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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牵手 ...

  •   (199X年)

      最终吴书纶没有接受丁琛带他去坐公交的提议。

      吴书纶说,他讨厌夏天公交车人挤人的汗臭味,也不喜欢汽油不完全燃烧散发的刺鼻尾气。

      严嘉安正要离开门卫室,闻言直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说,嚯,什么矜贵有洁癖的小少爷。

      周瑞元倒是很乐意借钱给吴书纶去坐公交,但他拒绝带吴书纶走路回家,理由是小少爷奔驰来奔驰去,一看就体力弱鸡。

      丁琛也担心他会不会走不动。

      吴书纶蛮骄傲地说,“我体力很好,可以爬很高的山。”

      丁琛心说,倒也没见你体育课玩得多疯啊,总是抱着膝盖窝在操场树荫底下发呆,哪来的机会锻炼体力?而且不是说周末都用来睡觉了么?

      但吴书纶执意要自己走回家。

      丁琛拗不过他,只好顺了他的心思。

      安全意识匮乏的年代,鲜少讲究家长接送,结伴回家的小孩子比比皆是。他们一行人沿着梧桐叶青翠的老街一路往家的方向走。

      吴书纶跟在队伍最后。

      他走路的样子很认真。两只手反抠着书包肩带,目视前方,从不东张西望。

      丁琛心想也对,坐奔驰车啥风景没见识过,确实没必要对那一点点树叶间的浮光掠影和曼妙的夕阳感到新奇。

      但当他们拐过岔路口,走进弄堂,吴书纶就开始一步一惊讶了。

      人类的本质是懒惰和猎奇,放着有近路不抄,有可能吗?没可能。

      于是就催生了无数极具创新思维的路线——翻篱笆、翻矮墙、走街串巷……主打一个特立独行突破常规。

      小分队研究出来的这条路线,沿途必经过小分队的秘密基地、村口李阿公的枣树、弄堂里卖烧饼的小摊、捉蝌蚪的稻田水渠。

      冬天吃烧饼,秋天偷枣子,夏天捉小蝌蚪,春天处处是风景,不消乱逛,随便钻进一片油菜花田就能玩得忘却了时间。

      丁琛一直觉得他们的构思不够完美,直到今天。

      直到看到吴书纶被篱笆卡住求救的样子,被柳条拂过头顶吓得跳起来的样子,被小河边游过的鲤鱼吸引得眼神亮晶晶的样子……

      丁琛头一回发觉自己生存的世界并不完全无趣。

      至少吴书纶看上去很乐在其中。

      周瑞元还在挂念期末考试,正跟双胞胎探讨期末复习大法。

      严嘉安双手抱住脑袋瓜哀嚎,“为什么会有考试这种鬼东西啊!”

      周瑞元替他懊悔,“叫你平时多吃点猪脑子补补智商,你不听。”

      严嘉平担任队伍领队,走在最前面,回过头来问,“瑞元,你除了数学,还有哪门课比较危险吗?”

      他无需问自家弟弟和丁琛,因为心中有数,门门都危险。背书马冬梅,考试马什么梅,大抵形容的就是丁琛这种临时抱佛脚型选手。

      周瑞元说,“除了数学,那就是英语呗,我老是搞不明白,behind和after有什么区别,丁琛你呢?”

      丁琛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便从吴书纶那边收回视线,看向队伍。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说到哪儿了,就听见严嘉安忽然智商上线,给周瑞元举例子。

      “He is behind us,喏,这就是behind的用法。”

      严嘉安冲趴在桥墩上看鲤鱼的吴书纶努努嘴,声音在空旷的桥洞里回荡,明显是在调侃,甚至还带着几分显摆自己英语发音标准的意味。

      丁琛膝盖一顶严嘉安的腿窝,“瞧把你能的,下次英语考试我看你考几分。”

      严嘉安往前踉跄了几下,差点摔跤,但他这么说本就是图一乐,因此也没生气,重新取得平衡的时候,又忍不住过嘴瘾。

      “你们说,如果我去请小少爷教我英语,他会答应吗?”

