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青丘得鹿

34、夜读

　　一股叫不出名字的洗发水的味道。馥郁如栀子，却又比栀子淡了许多。
　　不是不喜欢，只是不习惯。
　　那是齐东玥成为她同桌的第一天，伊莫胸腔中翻涌的感受。
　　“我的参考书有点多，如果不小心挤过三八线占了你的空间，直接把它们推过来就好了。”
　　“没关系，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反正我没那么爱学习。”
　　齐东玥睨着她笑。那样好看。
　　伊莫瞅瞅自己的参考书，还不及齐东玥的一半厚。正常人此情此景之下应该萌生的心虚和害臊，伊莫一样都不占。这就是为何她成了何翼凡的哥们儿，而齐东玥成了圣光女神的原因。
　　说到何翼凡，伊莫迅速瞥了他一眼。他向徐缓炫耀着昨晚的游戏战绩，口若悬河，似乎一切如常。
　　表里不一，多么容易。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这道题选错了，公式没代对，应该是D。”
　　齐东玥收拾桌面的间隙，不经意间扫到了明天要交的物理小练习。
　　伊莫差点儿一头栽到地上。

　　6月7日，在距高考还有整整一年的日子，誓师大会在烈日下轰轰烈烈展开。
　　四中的教育理念是——哪怕你只是帮妈妈刷个马桶，也要比别人先比别人快。
　　只可惜许多孩子为了鲤鱼跃龙门，从来不刷马桶。
　　演说家西装革履，在主席台上指点江山，表演着传说中的催眠秘术。一个男生被催眠“成功”后，直挺挺横躺在两把相对摆放而稍有距离的椅背上，活脱脱一具人形石膏。
　　“他一开始不是讲时间的合理利用吗，怎么偏题偏得神神叨叨的？”
　　朴之予拿胳膊肘捣伊莫，声音巨大无比。她向来如此没轻没重。
　　“不知道，可能是讲到半路自己把自己催眠成功，失忆了吧。顺便再给我张卫生纸。”
　　伊莫双手在眉梢上方搭小帐篷，汗流不止。
　　“玄乎。”朴之予从兜里摸纸，“省着点用，弹尽粮绝了。”

　　朴之予再也听不下去了。
　　演说家的小把戏赢得一片叫好声，好端端的誓师大会也逐渐误入歧途。演说家备受热烈掌声的鼓舞，正要招募下一位志愿者时，朴之予拍拍裤子上的草茵，大步走上去。
　　话筒交到朴之予手上，演说家满含笑意，幻想着她会什么说出捧场的话来。
　　“我说大师，您有功夫在这儿催眠，还不如让我们回去多睡会儿觉得了。”操场上一片唏嘘，连睡着打呼噜的都被同伴拍醒看戏。“您不是说过吗，要合理利用时间，大家现在学习这么累，正好又是太阳这么大的时候，实在是没精神听您吹牛皮。”
　　演说家的脸色红一阵青一阵，相当精彩。朴之予还想继续谴责第二回合。校长忍住了脱下皮鞋抽人的冲动，跑上来劈手夺过话筒，关掉开关，指着朴之予的鼻子一顿痛骂。
　　“我只是代表了所有同学的心声，实话实说放在哪个年代都没犯法吧？”
　　朴之予双手插兜，抖腿，一副混小子模样，泰然自若。
　　校长更加火力全开。
　　伊莫身后传来隐隐的偷笑声。听而无遗，关掉话筒实属自欺欺人。
　　齐东玥悠悠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咬字清晰的清亮嗓音在夏日膨胀的空气中层层漾开。
　　“校长先生，我觉得朴同学说得十分在理，如果您骂人的嗓门再小一点的话，估计我都醒不过来。对于可敬可爱的大师先生，我的第一条观点是……”

　　大师先生被气走了，校长先生一跺脚追了上去。那般壮观的场景，以“日剧跑”形容之也毫不为过，两个大男人当着全校的面你追我赶，滑稽绝伦。
　　那一天，校长先生冲出去前扔下的话，好长一段时间风靡校园。
　　“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座位对调。
　　齐东玥换到了伊莫的右手边，而朴之予被迫与齐东玥的前同桌为邻——全世界最沉默寡言无聊无趣的女生。由于极少开口，几乎没有人记得她说话的声音。
　　全班最“顽劣”的主与全班最沉闷的人胳膊碰胳膊，一如飙车族遇上了消音器。
　　朴之予好可怜。
　　耀耀扬着“这下我不信还治不了你们”的促狭笑容，得意洋洋监视两人搬书。

　　“你和朴之予可真像姐妹。”
　　伊莫回想着砸誓师大会场子那天的情景，两个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场重叠在一起。伊莫觉得好笑。她们身上最大的差别，可能当属于头发的长度。
　　“我跟她?开什么玩笑。”齐东玥扭曲出一副“你竟然说我像男人”的惊愕表情，耳饰细长的流苏轻轻摇曳。“恐怖故事。”
　　“这话我原封不动地问过朴之予，”伊莫得逞一笑，向齐东玥眨眨眼，“你们的回答也像亲姐妹。”
　　“我们是有始无终的敌人，只是偶尔惺惺相惜。”
　　“不。同桌的前同桌，就是同志。”
　　“那你让她把美术班的时候，给我撕得稀巴烂的画册先赔我，咱俩再协商兄弟情义的斤两。”
　　“她让你把给她砸坏的小灵通先赔她。”
　　“哦，让她好走不送。”
　　“她说让你反方向先请。”
　　伊莫看着这对关系微妙、难下定义的故人，笑得开怀。
　　“敌人”如此，此生难得。

