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圈》沅有芷兮Nuyoah

8、第 8 章

　　BGM：最好的都给你——余佳运

　　在中国谈生意和美国有很多的不同，中国人尤其注重关系往来，他们会极其热心地带你在自己的城市游玩，介绍风景名胜，通常情况下还会请你吃很有排场的接风宴和送行宴。秦屿揉了揉自己发涨的太阳穴，这次出差遇见的创业团队淋漓尽致地将以上情况都做了个遍，他刚从创业团队置办的饭桌出来，被灌了不少酒。

　　他出差的频率相比在美国做经理的时候已经少很多了，那时候忙的昏天暗地，自己几乎是暴饮暴食，要么加班忘记吃东西，要么就是出去谈生意跟乙方一起吃一顿美国街头到处都有的快餐。助理Carrie总会吐槽他不注意肠胃饮食，事实上做这行的人一心九个窍，哪里都要规划打点，你会发现做投资的人最不在意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因为他们再不愿意分出精力关注自己吃什么。

　　但现在秦屿不会那样，人到了一定年龄总会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何况他已不是二十出头，一整天不眠不休一顿饭都没吃就敢对着一个方案死嗑，不做完不罢休的小年轻了。

　　“哥，你怎么在这！”不远处一名看起来刚毕业的大学生朝他的方向跑过来，这还不够似的，那名大学生还热情地冲他挥手。

　　秦屿万万没想到在深圳出差会遇见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他们事实上没联系已经好久。

　　他点头算是做了回应，“来这出差。”

　　“哦哦，是这样啊。”男生喘着气平复呼吸，“我在这实习。”

　　这个弟弟是秦屿父母离婚后母亲二婚跟现任丈夫生的，秦屿跟母亲那边联系很少，上一次跟这个弟弟见面还是出国前，那时候这个弟弟才十五岁，才到他肩膀的小孩现在已经快和他一样高。

　　看见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他总会想起自己几年前那会儿，一样的乐观自信、一样的简单幼稚，那时，是自己最快乐的时光。

　　秦屿还记得唐予颜研一的时候逃掉专业课去找他的那件事。

　　那时又是一个夏天，室外热得不行，下午两三点的第一节课是最热的时候，空气里不会有一丝风，就算幸运有风吹过，那也是热的。柏油地面仿佛要被高温熔化掉，唐予颜走几步路就会被高温热到绝望，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不好好地在开着空调的教室里坐着却偏偏要趁机逃出去，热得受不了时她会后悔自己冲动的举动，甚至在心里痛骂自己，但她绝对不会再折返回去。

　　她偷遛进秦屿的教室时还在冒着汗，教室里扑面而来的凉爽气息让她浑身舒畅。

　　秦屿习惯坐在靠后门最后两排的位置，方便一下课就出门，避免拥挤，唐予颜知道他这个习惯，很快就找到秦屿的位置。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法学院上课？”秦屿瞥了一眼正在援引案例的导师，语速飞快且小声地冲坐到他身边的唐予颜问。

　　被问的人脸被热得红扑扑，额头还有没擦干的汗水，她笑得眉眼弯弯，跟秦屿咬耳朵:“专门来看你的，怎么样，感不感动？”

　　两人贴的很近，热风吹到秦屿耳廓，酥酥麻麻，让人忍不住想去挠。

　　他拿唐予颜毫无办法，明明比他大两岁，却一点都不成熟，嘴上占人便宜让秦屿喊自己姐姐，其实像小孩一样幼稚。他无奈道:“瞎胡闹。”然后拿出纸巾给她擦汗。“热不热？”

　　“热死了，早知道就不来了。”唐予颜最擅长的就是口是心非，明明嫌热，握住秦屿的手却不放开。

　　秦屿明知故问：“那你为什么要来？”

　　“想你了。”她毫不遮掩，藏在座位下的手指挠挠秦屿手心。

　　唐予颜这个人运气一向就很好，就比方她一来就赶上导师在课间休息时清点人数。

　　专业课不比公共课，公共课往往坐满一大教室的人，不同班级混在一起，老师不会特意去记哪个学生来哪个学生没来。而专业课的老师会把学生人数记得清清楚楚，即使记不住部分名字，大多数人的面孔还是能记住。

