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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命运女神 ...

  •   坐上前往梦幻庄园的出租车后,伊芙琳才后知后觉地询问自己,真的做好面对那个地方的心理准备了吗?如果那些附着了记忆的场所是迈克尔留给所有粉丝的遗产,那么它们终究会有耗尽的一天,因为让它们如此重要和鲜活的人已不在。见过梦幻庄园和冬青台后,属于她的这份遗产是否就消散了大半?今后的人生中,她再也无法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世界上还有重要的地方她未曾去过。
      不过来都来了,也没什么回头路可走,伊芙琳自嘲地笑笑。
      下车时,一路沉默的司机突然蹦出一句:“Michael Jackson Forever!” 伊芙琳惊诧地回头。司机是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女性,当年伊芙琳羡慕过的迈克尔演唱会录像中那些青春逼人的观众,现在大概也正是这个年纪。伊芙琳对她笑笑,回道:“是的,他是永远的。我也会把你的祝福带给他。”

      真正站在那道门前,伊芙琳又回想起昨日的梦境。她总是刻意地回避他1993年后的影像和新闻,好像这样他在她心中就能永远停留在无忧无虑的青年时代,然而那个梦却向她残忍地揭示了时光的无情。现在这种感觉再次翻涌上来——面前的大门沉稳朴素,若是换一个场合,伊芙琳甚至会很喜欢,但她无法对那扇镶嵌着金色“NEVERLAND”花体字的华丽大门释怀。齐整的红色砖墙也不见踪影,只剩粗犷的灰棕色石墙,几乎每一块石头上都有粉丝的留言。复古的铁艺灯已锈迹斑斑,有些灯的玻璃上贴着相片,有《BAD》的封面,他和ET的合影,还有一些他扮鬼脸的照片。伊芙琳沿着石墙一条条留言读过去,有些颜料已经剥落了,依稀能辨认出“我们爱你”和“生日快乐”;还有一些是歌词,比如“You rock my World”和“Will you be there”;一个转角处摆着一块画有迈克尔卡通形象的鹅卵石,从日期来看,是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伊芙琳特别留意了中文的留言,大部分都是表达思念和爱,但也有一句意味不明的“大哥我来开锁”,她皱皱眉想要擦掉,无奈色料太牢固,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将它刷洗干净。
      伊芙琳颇费了一番功夫思考到底留言在何处,最终还是决定写在最醒目的“5225”门牌上,方便日后故地重游还能找到今日的笔迹——显然很多粉丝和她有一样的想法,门牌上只有左右两侧还剩下点空白。伊芙琳挑了右边,写下早已想定的词句:“天上先成白玉楼。”落款时久违地写上了中文名,“永远爱你,尹为止。”母亲说,她的名字是取“君子有所为,有所止”之意。伊芙琳自觉只做到了前半句,因而每次签名都心生惭愧。出国后同学和教授把三个简单的字念得五花八门,她不胜其扰,干脆改了个谐音的英文名,从此便很少再写原本的名字。在这个场合久违地写起,她不免感叹,自己怕是一辈子都做不成君子了,哪怕能从迈克尔那里学到一星半点他的好,大概也能稍稍向母亲的期望靠近一些。
      一念至此,伊芙琳想起刚才和司机的对话。她拿出手机,在打车软件上查到了司机的名字,然后在门牌左边的空白写下“Michael Jackson Forever. Love, Betty. 06/24/2024.”

      伊芙琳没有非得进梦幻庄园逛逛的想法——即使曾经有过,在隔着大门看到那副荒凉景象后,她也不愿再为自己徒增伤感。因而她只是顺着外墙一路向下走,计划等到天色变暗就打车回酒店。石墙并不长,没走多久就被低矮的栅栏取代。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被这形同虚设的障碍物诱惑了,这实在很像在邀请人翻越栅栏进入庄园,但整个牧场视野开阔,远处还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她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能是忌日将近,一路上来朝圣的粉丝不少。伊芙琳和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墨西哥女孩相谈甚欢,刚好两人都无人同行(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便约定第二天一起去冬青台祭拜。女孩名叫洛拉,伊芙琳听到后忍不住对她哼了奇想乐队的同名歌,引得洛拉相见恨晚地扑过来和她拥抱,抱怨已经没多少同龄人喜欢这些“过时”的乐手了。“当然,”她叹气,“也包括迈克尔。”
      伊芙琳深以为然地点头,说有一部日本动漫的台词用在这里特别贴切:“我们是旧时代的残党,新时代没有承载我们的船。”转头发现洛拉已经快要哭了,心生不忍,便讲起前一天看音乐剧的经历,说全场一个空位也没有,观众里有年轻人有老人,甚至还有个小男孩穿着亮片西装和礼帽,远远看去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洛拉抽泣了一下,又笑起来:“其实我更羡慕那些老人,说不定他们真的见过迈克尔。”
      伊芙琳赞同:“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更适合生在七八十年代。”