      不知哪儿来的底气,丁琛脱口而出,“会。”

      联想到刚才吴书纶向他道谢的情形,周瑞元跟着点头,“我也觉得会。”

      严嘉安便赶了两步,追上严嘉平,偷偷去观察他哥的表情。他如此介意出生时间的先后,事实上还有另一层缘由。

      他总觉得嘉平比他早出娘胎的那九分零一秒,是问文殊菩萨借智慧去了,否则平常也没见嘉平如何用功,为什么他总能考全班第一呢?

      基因变异吗?

      严嘉平捕捉到弟弟眼中的渴求,幽幽说,“我认为这主意可行,安崽,经过组织上的谨慎斟酌,打算派你去跟小少爷商定协议。”

      “???”严嘉安没料到他哥的卖弟行为卖得这么丝滑。

      周瑞元咯咯笑,一巴掌拍向严嘉安的后背,“去吧,别辜负组织给予你的厚望!”

      尽管被委以重任,但因为怂,严嘉安最终没能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

      云卷云舒,天边晚霞逐渐褪下去,交织成蓝紫色的积雨云,夏日晚蝉又鸣叫起来。

      穿过桥洞,走上狭窄的田埂时,严嘉安忽然看着身后,用幸灾乐祸的声音对众人宣布他的最新发现,“小少爷的球鞋要报废咯。”

      丁琛便闻言向后望去,雨后的田埂布满了险境,吴书纶正跟一团烂泥巴作斗争。那团灰泥看起来特别黏,吴书纶尝试拔了两下脚,都以失败告终。

      丁琛连忙折返回去救吴书纶。

      和他们的杂牌球鞋不同,虽然不清楚那红蓝椭圆的商标具体代表什么品牌,但丁琛不笨,一看就知道这球鞋昂贵,好坏能抵他几双鞋。

      他陡然间有点懊恼,半小时前无论如何都应该把这骄矜的小少爷强行塞上公交车的,哪怕他耍脾气。

      “早就告诉过你吧,还逞能说自己能爬很高的山,山上难道没有泥巴么?”

      丁琛把手递给吴书纶,试图救他出坑。吴书纶攥住丁琛送来的手,使劲往上提腿,一边跟丁琛辩论,“山上只有石头。”

      “骗谁呢,哪里的山只有石头?”

      “伦敦的山。”

      得得得,丁琛心说,又拿我不知道的世界幌我。

      兴许是觉得脏,把脚拔出来以后,吴书纶在田埂的杂草堆上刮了好久的烂泥。

      丁琛看他刮得费劲,教育他说,“你这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吴书纶还是脑回路清奇,“你不是老人,你是小孩。”刮了刮泥,“我也是小孩。”

      他像讲绕口令,重点也全放错,丁琛都被他逗笑了,竖起大拇指说,“你中文真好。”

      现阶段的吴书纶显然没体会过中文的博大精深,并不懂有种东西叫反讽。闻言当真认为丁琛在夸他,杏眼陡然亮起来,“我中文很好?”

      他头一回露出如此兴奋的表情,也许是刚才观察鲤鱼使他的情绪始终维持在比较兴奋的高度,丁琛差点招架不住,“唔…唔……”

      吴书纶便又毫不知情地对丁琛微微笑了笑,笑容太灿烂,丁琛没眼看,捂着眼睛平静了会儿,才问,“能走了吗?”

