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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枝洛的一生从未与王太子打过交道。
      尽管知道王太子的存在,自己也与王室相交甚密,从她参加骑士训练,直到自己在公爵府寿终正寝,枝洛始终都只在各式画册上见过他身着金花甲胄、头戴狮子王冠的英勇模样。
      她与坎森的婚礼伊哈德没有到场,甚至,尽管没有具体的记忆,但枝洛明确记得自己没有受邀参加继位典礼。
      这样一个几乎和童话预言画等号的存在,如今亲眼见到他、见到尚是幼童的他,着实让枝洛有些对不上号。
      这么想着,行动就慢了一拍,伊哈德环着阿德杜尔的脖子扭过头去,满不在乎地说,“我不喜欢你,以后你就别再来了。”
      忒弥谢一把拽着枝洛单膝跪下,枝洛这才回过神来,“是您的光芒夺走了我的神智,万分抱歉,我——”
      “别拍马屁了,多无聊。”伊哈德没好气地说。
      “请您原谅她的无礼,她是第一次拜见您。”忒弥谢抬起头来维护枝洛。
      “忒弥谢卿,我没跟你说话吧?”伊哈德天真无邪地问。
      忒弥谢连忙闭上嘴又低下了头。
      从记忆中找不到有关伊哈德在继位以前的政治地位究竟高到什么地步的信息,但根据坎森和忒弥谢的态度看来,想必他的地位不只是“王太子”这么简单。
      他的王太子身份确立得太早,也太过坚定,难道真的仅仅为了一纸童话,就能够舍弃其他所有的选项,将年幼的第四王子选做唯一的继承人,将他的地位拔高到其他王室成员畏惧的高度,这个世界的人是都疯了吗?
      枝洛对伊哈德几乎一无所知,面对孩子,尤其是这样过早得到天下的一切的孩子,千言万语不如一默,枝洛低下头不再回答,只是做出惊恐的姿态。
      “弗厄罗卿,你叫什么?”伊哈德问枝洛。
      “我叫……枝洛·弗厄罗……”枝洛颤颤巍巍地低着头。
      “可以抬头看我哦。”
      枝洛听话地抬起头直直看向伊哈德,四目相对的瞬间,伊哈德锐利的金色瞳孔微微收缩,刺得枝洛后背突然不可控制地冒出冷汗,枝洛的四肢被那视线钉死在地上,他开门见山地问,“弗厄罗卿,你上辈子有见过我吗?”

      以前枝洛总是陪忒弥谢一起在宫廷学校训练上课,养病期间家里只安排她简单阅读了《家政经济学》等书籍,入门了财务规划和税收管理,并没有安排具体课程,出于调查的必要,枝洛主动多次阅读了帝国史。
      现在她有更多时间待在家里,自从痊愈以来,枝洛再次开始了繁杂的学习。
      密密麻麻的授课科目让她看花了眼,尽管暂时被允许不参加训练,但她依然需要覆盖面甚广的课程,从小便开始学习的语言、礼仪与文艺修养自不用说,现在已经逐步涉及了文学、数理、宗教、历史、地理、政法、经济等诸多领域,甚至对必要的时候,她也必须参与实地考察各方产业,以免学习内容过于悬浮。
      每周一次去修道院,每月两次分别前往不通的名师府中学习,以及众多来公爵府为她提供教育的私人导师,枝洛光是记住行程表就死了一大片脑细胞。
      并非先前枝洛学艺不精,而是由于枝洛已经度过了一生,成年以后的事情才记得清楚,对于处世多年的人而言,做事靠的是经验与直感,枝洛有自信能够现在立刻接手管理一座府邸,于是需要在很多课程里装作不懂,但越是基础的概念越是模糊,实在是没法精确地回答出来。
      故意背错了几处数据,被老师指正后,枝洛装出知错就改的谦虚模样,立刻道歉。
      话虽如此,但忙碌的课程安排还是让枝洛一度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处境与未来,结束课程后看到阿德杜尔涌上的那股莫名的温暖,以前总觉得烦躁,现在也被她当做安慰,全盘接受了。
      唯一能让枝洛清醒意识的,便是弥谢雪花般递来公爵府的信件。
