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夜读(二) ...

  •   意料之中的欧式豪宅。
      中考结束搬家的那天,她曾在这片别墅区门口的公交站牌下等过车。老奶奶的花也是在那阵午后熏风中吹落满地的。
      伊莫看不透在富人区外设公交站点的滑稽行为。有马骑的人,永远不会选择骡子。
      白墙之下,以篱笆圈了一片花圃,花色浓淡各异的玫瑰密密交织,炫目动人,恍然之间不似南国曲水绕山的风情。
      “这花有多少年了?”
      伊莫惊叹着脱口问道。齐东玥不答,按下一串密码开了门,向她一歪头,“进来吧。”
      看见伊莫准备在玄关蹲下身,齐东玥提醒她说,“不用脱鞋。先把包放了就行,我们先出去吃饭。”

      伊莫打电话给莫妈妈,向她如实说明了情况。莫妈妈再三确认伊莫没有隐瞒对方真实性别之后,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我要是撒谎,就用手掌心煎鱼给你吃!”
      齐东玥没忍住笑出声来,伊莫有些难为情,挂了电话。
      齐东玥带伊莫去了一家装潢再普通不过餐馆,稍贵一些的酒楼餐厅,她不再考虑,她深知伊莫不会喜欢。
      都是一些川味家常菜,伊莫念念有词地称赏不已,吃得十分满足。
      齐东玥悄悄拜托家里的司机四处打听,C城哪些餐馆便宜又好吃。帮大忙了,她心想。
      “这家的毛血旺还挺正。”
      “鲫鱼又嫩又入味。”
      “欸欸欸,怎么还在上啊!点这么多我们俩又吃不完。”
      “我只是在奉行母上的待客之道。”
      伊莫为难地盯着齐东玥,她回看着皱起鼻子的马尾姑娘,一笑置之。
      江湖大侠带着深宫公主去路边摊面馆吃了碗阳春面,公主赞不绝口,简直比皇宫里的珍馐不知美味了多少倍。
      武侠小说里,皆是如此。

