家姑娘点头,朝外间打了个手势,廊下候着的丫环们便捧着盥洗之物鱼贯入内。

      正巧有小丫头传话,全管事在院外候着李承有事回禀,李承顺势起身,嘱托好好照顾小九就去了院外,赵姨娘本想趁机落跑,有人叫住了她。

      “姨娘。”

      李滢嗓子嘶哑,叫的很轻,赵姨娘本可装作没听见,但想到刚才那个眼神,脚步还是不由自主的停滞不前。

      赵姨娘快速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换上和蔼可亲的目光转过身看向李滢。

      叶子已经将床幔纱帘用玉钩束起,传说中的江南第一美人,正半坐起身,往丫环捧着的痰盂里吐漱口水,动作不紧不慢,但决计称不上优雅,长相随了夫人,圆圆润润,看起来温顺可爱,说实话……离江南第一美人的名号,还略有点距离。

      李滢抬头的瞬间,天光突然变亮,云开雾散,太阳从阴沉的乌云后头探出头来,温暖的光线穿过窗户缝隙,落到李滢脸上,将原本苍白的脸色映得像玉一样透明,添了几分娇弱温软。

      是了,九姑娘虽胆大包天,但平日里并不骄横跋扈,反而秉性纯良,待人随和,有时也有种兔子般的灵动,赵姨娘想不明白为何刚才有种被狐狸盯上的错觉?

      “九姑娘可有什么吩咐?”赵姨娘压下思绪,垂眸恭敬行礼。

      李滢打量着赵姨娘,一身粗布衣裳脂粉不施钗环不戴,除了皱纹少些跟普通农妇也没甚区别,行为举止也颇有些随性粗犷,府内各个姨娘姑娘都十指不沾阳春水,唯独赵姨娘一双手老茧横生。

      李府阴盛阳衰,早些年娘亲不能生育,老爹也没有着急纳妾,听说隔了七年,才一房又一房的往府里抬妾室,可惜一连七个都生的是女儿,急的老爹求神拜佛。

      又过了些年,赵姨娘进府,无姿无色,却一举得男,一跃成为府里的大功臣,颇受老爹宠爱,可惜也只生了一个。若不是后来娘亲也有身孕怀了她,府里的女主人,说不定就换人当了。

      李滢招招手,“姨娘靠近些说话罢。”说着抬起手往外一挥,叶子便带着屋内其他人等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赵姨娘于是上前几步,小意挪到榻前……被狐狸盯上的感觉又出现了。

      李滢看起来不过是闲聊,声音虽然嘶哑但语调温软,似乎没有任何心机,“姨娘,再过半年,八哥哥就到了弱冠之年,府里这偌大家业……”

      赵姨娘亲生的儿子名唤李澜,一出生就被云游路过的高僧批命硬,克亲克己,弱冠之前不可养在府上,需得接受河山大川自然之物滋养,方能逢凶化吉平安顺遂。

      赵姨娘猛地摇头,慌乱解释:“不不不……九姑娘,这家业都是您的,我们澜哥儿不敢取一分一毫……”

      李滢心里哂笑一声,面上不显。

      “姨娘……何出此言?”李滢抬头,目光直视赵姨娘,像是要看到她心里。

      赵姨娘如临大敌,不复此前漫不经心模样,额间竟然沁出汗来,随即察觉颤抖沿着退肚迅速往上爬升,膝盖一软,跪伏在地上。

      “九姑娘您……您是老爷跟夫人的嫡亲子嗣,澜哥儿妾室生的,自然比不上……比不上……”

      赵姨娘头埋在地上,脑子里颤颤巍巍地想:总不能……总不能……说澜哥儿其实也是个女孩儿吧?她也不图李家家产,只想澜哥儿好好活着罢了。

      赵姨娘支支吾吾应付,好在李滢似乎真就随口一问,没追着这个话题不放,转而提起了旁的。

      “……姨娘起来罢,我素日胡闹惯了,仗着老爹宠爱,行事无度……这一病,发现爹老了许多,才意识到我年岁渐长却不思尽孝……小九想尽绵薄之力做些什么报答老爹略表孝心……姨娘可知晓,爹生意上有遇到什么难事麽?”

      赵姨娘听话的起身重新立在一旁,身子发软的摇摇头,“您正值二九芳华,生在富贵人家,自是不能跟街坊百姓相比……至于难事……除了已故夫人还有您,老爷从不让后院旁人插手生意之事,您看我一个妾室……便是生了澜哥儿,也不能。”

      李澜从小离府,李滢自是知道,便接着问道:“那爹可曾让姨娘做一些旁的事,比方说……绣品、糕点、花鸟鱼虫之类的……”

      赵姨娘这次点了点头,“我入府前是绣娘,擅双面绣花鸟,老爷年前让我绣一幅三折花鸟屏风,我绣了整整三月,还差一点收尾的活……”

      “姨娘若是绣活,着人给我传话,且容我去看看,涨涨见识,说不定下次也能给老爹绣点什么……咳咳……”李滢说了许多话,嗓子更哑了,咳嗽了起来。

      赵姨娘连忙给李滢拍拍背,嘴上应是,又倒了一杯水喂给李滢。九姑娘发话她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便是让她挪到落雪阁来绣,也是不能拒绝的,“九姑娘您歇息吧。”

      “姨娘不必如此见外,以后跟老爹一样,唤我小九罢。”正巧外间丫环传话大夫来了,李滢于是摆摆手,赵姨娘遂开门将人引了进来。

      待大夫看诊过后,开了伤寒及养身的药方欲走,李滢叫住大夫,轻声问,“先生可曾治过妄闻之症?”

      大夫眼睛瞪得比李滢还要无辜,亦是神秘交耳,“何为妄闻之症?”

      李滢于是不作声,让人将大夫送出去。

      李滢昏迷三天,只是表面昏迷,脑子清醒得很,她的床前来过谁,说过什么,甚至没说出口只在心里想过什么,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安,不信,可她置身梦境,什么也做不了。直到刚才,试探了赵姨娘,才知道,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才是旁人内心最真实的、最想掩藏的……秘密。

      自她八岁娘亲离世,老爹加倍宠爱,除了生病,没受过一丁点委屈,所有她想要得到的,不计代价流水般往落雪阁送,哪怕她不想嫁人待字闺中变成十九岁的老姑娘,老爹也从不逼迫,反正家里也养得起。

      可原来,老爹这么做,皆是伪善,有不可告人之用意。

      细思过往,所有关怀备至,亲力亲为,不过是点到即止敷衍了事,做给旁人看而已。

      ……小九名动江南受人关注,反倒方便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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