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君安》辞囿

36、远之

　　想明白了，强撑着身子的那一股子气便也散了，顷刻间，一口血呕出，喷洒在缓慢流动的沙砾上，浑身脱力，只能勉强攀附在段奕杭伸过来的手臂上，眼中血红一片。
　　往日他运筹帷幄的沙场，如今，映入眼帘，竟成了过家家的把戏。
　　恍惚间，他又见到了巧笑倩兮的阿宁，她肆意御马，奔驰在白雪遍地上。
　　“阿兄！快点儿，阿杭要等不及了！”
　　他想凑得近些，看得再清楚些，只是，不论他如何使力，都迈不出哪怕一步。
　　顷刻间，白雪被殷红覆盖，一滴泪无声滴落，耳边的兵器喧嚣恍若未闻，他只看见阿宁嘴唇微动。
　　“阿兄，别哭......”
　　他好想上前拥住他的阿宁，替她抹去那滴血泪，可是，不知觉间，他已然陷入了血潭之中，无尽头的血水涌来，掩盖埋没了他的身子，他无力挣扎，只得脱力下垂，无穷无尽。
　　这血水，有周家将士的，有无辜百姓的，有王师士卒的，有他的，有阿宁的......
　　他为什么要反啊？
　　因为周家养兵，天家察觉，借剿匪一由，屠了周家满门，只余他和阿宁二人相依为命。天家疑心不断，遂将他兄妹二人扣留北疆，寒苦度日。难得借机，兄妹二人得以返乡，却再次因为过往纷争，他被拥为叛将，被天家反将一军，失去了他唯一的妹妹。
　　这一切叫他如何甘心？
　　明明，这一切，可以有更好的结果的......
　　明明，他曾拥有一切的......
　　小溪镇，春园台。
　　驻足多日的雪终是舍得离去，还大地一片清明，瞧着，甚是喜庆。
　　寒风一吹，薄纱漂浮，便可见二楼雅座间一女子翘着腿，无状地倾靠在了软榻上。
　　她着了身青蓝色长裙，外披袄，领口、袖口处圈了层绒毛，衬得人可爱的紧。其上蜿蜒盘旋着云纹绣花，似是衣匠满怀的心血皆倾吐其上，托举着女子的风姿绰约。纤细柳腰被一条白色丝绦握住，白绦慵懒随意地低垂，随着主人的动作，肆意动荡。一头青丝未束，只是任其盘踞在身后，渲染了满榻乌玄。
　　全身的肆意，也抵不住拴在脖颈上的佛珠郑重虔诚。
　　与往日不同，佛珠被她光明正大地露了出来，仿佛这样，过往见不得光的一切便也成了理所应当。
　　没有人敢来质疑她为何颈带佛珠，就好像是，没有人会来质问她为何心存歹念。
　　何为歹念？
　　学生同先生，武将同文臣，帝王同臣下......
　　她顾熙有很多的身份，他晏禧也有诸多。
　　只是，其中没有哪一个是允许他二人光明正大相爱的。
　　没有，一个都没有......
　　思虑间，门被敲响。
　　顾熙敛了神色，恢复了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
　　二人似乎极有默契，一人未言，一人已了然。
　　一身披白色大氅的男子推门而入，将手里的温酒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执起一瓷杯，只倾倒了少些许，便推至顾熙跟前。
　　瓷杯本就小巧，其中盛的琼浆更是少的可怜。
　　察觉到顾熙不满的眼神，时眠无奈，只淡声道，“你身上有伤，不宜多饮。”
　　言罢，便拾步到窗前，抬手将窗户轻柔合上。
　　一切风月与喧闹都被隔绝在外，屋里只余一片静谧。
　　如若，顾熙听话点儿。
　　顾熙撇了撇嘴，抬脚便将桌子踹远了些，眼不见为净。
　　瓷杯便像是一只残败的玩偶，失力下垂，碎成若干，不复从前。
　　破镜无法重圆，碎瓷无力呻?吟。
　　破碎声传来，时陌一顿，低头掩去眸中的神色，才转身，看向顾熙，冷淡的声线裹上了一丝温度。
　　“阿陌，你想看些什么？”
　　是啊，她见得光的一切，都是陌娘这个身份给的。
　　在北疆，陌河能给当地人带去祥瑞，顾熙便妄自盗了陌一字，果不其然，陌娘当真贪得了些许福气，她顾熙不曾有的，或者觊觎过的。
　　一个虚假无比的身份，却给了她最为真实的回忆。
　　好生......戏弄啊。
　　“你踏马把窗子都合上了，我能看什么？”
　　还是同从前一样，是个小刺猬。
　　“《牡丹亭》可好？”
　　“不是时远之，我就好这一口，你就不能顺着我点儿？”
　　是了，时眠，字远之。
　　打小，时眠喜欢的东西就留不长久。
　　他喜欢他的娘亲，不过垂髫之年，娘亲便病逝。
　　周围的人，甚至他的父亲，都说他天煞孤星，是他将自己喜爱的娘亲给克死的。
　　后来，他捡了一只小白猫，起名时啾啾，他很是喜欢的，才养了没几日，便被人玩弄至死，他只能捧着它破碎的身子回家。
　　某一瞬，他突然明白了，他护不住的人或物，就不该生妄念亲近，要远之，敬而远之。
　　“......不行。”
　　一瞬间，难得裹上的一丝温情也褪的一干二净。
　　要远之的......
　　顾熙无奈地抬手揉了揉眉心，缓了片刻后，起了身，走到时眠跟前。
　　“不行便不行，你凶我作甚？”
　　时眠染上了些许无措，低了身子，“我没有......”
　　未等他说完，顾熙便随意岔开了话题。
　　“你有多余的簪子没？发带也行。”
　　时眠眉眼弯弯，“堂堂陌娘，连根簪子都没有吗？”
　　“可不，陌娘穷得都揭不开锅了，远之哥哥可否发下善心，收留我两天？”
　　四个字烫得时眠心尖儿都颤了颤，即便眼前的姑娘只是随口打趣，可他还是不自觉的当了真。
　　“好。”
　　顾熙并不觉得远之是时眠的晦气。
　　远，敬也。
　　之，常存兮。
　　远之远之，百福具臻。
　　时眠会好运常存的。
　　屋外却不如屋内般静谧。
　　大堂之上，一曲《精忠报国》正慷慨激昂地上演，台上人呕心沥血地倾吐，而台下人却在蠢蠢欲动。
　　“我车马不停地赶了几日路，才碰上这么一场，怎么演些这种子戏码？早知道，我便不来了！”
　　“兄台，您这话我可不敢苟同，这《精忠报国》怎么了？人演多好！这可是名动盛京的春园台，能够听上这么一回，终生难忘啊！”
　　“名东盛京又如何？左不过几个戏子，卑贱如泥！”
　　......
　　雅座间。
　　“主子，这戏......”
　　“呵，在点我们呢！”
　　“可要属下去......”侍卫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略惩小戒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