　　“怎么还多出一个人。” 导师在讲台上环视一周，随后朝唐予颜道：“那个坐靠后门倒数第二排穿白色衣服的长头发女生，我怎么没见过你。” 高等学府中别的专业的学生慕名而来旁听课程的事情常有发生，按理说教师不会认真计较，然而这次课间这位导师心情很好，就想拉着学生聊天。

　　“啊……”唐予颜硬着头皮站起来，还没说话就被一个声音打断。

　　“老师老师我知道，她是秦屿的女朋友，应该是专门来陪秦屿的。”唐予颜循声望去，是之前约秦屿出去玩的那位室友，没有那位室友，唐予颜跟秦屿也不会遇见。

　　唐予颜大囧，“不是不是，欸不对我是，唉呀怎么说呢。”她确实是秦屿女朋友来着，这可不能否认，不然秦屿会不开心的，她连忙解释:“我是慕名而来，想学习一下有关金融投资方面的知识。”

　　“哦？那你是哪个学院的？”

　　“法学院。”

　　“那不如你从法学的角度来给大家讲讲你对这门课的看法吧。”

　　唐予颜哪会讲什么看法不看法的，她上节课上了一半偷摸来的，注意力全程在秦屿身上，完全没有听老师上课说了什么。她像秦屿投去求助的目光，秦屿却一摊手，表示无能为力，甚至颇有看热闹的意思。

　　她欲哭无泪，再出口声音都带着颤抖和不确定：“老师，这下课时间，您就别问我问题了吧。”

　　唐予颜这个人表面看着胆大，其实内里挺怂，只会窝里横私下口嗨，面对不熟悉的长辈总是战战兢兢。

　　“好，那就等会儿上课再回答这个问题吧。“

　　怎么还带这样的啊，她只不过想来看看自己男朋友，怎么还被男朋友导师点名了。唐予颜脸皮薄，此时被空调吹凉的体温又飙升起来，耳根子都红透。

　　后来唐予颜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导师仿佛对她所说的内容还算满意，甚至夸了她几句：“说得不错，我听说你是你们法学院的年级第一名，你从法学视角来分析金融行为确实见解独到，你念书念得很好，懂触类旁通，法学院的老师知道你今天的表现会欣慰的。”

　　不，他们知道我今天课上了一半偷摸跑到商学院来一定会气死。

　　导师话头一转，声音中气十足，清晰又明亮，“那么接下来我们有请秦屿来回答假如你是上节课案例中的企业管理者，面对当时的情况，你会怎么做。” 导师带过很多届学生，他对秦屿印象尤好，这个学生每次作业完成的都很高质量，金融分析的眼光毒辣，直指中心，以后工作绝对会很出色。

　　事后唐予颜跟他说，他们两个就是一起的，老师点了其中一个，就必定会点另外一个，没办法逃开的。

　　当时秦屿怎么说的呢？他伸手揽过唐予颜的腰，在她侧脸留下一吻：“嗯，我们两个是一起的，不可能分得开。”

　　那时他真的天真地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永远，多么遥远的词啊，年轻人不懂时间的恒长久远，不知道挨过漫长岁月需要用多大的努力，情到浓时，最爱说永远。

　　“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自从你出国后我们就很少听到你的消息了，工作很忙吧。”血缘兄弟的声音将他从回忆拉回现实。

　　“我是一定会回国的。”他一定会回国，这里是他的故乡，这里有他最美好的过往，秦屿怎么舍得不回来？不管怎样他都会回来，异国风景多璀璨迷人都留不住他，远方再明媚风光他都不放在眼里，大人都是追求远方的对不对？可他这个大人不想这么做，除非有着跟他一样回忆的人和他一起迈步向前走。

　　“对嘛，回中国多好呀。”他弟弟欲言又止，“对了哥，咱妈，挺想你的。”

　　见秦屿没说话，他又道：“咱妈见你现在过得好肯定很开心。哥，你什么时候走，不如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

　　“不用，我已经订好了下午回北京的机票，你在这里好好工作。吃饭的事以后再说。”其实秦屿会错意了，这个弟弟说的意思是两个人吃顿饭，然而他以为今晚他们母子三人要一起吃饭，他来不及想他母亲其实住在江苏南京根本不在深圳便慌忙拒绝。

　　那是他的母亲，也是在他六岁时就离开他去寻找自己幸福生活的女人，她离开他太久了，即使感情还在，可长大后的秦屿选择做一个鸵鸟，离那段记忆远远的，就可以假装它不存在，他已经习惯逃避了。

