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个梦 ...
-
2024年6月23日，纽约。
像往常一样，伊芙琳在走进地铁站前习惯性地看向一旁的小摊。一排排黑胶整齐地码放在纸盒里，即使只是匆忙一瞥，她仍然辨认出了放在最醒目位置的三张唱片：《Thriller》，《Purple Rain》和《Nevermind》。难以想象这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她想，多少带点暗喜，因为她的音乐品味顶多也就停留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
伊芙琳正在前去看音乐剧《MJ》的路上。从此刻开始，直到6月25日，都是她留给迈克尔的时间。不得不庆幸他的生日和忌日都正落在漫长的暑假里，否则她只能选择不那么有纪念意义的时间寻访冬青台和梦幻庄园。对一个注重仪式感的人而言，这难免有些遗憾。出于同样的仪式感，她把看见迈克尔的唱片视为一个好兆头——好像当她想起他时，世界也会给出微弱的回应。
和她料想的一样，Neil Simon Theatre座无虚席。伊芙琳以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平静心情看完全剧。与其说悲伤，她更感到空虚。那个在台上舞蹈和歌唱的人，无论再相像，都不是那个让她倾慕和爱恋的人了，记忆中他的影像只在泪光中才依稀与眼前人重合。她一抹去眼泪，幻象又立刻烟消云散。而今故人何在？大概是一抔黄土罢，她自嘲地想，最丰神俊逸的少年和最衰败的泉下骨，是一桩多么美的残酷事。
散场后她脚步飘忽地向外走，挂上耳机继续听他的歌，因为太过熟悉那些旋律，她毫无障碍地分辨出来自周遭的杂音：“这部剧绝对在我的遗愿清单上！今天终于实现了！”我也一样。“当他在舞台上跳舞时，我觉得那就是迈克尔复活了！”不敢苟同。“有那么多新的歌手、新的音乐，但他的艺术是永远的。”是的，他是永远的，她勾起嘴角。
她的下一个目的地是纽瓦克自由国际机场，从纽约飞向洛杉矶。飞机起飞时间是十点整，灯光一熄灭，整个机舱都被包裹在混沌的黑暗中。伊芙琳看着地面的城市繁华逐渐远去，或许是被旁边已经入睡的乘客影响，深沉的困意冲击着她的大脑，迅速裹挟着她的意识沉入梦中。
伊芙琳很少做梦。或者说，她梦中的五感都很微弱，醒来后即使有些记忆残留，也没有与之匹配的声音和画面，加之情节缺乏逻辑，因而总是不过一两天就被她抛在脑后。
但今天这个梦很不同。伊芙琳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人们盛装出席的舞会。环顾四周，她并不认识在场的人，却隐约记得自己在等谁。她不爱应付热闹的场合，便想着找个僻静又利于观察的角落，直到那个她要等的人现身。于是她逆着人流前行，走上一道圆弧形的楼梯，企图从二楼的露台上俯瞰所有到场者。走到一半，手腕被人拉住，她条件反射地想要甩开，抬头时却怔在当场。
当然，迈克尔。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他就是她在等的人。
他身穿《Thriller》MV里那件红色棒球服，在这个其它人都穿着宫廷礼服的舞会中显得格格不入。但在伊芙琳看来，整个大厅里全部的珠宝华服，都不及青年时他意气风发的狡黠一笑。她想拥抱他，又害怕过于激动显得冒犯，一时呆立在楼梯上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甚至还能感受到手腕上残留的一丝温热，真实得令她胆战心惊。反倒迈克尔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主动向她张开双臂。她迅速地抱了抱他便退回来，唯恐自己因为贪恋他的怀抱而做出失礼的举动。转念一想，又害怕这样冷淡的态度让他伤心，于是开口找补：“看到你这样就很好。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你好好的，哪怕是在我们看不到的世界。”迈克尔也笑起来：“我很好。虽然其他人没机会听到，但我还想再回答一次，我更爱你们。”
接下来的梦像一个荒诞的、被无限拉长的慢镜头。伊芙琳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只能无力地目睹一切的发生：三十年岁月在他脸上倏忽而逝，他的皮肤变成小麦色，继而是苍白和惨白。在他去世前那张令伊芙琳万分痛心的面容上定格片刻后，变化仍在继续。他的眼窝向下塌陷，最终只剩一颗漆黑的颅骨。在这持续的变化中，他（伊芙琳甚至不确定是否还应该将他称为迈克尔）的话语却不曾停止。他重复着那句“我更爱你们，”起初是伊芙琳熟悉的清越嗓音，而后在一遍遍重复中变得嘶哑而缓慢，让她无端联想到年久失修的故障机器。最后一个“more”的尾音被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掩盖，然后那副骨架便融化成了水银般光亮的液体，伴随着一阵彻骨的疼痛钻入了伊芙琳的心脏。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洛杉矶。”
伊芙琳挣扎着醒来，冷汗顺着她的额头向下淌，滴落在盖毯上，洇开一团深色的水迹。此时她大概已经把魂不守舍写在了脸上，以致邻座的女士向她投来了关切的目光。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谢谢，只是个噩梦。”女士也朝她笑笑，“祝你在洛杉矶过得愉快。”
伊芙琳的思绪还停留在那个噩梦。她能分辨出其中拼凑的痕迹，例如最后那个片段无疑来自于《Ghosts》。清醒过来后回想，她惊讶于就算十五年过去，“他已经离世”这个认知依然没有深深地刻在她的潜意识里。在梦中，她如此轻易地相信他还活着，哪怕整个故事的逻辑一点也经不起推敲。或许是因为这个梦中的感官无比真实——现在她的胸前仍残留着被刺穿的幻痛。稍稍回过味来，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心思也涌上心头：早知道是梦，当时何必矜持，不如抱个够本。话虽这么说，其实所有和他梦中相见的喜悦都被那个足够阴暗的结尾冲散了。伊芙琳只能怪罪自己，谁叫她看音乐剧的时候净想着泉下骨，这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真是何苦来哉。
伴随着脑中纷乱的思绪，一小时后，伊芙琳终于在早已订好的房间住下。
一夜无梦。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