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是春来，莫道春晚》煮酒闻香

4、白面佛

　　京中放晴几日，又有萧瑟落雪之势。

　　沈如潇驾着马去找林墨锦，门口的侍卫没有像之前一样拦着。

　　自从那次不太愉快的分别之后，林墨锦再也没有来找过她。

　　那次他说的话，至今想起来仍让沈如潇打个哆嗦，不敢想自己竟被看得那样透。

　　行至司礼监，就感觉到内里不同寻常的气息。

　　一群人围拢在院子中间，有一个穿着宦官服的人跪在那儿被粗暴地按着，嘴里呜呜咽咽的，看到沈如潇，竟像看见救命稻草般伸出手来。

　　“待着干什么，拖下去，别脏了督公的院子。”一个站着的宦官捏着细细的嗓音对那群人呵斥。

　　那人被拖下去，从脚边蜿蜒出一道血痕。

　　沈如潇看着那一块刺目的红色，有些怔愣。

　　那宦官没见过沈如潇，睨着一双眼睛：“怎么外人进来，门卫不报？”

　　“公公，我找林大人，麻烦通报一下了。”沈如潇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贸然闯进来，确实奇怪。

　　话音刚落，就见被几个宦官簇拥着走出来的人，只短暂不见几日，那人的神情仿佛笼着一层阴霾。

　　“侍卫当值不力，不如斩了。”林墨锦阴沉沉道。

　　“哎，等等！”沈如潇拦下正欲下去的公公，对林墨锦道：“大人，是我执意要来，侍卫拦不住，不关他们的事儿。”

　　她之前没感觉到林墨锦如传言般可恨，如今见识到，才发觉此人可是别人口中的白面阎王，脾气阴晴不定，赏罚全凭心情。

　　明明当时他们分开前他还不是这样的啊……

　　“今日给你一人行方便，明日咱家这地岂不是人人都能踏足？杨衷！”他唤身边的内侍，语气有些不稳，明显是动了怒，“传下去，把侍卫拖走！”

　　“哎哟，咱家这可不是想来就来的地方，既然督主不喜见你，那姑娘就请回吧。”一旁的公公下了逐客令。

　　“你不能这样做！”沈如潇气急，“你不喜见我，我走就是了！滥杀无辜干什么，难不成普天之下，就你一人最大不成！”

　　“你若不愿见我，那我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了！”话到后面，沈如潇情绪失控，话音颤抖，眼角微微泛红，眼泪将落不落。

　　太狼狈了，明明是想来求和的，却又一次因为各种原因吵起来。

　　她不愿看到无辜的人因为她的任性和无知死去，不论是上一世的父亲还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只是林墨锦冷心冷面，未必能懂她。

　　林墨锦胸膛起伏，明显因为这一番话气得不轻，旁边的几个小宦官战战兢兢，督公上一次这么动怒，那可是要血洗司礼监的呀。

　　被传唤的杨衷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林墨锦双目泛起血色，眼前一阵阵发黑，怒火中烧，竟喷出一口血来。

　　恍惚中，看见小姑娘的神色由气愤转为惊恐朝他跑来，他暗自苦笑，心想，何必呢？

　　小姑娘喜欢谁便喜欢就是，何必这么大动肝火？

　　他早年试药，身子不是没有影响，平时是最忌讳情绪波动过大的。

　　太阳穴突突跳动，他看着沈如潇被一群人拉着，嘴巴一张一合，但他什么也听不见。

　　待他缓了一阵，五感回归，发现沈如潇早已挣脱众人，紧紧握住他的手。

　　“你怎么了？对不起，我不该与你吵。”沈如潇有些担忧，泪眼盈盈，手掌被汗湿得温温热热的，捏得指骨泛白。

　　“哎呀，督公身子不好，还不快扶进屋里。”一旁的公公忙唤道。

　　众人手忙脚乱顾不得沈如潇，林墨锦躺在屋内躺椅上，一群人动静嘈杂，他闭了闭眼，抬手挥退了众人。

　　只一瞬，屋内就剩沈如潇和林墨锦两人。

　　林墨锦能听到旁边细碎的抽泣的声音，他压了压喉咙里的血腥味，语气平稳下来：“吓到了吧？”

　　沈如潇下意识摇头，才意识到林墨锦可能看不见，轻声说：“没有的，只是有点担心。”

　　“我是说刚进来时，看到被拖走的人，吓到了吧？”

　　沈如潇噤声，回想到那人穿着厚衣裳都能透出来的血迹，打了一个寒颤。

　　林墨锦似乎感觉到了，睁开眼睛，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发作一通后，现在整个人如破冰的水面，余下的情绪都被隐藏了。