　　要不是同母异父的弟弟那句话，秦屿几乎要忘了母亲离开自己那一天。

　　那天破天荒地爸爸妈妈都在，他还记得妈妈穿的粉色裙子，裙角被风吹过会飘起来，他跟在爸爸妈妈身后，觉得那飘起的裙角好漂亮；爸爸在他印象里总是穿皮鞋，然而那天爸爸穿着运动鞋，白色的，可惜出门前被小秦屿不小心踩了一脚，留下灰扑扑的印子。

　　他们带他去游乐园，那天天气非常好，妈妈在旁边温柔地笑，爸爸放下工作陪他玩各种游戏，他感觉自己就是全天下最快乐最幸福的小孩。可离开游乐园时来接妈妈的是另一辆车，他认识那辆车的主人，那是爸爸妈妈离婚后接走妈妈的叔叔。

　　太阳当时还没落山呢，游乐园里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小秦屿嘴里还有刚吃掉的棉花糖的甜味。可是妈妈在这时对他说：“妈妈要和另一个叔叔一起生活了，以后妈妈和另一个叔叔会有孩子，就没有精力照顾你。妈妈和叔叔家都不宽裕，再负担不起你了，你爸爸能给你更好的。是妈妈对不起你。”她蹲下来抱着小小的秦屿一边说一边流泪：“妈妈是不是很自私？是不是对妈妈很生气？”妈妈抱他抱得好紧，他可以闻到妈妈身上原本自带的香味。听说每个女性生完孩子之后身上都会有很好闻的味道，只有孩子闻得出来，就像婴儿时期母乳的味道，但是又很淡很淡，好温暖，好安心——这是秦屿最后一次闻到妈妈的味道了。

　　小秦屿也好伤心，他知道妈妈要走了，可是他好懂事地去擦妈妈的眼泪：“妈妈不哭，我不生气。”他只是好失望，你为什么要丢下我呢？爸爸工作忙不陪我，就连你以后也不肯陪我了吗？

　　“你还小，不懂的。”

　　他懂，大人总是这样说小孩子不懂，他其实什么都懂，他知道妈妈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只是那幸福里不包括他。可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放弃他呢？他会好好努力长大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肯多陪陪他呢？就连离婚以后多回来陪陪自己都不肯吗？

　　长大后的秦屿又想起自己的父亲，一个忙于工作而疏于陪伴妻儿的生意人。那时候家里总是缺少爸爸的身影，每次放学回来秦屿看见饭桌上只有两人份的晚饭就知道爸爸今天又不会回来了。离婚后的爸爸好像在尽力多回家，可是等他能经常回家陪儿子时秦屿已经快和他一样高了。读初中的秦屿回家时间越来越少，到了高中作业越来越多，就算回家，也是在写作业，再没有那天明媚的晴空和笑到嗓子都哑掉的游乐园。

　　作为父亲，他教了秦屿很多生活经验和知识道理，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好好爱一个人，关心的话总是哽在喉咙边又被硬生生吞下去，最后化为蕴含千万意味的拍肩。

　　“Carrie，停一下车。”正坐车去机场的秦屿突然叫停助理，吩咐她去附近便利店买打火机。他下车从后备箱拿出谈工作时创业者硬塞给他的一条富川山居，他不抽烟，准备带回去发给下属。

　　他抽出一根烟，学着别人吸烟的样子点燃。“喀嚓”一下，打火机不防风，被风吹灭，两下，烟还是没燃，三下，终于点燃了。

　　他吸了一口千千万万男人都放不下戒不掉的烟，尝试传说中吸烟的感觉，结果却是被狠狠呛了一口。

　　“咳，咳咳……”他咳得很剧烈，青筋呛出来，喉管都像要咳破，连拿烟的手都在抖。

　　烟就是这味道？他不是很喜欢，唐予颜就更不会喜欢了，我吸烟了，她会很讨厌的吧，秦屿这样想，双眼通红，却不知道是不是咳嗽咳的。

　　“我走了阿拉爷的老路。秦屿，你真是戆大。” 跟唐予颜分开后，他曾在曼哈顿灯火通明的夜晚这么骂自己。

　　①阿拉爷（爷念ya,上海话爸爸的意思）
　　②戆大（傻子，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