　　“我上节课说了，没带数学书的给我滚外边儿凉快去。虽然教材上的课后习题对你们这种水平的班级来说等于做一加一的算术题，但是！”数学老师憋足劲儿吐了个装腔作势的重音，沿着教室左右查看，双手背着三角尺慢悠悠晃过来。“你们也不能把它雪藏了啊！今天开始，对教材的尊重就是对我的尊重！我誓死捍卫!”
　　伊莫盯着自己一穷二白的桌面，心如死灰。终究拗不过垂死挣扎的求生欲，硬着头皮埋头翻找封皮颜色相似的书，看还能不能抢救一下。
　　一只手将翻得磨损的教材推到她面前。伊莫只来得及看清她指甲上新换的淡薄油彩，另一本书就从伊莫背后飞到齐东玥桌上。而后再一声响，书又砸到了何翼凡胸前，伪文青扭曲着一张“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感慨脸。
　　数学老师点点头掠过伊莫这排，在后排骤然停步，瞬间怒气狰狞。“书呢？”
　　“我都不记得我有那玩意儿了。”徐缓笑盈盈行注目礼，万分“真诚”。
　　“那你可记得这玩意儿？”数学老师说着一三角尺敲下去，徐缓很配合地捂住头喊疼。“别以为数学成绩好我就会放过你，走廊日光浴，拿上笔记本滚吧。”
　　徐缓在一片噤声中闪到门外，不痛不痒的姿态略微欠揍。溽暑天气里热浪阵阵，徐缓背靠围栏，张开双手贴在稍稍凉快些的瓷砖上，十分惬意的模样。
　　“小王八蛋!”
　　数学老师瞅着他哼唧一句，随即晃悠悠走开。
　　齐东玥什么也没说，反手把书还给了何翼凡。伊莫整堂课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数学老师铁了心要和徐缓作对，拖堂一直拖到了耀耀来上课。大课间伊莫溜去小卖部买了四支冰淇凌，为了不让它们化那么快，拼命往回跑。
　　伊莫递一支给齐东玥：“你真好。”
　　齐东玥施施然接过，盯着化得不成形的火炬僵了片刻。伊莫掩饰住脸上的难为情——她应该是不习惯这种丑丑的廉价甜品。
　　递一支给何翼凡：“真爷们儿。”
　　“哼——那是。”
　　递一支给徐缓：“够义气。”
　　徐缓一手擦汗，一手捏着本书扇风，俯下身就着伊莫伸过来的手咬了一大口冰淇凌。伊莫连忙扭头四顾，确认耀耀没来巡视才强忍着没缩回手。“你自己拿着啊笨蛋，看把你懒得烧蛇吃。”
　　徐缓咽下去，这才开口：“每次犯蠢还不是我帮你善后。书呢？”
　　“我家前几天买了张餐桌，有只桌腿不平，还没来得及换，我每天晚上吃饭就拿数学书垫着呗。我发誓我每天早上都记得抽出来，今天不知道怎么翻车了。”
　　“你就是这么践踏数学老师的尊严的哈。”徐缓满脸黑线。
　　“这不正好替你报了一晒之仇。”伊莫赔笑。
　　“……”徐缓留下冰淇凌赶走人，“麻烦搞清楚事情的因果。下次自己去接受‘烤’验。”
　　“下辈子一定，下辈子一定。”

　　齐东玥的妈妈出现在教室前门口，立体的五官，神采奕奕的瑞凤眼，如出一辙的侧脸线条……齐东玥作为青出于蓝的完美翻版，两个人面对面，堪称一道绝美风景，霎时吸引了教室内外不少目光。
　　伊莫是第二次见到她。齐妈妈的温婉淑惠气质，齐东玥可是没继承上哪怕一 星半点。
　　伊莫去厕所路上经过她们身边，被齐东玥一把抓住袖子。
　　“她。”
　　“啊?”
　　“她今晚陪我。”
　　伊莫定睛，才发现齐东玥是在对她妈妈说话。
　　齐妈妈蹙了蹙眉，极快的功夫，又换上了端庄的笑颜，用比对齐东玥更加慈柔的语调说:“同学，你是她的朋友吧?我和她爸爸今晚不在家，正好保姆的孩子又生病了。我劝她跟我们一块儿走，她死活不同意。放玥玥一个人在家吧，我们又不放心，你看……”
　　攥住她袖子的手加重了力道。赤裸裸的威胁。伊莫恍然大悟。
　　“哦噢——没关系的阿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今晚我来陪她吧，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儿。您放心。”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这孩子性子有点倔，如果有冒犯到你的地方，多多见谅哈。晚上学习累了的话，家里有的东西随便吃。对了，晚饭的话，玥玥，你请这位女同学去外面吃。钱呢，还够吗?”
　　“够。”
　　齐东玥和她妈妈一样，显得心情很好。齐妈妈啰啰嗦嗦叮嘱了一番，终于放心离开。
　　“你都多大的人了，一个人住还会害怕？”
　　伊莫兴师问罪，齐东玥是这般坚韧要强的人，伊莫不禁怀疑她另有隐情。
　　“是真的。我小学的时候，家里进过贼。那个时间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写作业，家里人都睡了。我听见贼撬门锁的声音，一开始以为是幻听，结果后来奇奇怪怪的声音离我我越来越近。我跑去喊人，他们起初还不信。”
　　齐东玥为自己的无辜急切辩白，好看的双眼皮在睁大的双眼上愈发明显。
　　她从此落下的心病，究竟真是因为夜君子的不请自来，还是源于家人对她日渐生长的不信任。镜子一但无人问津，积久的落灰模糊世界，照不清旁人也看不透自己，人心又何尝不是。
　　“放学叫上我，我找不到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