      天色渐晚,伊芙琳陪着洛拉将她准备的一束玫瑰立在栅栏边。洛拉准备离开,问她要不要一起去Los Olivos吃晚饭。伊芙琳也很喜欢那种平静的乡村小镇,但又想一个人再在庄园外看看,于是和洛拉约定一小时后在Los Olivos碰面。
      往回走时伊芙琳才发现,原来二人不知不觉已离大门很远。从梦幻庄园到Los Olivos不过十分钟车程,时间还很充裕,她也就挂上耳机慢慢走。和纽约相比,圣芭芭拉真是极致的地广人稀,因为没什么人工照明,便显得夜色来得格外快。伊芙琳走到大门时,已经只能见到一片漆黑的剪影,比起白天更显萧索。门内的保安亭边亮着一盏灯,但被门上的格栅遮挡,只有一线灯光落到门外。
      离约定时间还有半小时时,伊芙琳拿出手机呼叫了去Los Olivos的出租。因为地点太偏僻,最近的司机也需要十分钟才能抵达。她站在门口打算继续听歌,然而收起手机时屏幕的亮光一扫,她才骤然发现身后大门前立着三个黑影。伊芙琳几乎条件反射地转身退后。担心激怒对方,她没有用手机照明,只能借着保安亭的灯光观察。并不是她的错觉:三个身着黑衣的老妇人站在门前,衣服的轮廓几乎和大门融为一体,只有枯皱的脸上反射出一点昏黄的灯光。每个人的手都举在胸前,一刻不停地做着伊芙琳难以理解的手势。她刚才退后的动静不小,但三人都不曾抬头看她一眼,只是死死盯着各自的双手。侧耳细听之下,她注意到一种持续的、微弱的摩擦声,或许是经由她们手上的动作发出的。但光线太黯淡,伊芙琳始终看不分明。她压下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即使对方看起来没有恶意,傍晚在荒废庄园门口做出这样奇怪的行为也实在无法以常理揣测。低下头避免和她们目光接触,她取下耳机,尽量自然地向一旁走去,装成一开始就没打算站在大门前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已经做足了“不愿打扰”的态度,不料她走到一半,离她最近的那个老妇人突然动了。她的头以不符合年龄的迅捷向上抬起,伊芙琳觉得哪怕换作她自己,来这么一下也不一定能保住完好的颈椎。老人手上动作不停,一双银白色的眼睛却直勾勾地望向伊芙琳。伊芙琳只在盲人身上见过那样毫无焦点的眼眸,但此刻她被人盯住的感觉强烈得近乎实质。从常理来讲,她不觉得三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能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但现在她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危险。她正欲拔腿就跑,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并非因为恐惧,而更像梦魇,不可见的绳索将她缚在了原地。就在她挣扎着想夺回身体控制权时,另外两个老妇人也依次抬头,也是同样的银白色双眼。三人起身向她走近,双方距离逐渐缩小,那种怪异的摩擦声也愈发响亮,变得类似麦克风故障的啸叫。第一个老妇人在距离伊芙琳一步处站定,因为距离太近,她又比伊芙琳矮许多,伊芙琳低头看去,只见到她上翻到极限的眼珠,和一片鱼目一样浑浊的眼白。
      妇人嘴唇蠕动,伊芙琳惊讶于那样干裂的嘴唇竟还能发出声音。她的嗓音喑哑,起初伊芙琳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仔细分辨后心中一动——虽然她的拉丁语只学了个半吊子,但她还是记起了这段词:“Sors salutis/ et virtutis/ michi nunc contraria/ est affectus/ et defectus/ semper in angaria (命运摧残着/ 我的健康/ 与意志/ 无情地打击/ 残暴地压迫/ 使我终生受到奴役).”
      怎么会不认识呢,在她十岁那个燥热的夏天,满心期待地将碟片推入播放器,屏幕上的迈克尔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中回头,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不知为何模糊地意识到,她的生命从此将和屏幕上的人连接在一起。
      那个镜头的背景乐是恢弘的合唱,“O Fortuna,” 噢,命运女神,宛如一声叹息。