      得到吴书纶“能”的回答后,丁琛于是抽回了和吴书纶交握的右手。

      吴书纶从小生活在多雨的伦敦,来到乌村满打满算两个月,这里的气候比伦敦更干燥,按理说走了这么久,他手心温度应该和丁琛差不多才对。

      但吴书纶却觉得,丁琛的手比他的手摸起来暖和多了。

      温暖的力量犹如一尾游鱼从掌心溜走,吴书纶握了握空拳,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舍。

      “你们俩磨叽什么呢?”周瑞元站在远处,扯着嗓子冲这边喊。

      丁琛回头应了声,“就来。”

      转头却看见吴书纶的手还悬在半空中,指尖是肉粉色的,指甲修剪得短而圆。

      丁琛莫名觉得吴书纶和钢琴很相配,也觉得他手指修长,适合爬钢琴键,虽然不知道老洋房里有没有斯坦威。

      鬼使神差地,丁琛主动把手送了回去。

      “要牵手吗?”

      夏日骤雨稻田里泛着清亮的水光,栀子花香随风涌来,五个男孩子,仿佛五只小螃蟹悠哉悠哉从田埂上爬过去了。

      周瑞元突然歌兴大发,唱起了音乐课教过的儿歌,手里还甩着不知道从哪儿摘来的狗尾巴草。

      严嘉安吐槽他唱的不对,“咱们这儿是乌村,不是什么澎湖湾。”下一秒却加入周瑞元一道唱起来。

      郎朗歌声回荡在乡间田野,丁琛牵着吴书纶的手,带他回家。

      *
      这天,吴书纶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临近七点钟。他脸蛋热得红扑扑,发丝间夹杂碎树叶,仿佛刚拍完《吴书纶流浪记》。

      妈妈站在门廊前,擦拭他脸蛋上的灰尘,心疼地搂他入怀,“急死我了,小赵电话转告我车子抛锚,我还发愁去哪儿接你,怎么走这么久?”

      吴书纶站在台阶上,老洋房修了一条花园小径连接拱形木门和主建筑。他听见小径那头,丁琛和周瑞元跟他说再见,于是转过身去挥手回应。

      “你同学?”

      吴书纶目送两人消失在夜色中,才转过头来回答妈妈,“嗯。”

      “他们带你回来的?”

      吴书纶有点犹豫,最终还是应了声,“嗯。”

      果不其然,妈妈表现得十分愤怒。

      “下次不准跟他们走,哪怕小赵叔叔的车出故障,我也会想办法找人去接你,不要自己走回来,跟同学结伴也不行,知道吗?”

      妈妈总是要求严苛,严苛到近乎神经质的地步。有时候吴书纶觉得这是妈妈爱他的方式,可有时候,他又不免怀疑,妈妈是不是根本不爱他。

      比如商量课后补习的事情。

      妈妈只是摆摆手说,“随便你。”

      下一句话却变调,“我们总有一天会回到伦敦,你那么着急融入环境干什么?!”

      吴书纶想不通,明明只是转述班主任的原话,为什么会勾起妈妈痛苦的回忆,令她泣不成声。

      又比如被王胖子推进水坑的事情。

      纵然事先拜托过小赵叔叔,千万别告诉妈妈,前者却擅自毁约,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将亲眼所见的种种细节和盘托出。

      当天的晚饭吃得非常不愉快,妈妈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一个劲儿地盘问到底谁干的,还说要去学校跟老师对质。

      吴书纶中文词汇量不足以支撑他表达想说的内容,只能掺杂英文单词去解释,“只是一点小纠纷,我弄脏了同学的marbles。”

      妈妈却把抨击的重点转向他说英语,“告诉过你多少遍,讲中文讲中文,你为什么老是不听我话?!”

      大人的世界真矛盾。

      一边计划回伦敦,一边却介意这些细枝末节,可回到伦敦不就意味着要讲英文吗?

      而且每次和那个远在伦敦抛妻弃子的男人打越洋电话,妈妈都会讨好似的,主动跟他用英文交谈,这又该怎么解释?

      吴书纶垂着两条手臂,任由妈妈抱着,半晌才有回应,却不是针对妈妈关于别再跟丁琛他们一起走回家的叮嘱。

      “我饿了,我们可以马上吃晚饭吗?”他呆板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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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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