      为了不被圈进“第二王子的追随者”的范围内,即使王室按章程为忒弥谢安排了侍从,但他们被默许能够仅负责管理饮食起居,而不必宣誓忠诚,所以一旦忒弥谢要求他们额外做事,比如递信,常是晚一天才能递来。
      忒弥谢字如其人,每个笔画都圆润温柔,打开信封的那个瞬间,扑面而来的茉莉花香仿佛为她带来了春天的气息,他的信只是看着都赏心悦目。信中是生活琐碎,或是断断续续写些没头没尾的读后感,谈起训练的话题时,枝洛能感觉得到他在努力避免提及坠马事件。
      记忆里似乎并不存在坠马事件,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并与这身体存在致命的排异,或许对于一贯善于骑马的枝洛来说,这场坠马只是场平平无奇的小摔小闹,第二天便能忘个精光,当然也不会知道忒弥谢参与其中利用了自己。
      那种情况下让王子来道歉,才是货真价实的“不公平”,而枝洛竟一生都未曾察觉。
      战争依然在继续,而她却已经痊愈,为了不再来一次坠马事件,或者不让其他人也遭遇“坠马事件”,枝洛选择顺风使舵,漠视了忒弥谢的所有来信。
      唯一愿意与第二王子做朋友的人多次拒绝回信——这消息很快传遍了王都的街头小巷,大家不必揣测其中的原因,因为理由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经写进了预言中,大家会若有所思地相视长叹,嘴里是含糊不清的诋毁,在心里深深地确信自己的推理。
      枝洛将信搁在一边。
      “你还不准备回信吗?”看枝洛最近一直都反常地拒绝回信,阿德杜尔担心地问,“是因为忒弥谢殿下他又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的,阿德,我现在只是在做国家希望我去做的事。”枝洛安抚阿德杜尔。
      忒弥谢的处境只会比以前更糟,就连阿德杜尔都忍不住来打探枝洛的心意,可枝洛往阿德杜尔的嘴里塞一颗苹果味的糖,轻描淡写地揭过话题。
      甩甩脑袋,将心从逐渐收紧的世界剥离而出,枝洛看到自己又像是一位上帝视角的观众了,她让侍从带好用具,继续赶往下一处课程。

      医生再三阻拦无果,枝洛久违地梳起马尾,换上骑马装,与阿德杜尔一起去了马场。
      印象里轻便趁手的佩剑现在却沉得难以挥动,还没从更衣室走到草场中心,枝洛已经感到呼吸困难。
      被阿德杜尔扶上马,枝洛眼前一片空白,挽绳的手微微发抖,她强忍恐惧深吸一口气轻夹马腹,马腹的触感让枝洛胃中一阵恶心,阿德杜尔拉着马头的缰绳,在一旁鼓励她大点力气夹马腹,枝洛点点头,发现自己的双腿使不上力气。
      “枝洛,枝洛,”看枝洛僵在马背上很久没有反应,阿德杜尔连忙伸手接枝洛下马,他脸色惨白,一脸要吐了的表情,“你在害怕吗,先下马来……那我们不骑了,枝洛一辈子不会骑马也没关系。”
      “你怎么看起来比姐姐还害怕。”枝洛扶着阿德杜尔的肩膀下了马,勉强露出笑容。
      “你难受我也难受。”阿德杜尔低声说,紧攥枝洛的手,枝洛发现他的手在发颤。
      “别担心,姐姐没关系的,没准过段日子我就不害怕了。”枝洛摸着阿德杜尔的头安慰他。
      如果再也不能骑马、不能进行战斗训练,那可就麻烦了。枝洛拉着阿德杜尔的手,一边往旁边的座椅走去,一边想。
      枝洛的一生里,与坎森结婚后,为伊哈德守了一辈子的边境,虽然真刀真枪地带兵上阵的次数不多,但除了整个府邸的家事与财务外,枝洛也负责部队的管理。
      与这帮血海尸山里打滚的大老粗打交道,唯一有效的不是温柔,而是武力所塑造的人格魅力。
      枝洛赢过狩猎活动,胜过剑术,密集参与军队的日常训练,在坎森过于耀眼夺目的战争才华下,几次临危受命的战果依然可圈可点,在军队中的威望不亚于诸将。正因为有枝洛的存在,坎森的一生免去了童话大部分的负面影响,国王对弗厄罗家也常有封赏。
      可如果她再也不能骑马作战,更或者,身体差到无法承受边境的纷纷扰扰呢?