      妇人话音落下,重新低头看向胸前的双手,随后径直向前走来。伊芙琳想要躲开,奈何四肢仍然不受控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撞向自己。然而预料中的碰撞并未发生,在接触到伊芙琳的前一刻,妇人的身形就如雾一般消散,隐没在了黑暗中。
      后面两位妇人也依次上前,皆是在伊芙琳面前停留片刻,吟诵着后面的诗行,然后便消失不见:
      “Hac in hora/ sine mora/ corde pulsum tangite (在此刻/ 切莫迟疑/ 为那最无畏的勇士).”
      “Quod per sortem/ sternit fortem/ mecum omnes plangite (也已被命运击垮/ 让琴弦拨响/ 一同与我悲歌泣号)!”

      几乎是最后一个单词刚刚落下,尖利的汽车鸣笛声就从伊芙琳身后响起,两道强烈的灯光将路面照得一片惨白。她如梦初醒,意识到那是自己叫的出租。伊芙琳试着回头,成功后才意识到之前无形的禁锢已经消失。顾不上那三个古怪的妇人,她以自己能爆发出的最快速度冲向轿车,拉开车门跳入后座。
      司机回过头:“嘿,别这么着急,我不会马上开走的。”
      伊芙琳正欲反驳,抬头却见车灯照射处空空荡荡,只有梦幻庄园的大门被夜风吹开一丝缝隙。
      “刚才只有我一个人吗?”
      司机奇怪地看她:“当然。”
      汽车发动,伊芙琳掏出手机,此前因为摘下耳机而中断的音乐正好停在历史巡演的开场曲,《Brace Yourself》。
      她忽然想起,刚刚车灯照来一瞬间,她终于借着光亮看清了最后一位妇人的手。她左手拉着一根看不见起点的丝线,右手持剪刀正欲剪下。刹那间,她如遭雷劈:三位老妇人、丝线的摩擦声、剪刀、《布兰诗篇》。

      ——噢,命运女神。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写得很开心!(主要是夹带私货非常快乐!)
    一些注释:
    1、女主是中国人,但文章里还是会用英文名。一方面是大家都说英文突然来个中文名怪怪的,另一方面虽然我喜欢女主中文名的寓意但又感觉读起来有点拗口,实在取名无能所以也就这样了。
    2、对Neverland的描写都来自油管博主的视频,主要是2017年的场景。留言和卡通画都源自视频,我只起到一个看图写作的功用(那个“大哥我来开锁”也是视频里看到的,中文+超大字体特别吸睛,但我实在没想明白写这句话是为了什么)。
    3、“天上先成白玉楼”的上句是“人间未遂青云志”,但我觉得“未遂”实在太不衬Michael了,所以只保留了下半句。这副挽联横批是“羽化登仙”,出处是《唐伯虎点秋香》,据说用了李贺之死的典故,但我没进一步考证。还有两副之前分别在江浙和大理看到的,“梦中”“相见”和“天上”“骑鲸”,因为“天上”和这一联撞了,加上“梦中”“相见”和本文内容更契合,所以会把前面一副用在冬青台的部分。
    4、这边打车软件确实是能看到司机名字的,只有名字不带姓氏。
    5、奇想乐队(The Kinks)的《Lola》好听!
    6、“我们是旧时代的残党,新时代没有承载我们的船。”来自《海贼王》。
    7、最初想到写三个老妇人是受《黑暗的心》启发,那本书里主角遇到两个织黑毛线的老妇人,也是影射命运女神,但还要更隐晦一些。三位命运女神分别编织、丈量和剪断命运之线,伊芙琳看到的是最后一位。拉丁文诗句来自《布兰诗篇(Carmina Burana)》的开场曲《噢,命运女神(O Fortuna)》,历史巡演片头的《Brace Yourself》其实就是《O Fortuna》的某一版本,这首歌另一著名版本是The era的《The Mass》。虽然这章只取了结尾一段(因为“最无畏的勇士”太贴切了),但我私心还是最喜欢前面四句:
    O Fortuna 哦命运
    velut luna 象月亮般
    statu variabilis 变化无常
    semper crescis 盈虚交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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