　　“只是犯错执法罢了，不要害怕。”他解释道，虽然这个解释也起不了太大的宽慰作用。

　　毕竟哪有人犯个错被打成那样……当然，沈如潇不敢说。

　　“我今日来，本意不想与你交恶。”沈如潇看着他轻声道。

　　“上次一别，你对我所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压着吐出，唯恐惊扰了他，“你说得对，我平日行事无知，轻信小人，恐怕真有一日……会以生命为代价才能明白。”

　　林墨锦手指一顿，室内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那日所言皆是气话，不要放在心上。”他没想到沈如潇对那日所言如此执着，他心里又喜又怕。

　　人之悲喜并不相通，他如今不愿强求，只求她能平安康健，不善之语是无心之过，他唯恐一语成谶。

　　“听闻督公今日大动肝火，本王特来看看。”一阵爽朗的声音从外传来，只见来人身着锦缎长袍，头戴红缨金冠，腰间悬挂铃铛玉佩，走起路来一步一响，无不彰显雍容华贵。

　　“咦？这位妹妹好面熟？”未等林墨锦说话，此人将目光投向一边的沈如潇。

　　“回三皇子，小女沈府沈将军之女。”沈如潇行了一礼，她认得这位三皇子楚云生，上辈子他被封了亲王，被楚晏浔发配到偏远地方了。

　　上一世她并未注意楚云生与林墨锦的交情，如今看来，似乎两人关系还挺好？

　　按照林墨锦的性格，要说他与楚云生来往没有私心，沈如潇是万万不相信的。

　　“哦！我认得你！我见你经常……”他猛地止住话头，才想起来这人不是经常跟着楚晏浔么？怎么如今主动来司礼监了？

　　“沈姑娘是我早年的同窗。”林墨锦淡然开口。

　　“哦对！瞧我这脑子，你之前同我说过。”楚云生一拍脑门。

　　沈如潇讪笑一声，若这两人关系真如她所想，那她上辈子严格来说还算两人的敌人。

　　上辈子楚晏浔靠着沈家的兵权，八成打压楚云生不少，不然最后不会被封一个闲散亲王，远离京城了。

　　“既然二位有事，那我便不叨扰了。”沈如潇提出告辞。

　　林墨锦微微点头，黑眸沉沉的，待她走到门口，才收回目光。

　　“啧啧啧，那眼神舍不得的哟。”楚云生在一旁见着，不由感叹。

　　“舌头不要就割了。”林墨锦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他一眼。

　　闹心。

　　“哎，说正事呢。”楚云生坐在一旁，正色道：“这一批粮草已经成功运到了前线，但是父皇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对于楚晏浔竟也是不痛不痒地放过了，着实奇怪。”

　　“皇后势大，他只是一个傀儡罢了。”楚晏浔的母妃，当今皇后陈氏，陈氏世家位高权重，早期扶持现在的皇帝上任，如今的皇帝只是一个被架空的傀儡罢了，实际的掌权在陈家。

　　陈氏想扶持自己的孩子当太子，皇帝自然没有理由惩罚楚晏浔。

　　“你是说皇后保他？”楚云生压低了声音，“那岂不是无解，楚晏浔现在搭上了沈家，若是又掌握了沈家的兵权，恐怕连你都要受牵连。”

　　林墨锦想到了沈如潇对太子的态度，又觉得奇怪，虽与平常无异，但粮草之事为何主动找他而非楚晏浔？

　　“难说，沈家未必会把女儿嫁给他。”林墨锦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躺椅上的扶手，他心绪混乱时就会这样，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两人一时无话，各自都心事重重。

　　“嘿，这朝堂算是有好戏看喽，如今你与皇后势不两立，沈家还未站队，也不知父皇这皇帝当得是否糟心。”楚云生插科打诨般说道，看似在说父皇，实则也是在说自己。

　　他看不惯楚晏浔，厌恶皇后，不得不找宦官当盟友。

　　倘若林墨锦真能成功助他上位，他心里也明白，他就会是下一个父皇。

　　林墨锦不置可否。

　　“今日你身体不适，我就不打扰了。”楚云生见他恹恹欲睡，起身欲走。

　　殿内一下子冷清下来。

　　林墨锦躺得并不安稳，今日情绪大起大落，体内旧毒复发，肝火郁结，身体由内向外泛着细细密密的疼。

　　他的养父，前任提督，好收集灵丹妙药，寻求长寿之方，但又极其怕死，寻来的奇珍异草，名贵药材，有毒的无毒的，都被当成药鼎的他试了去。

　　丹药内里无仙术，阎王殿前过三遭。

　　他注定无法成为一个正常人生活，就像这人间吊命鬼，不知何时长眠于此。

　　殿前的公公小心翼翼走上前，捏着嗓子，声音细细碎碎的：“督公，可需传太医？”

　　“以后做事干净点，被人在院子里撞见打打杀杀的，难道光彩吗？”林墨锦翻起旧账，抬手，“自己下去领二十板子。”

　　“是。”公公颤颤巍巍的，但他知道这是这位阎王最仁慈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