      这些日子里,枝洛常在镜前久久端详自己的身体。镜中的少女笑容温柔清爽,因为常年坚持体能训练,所以卧病数月依然目光炯炯,只从举手投足的肌肉记忆中便能读出她家教的优良,记忆与身体的融合让她对这副身体渐渐没有了陌生感,最初的排异仿佛是一场遥远的笑话。
      枝洛的一生尽收眼底,家室尊贵富裕,父母恩爱,婚姻顺利,在边境闯出了属于自己的地位与荣耀。这甚至称得上圆满成功的一生。
      当身体的病痛散去后,思考的余地从每时每刻都消耗着神智的忍耐中被解救而出,枝洛开始感到了迷茫。
      回想自己第一次为自己拉拢坎森作为靠山,潜意识里竟是“改变原有的平淡人生,亦或是成为任何伟大的人”,现在想来根本毫无逻辑,她被莫名的情绪驱动着,一昧地试图掌控将身边能够利用的人,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枝洛死盯着那匹令她四肢僵硬不能动的马,阿德杜尔则死盯着枝洛,枝洛被盯得发毛,阿德杜尔叫来侍从小声说了些什么,侍从迟疑地离开了。
      “你要做什么?”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枝洛拉住阿德杜尔的手。
      “我把那匹马杀了。”阿德杜尔侧着身子,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把脑袋重重地压在枝洛的肩膀上,“我不喜欢它,枝洛也不喜欢它的吧。”
      无辜的语气刺得枝洛毛骨悚然,她不自觉地握紧阿德杜尔的手。
      “你不开心吗?”阿德杜尔挪着脑袋扬起视角,视野里全是枝洛的发丝,二人的发丝纠缠起来。
      “没有啊。”枝洛咽了口唾沫。
      “不要骗我……”阿德杜尔在枝洛的脖颈间小声喃喃。
      随着自己痊愈,和阿德杜尔日常相处的时间变得更多,枝洛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阿德杜尔有虐杀动物的倾向,小到温室的蝴蝶,大到训练场的马,枝洛甚至目睹过阿德杜尔一个人坐在花园的凉亭中,边哼着童谣,掐死了一只麻雀。
      阿德杜尔一步三回头地去骑了一会儿马,没几圈就回来了,枝洛笑着给他递过手帕,主动提出打道回府。
      最近总是他两一起出门,坎森越发的忙,现下已经两个多月都没有来了。
      枝洛知道他将会在这次战争初露头角。坎森对战争感兴趣,也有才华,他对王位继承权没有执念,一辈子都驻守在边境,只在需要的时候返回王都,在旁人看来或许他被调离了政治中心,但实际上他乐在其中。
      如果自己也跟着坎森一起离开王都,就得留阿德杜尔一个人留在公爵府了。想到这里,枝洛的心头再次涌上不属于自己的不舍。
      他该是她最亲近的人之一,那是与她从羊水中便紧紧相拥的半身,记忆中的他们亲密到令枝洛难以理解,与现下的真实别无二致,然而记忆中有关阿德杜尔的杂乱的思绪却难以理清,如同荆棘密布的深渊,光是试图靠近就让枝洛的喉头涌上血腥味。
      没有任何理由应该相信他,可同样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哪怕枝洛自己背叛了自己,枝洛都不认为阿德杜尔会做出对她不利的事。
      只在他身上,枝洛感到了自己对这个陌生的世界的不安。
      到府邸门前,枝洛刚下马车,一直为忒弥谢送信的侍从正在将信递给门卫,枝洛直接让人把信接了过来,淡紫色的信封传来薰衣草的香气,阿德杜尔准备遣他离开,枝洛将信封正反打量几圈,递了回去,“麻烦你再带回去吧。”
      阿德杜尔猛地抓住枝洛的手腕将信压了下去,咬着嘴唇,轻轻地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枝洛看他一眼,再次递回信,“替我转达给殿下,他没有义务为我创造奇迹,我也不曾希望他做什么,是我自己制造了我的耻辱,他不要再为此写信给我了。”
      “不要……”听到枝洛的话,阿德杜尔捏紧枝洛的手腕,不敢直视枝洛,最后一次哀求。
      目送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接过信逃也般地离去,枝洛拉着阿德杜尔进了家门。
      “你不该这么说,你不能这样。”阿德杜尔带着哭腔,“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惹你发这么大的火,我可以帮你去问清楚,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枝洛将信逐字读过,忒弥谢的真心终于在日日夜夜的辗转反侧中无处匿藏,他在信里诉说着自己的煎熬,一遍遍询问枝洛的现状与心意,哀求她的原谅,哪怕信里试图穿插些日常趣闻,信纸上也总是残留着泪痕。
      枝洛明白,尽管忒弥谢未曾得到过任何人的爱,本质仍是真诚温柔的人,即使在现在的情况下,他依然选择放低姿态,甚至放下尊严,来挽回她的友情。
      枝洛在内心冷冰冰地观测着阿德杜尔,没有回答。
      脑中是忒弥谢声泪俱下的可悲模样,枝洛只感到自己内脏俱裂时更痛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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