      在客厅的绒毯上盘腿而坐,就着饰有磨砂花纹的茶几写作业,从来都中规中矩书桌加台灯的伊莫,算是长见识了——学习好的人是不是都有些随随意意的癖好?比如一边抠脚一边证几何?
      “你写作业都这么随意的么?”伊莫忍不住发问。
      “他们不到深夜是不会回来的,保姆做什么事都不声不响,没有人打扰我,在哪儿写作业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齐东玥未抬头,答得波澜不惊。“况且内容才具有第一性,而非外在形式。”
      伊莫点点头,拿笔尾指着一道函数题,说:“内容大仙,这道空具形式的题卑微凡人不会做,讲讲呗。”
      “哪道?”
      “第三小问。”
      齐东玥思维的跳跃性令伊莫难以接受,就仿佛一位侦探不需要线索便可准确盲猜凶手。说起来倒和某人有些像。她讲完一遍,伊莫木然眨眨眼,只好硬着头皮说懂了。在她面前,伊莫总有无法全然摆脱的顾虑。这缕奇特的感受存在着,伊莫却怎么也无法为其寻觅一个合理的解释。一如她理不清,齐东玥与她到底算怎样一种莫名其妙的交情,毕竟同桌这层外衣,不过才发酵了几天而已。
      转念想到了徐缓。如果现在面前的人换成他,他一定又会一遍遍画图列算式,直到伊莫听懂为止。伊莫不敢对齐东玥说不懂,不想承受她接下来或好或坏的反应。
      她和他是不同的。除他之外,伊莫不敢奢求任何人的耐心。
      在陌生压力的驱使下,伊莫一改懒散的风格,完成任务的时间缩短了不少。难怪马克思都说,狗急了还跳墙呢。
      “写完了?”
      “嗯,差不多了。”
      伊莫合上书。齐东玥快她许多,难怪有大把时间一个接一个换男朋友。她将两只高脚杯在茶几上摆好,怀里已然抱着一瓶香槟。
      “这是?”
      “从我爸酒橱里拿的,他除了女人,就剩这点爱好了。还专门去考了国际品酒师证书,不知道打些什么算盘。”齐东玥对此只是面无表情。
      “你爸真不是个好东西。”
      伊莫一本正经,稍带愠怒的语调。齐东玥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像是没想到这般直率的话会从伊莫嘴里冒出来。
      “谁说不是呢。不过你也是够直接的,连个弯都没转一下。”
      伊莫笑笑:“我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行了,先不提他了,扫兴。喝酒。”
      伊莫把书本纸笔胡乱往旁边一推,齐东玥拿起开瓶器驾轻就熟地拧出木塞,往两个杯子里倒上相同的分量。
      伊莫举起高脚杯,手法生疏,凑到嘴边呷一了口,眉目舒展开来,应该是味道还品得来。正要喝第二口,齐东玥握住她手腕把她拦了下来。”
      “你这样闷喝多没劲啊,就算是喝啤酒也不带这样的。”她轻晃酒杯,忖了忖,眼睛一亮,“每喝一口酒,就要回答对方一个问题,或者自己挑一件糗事来讲。”
      “行啊,我又不虚。”
      伊莫一口答应。这有什么,还能比真心话大冒险羞耻么。
      “我小时候,外婆特别宠我,总是一堆堆地给买零食,导致我疯狂长膘,看起来又短又圆。连我走个稍长点的路她都心疼,老爱抱着我。直到我三年级那天,她在亲戚面前抱我,把腰给闪了。从此以后,零食不买了,抱也不抱了,还成天说我胖让我赶紧减肥。”
      齐东玥笑喷,连连说“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我上初中那会儿,特别厌烦画画,偏偏朴之予还和我对着干,为此我甚至和她干过一架。但我妈不知道这些,非得逼着我学。然后,我为了抵抗,把画笔一支支亲手折断,天真地以为这样就再也不用画画了。再然后,我妈给我重买了十套新画笔,一大摞画纸,说我把这些画完就结束。起义失败,任人宰割,剩下没画完的,到现在都还堆在我画具箱里呢。”
      “这算哪门子糗事?”
      “不然呢?”
      伊莫叹口气。漂浮于云端的人不慎跌落,还会有另一朵云稳稳相托,永不可能坠落于地,与凡人侪辈为伍。
      “你有喜欢的人么?”
      “有。”
      伊莫毫不含糊,这般的坦言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心中的默读化而为声,是对深层心意的进一步确证。
      “那你呢?”
      “我啊,当然。”
      和拒绝何翼凡那次一样。不是托词。她有在认真回答你,傻小子,你该无憾了吧。不过我可跟你不同,我非常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内心的八卦之血汹涌沸腾,但彼此心照不宣,都未再就此追问下去。
      齐东玥喝醉了,身子滑到地毯上,带翻了几上的酒杯,香槟泼洒直下,墨绿长裙洇湿一片,颜色因此只是更深一层,既不显眼,也无伤大雅。伊莫去扶她,校服T恤的胸口处不幸沾染上,白色映衬下的香槟红,恍若心脏的颜色。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酒量很大,不管是白的、黄的还是红的。你先去洗个澡吧,把衣服换下来,顺便醒醒酒。哎哎哎——浴室在那边!”
      伊莫正发愁弄脏的地毯该如何善后,齐东玥从沙发上起身,兀自踉跄着往大门走去。伊莫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她,为防她再次滑倒,环住她的腰,再次确认浴室的位置。齐东玥靠紧住身旁的人,因醉酒而泛红的脸颊贴在伊莫肩上,全身的重量压过来。伊莫感到肩窝暖暖融融,锁骨处却被齐东玥的耳线硌得生疼。
      “下次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逞强了。”
      齐东玥浑浑噩噩应一声,关上门。
      伊莫第一次见到酒品如此好的人。别人一旦上了头,往往真情流露,要么哭天抢地,要么口吐衷言;而她醉了,却只会红着脸瘫在沙发上,安静乖巧,卸下疏离与防备的双眼天真地追逐着你。

      浴室橙黄色的灯光被水雾模糊,气息温暖,却静谧无声。
      伊莫洗好两只酒杯,擦干放回原处。找了好半天,伊莫才从厨房壁橱的角落里翻出一袋食用碱,掺上洗衣粉使劲搓洗,好歹将裙子上的酒渍祛净了。
      齐东玥包着头发出来,正巧碰见伊莫往露台上挂衣服。
      “挺能干的嘛,谢谢啦。”齐东玥稍有吃惊,眼神不复方才的云遮雾绕。看来酒醒了五六分。“不过,为什么挂那儿?”
      “户外温度高,又有夜风,明天早上保准干。”
      伊莫得意地挺挺背,转而又蔫儿下来。十几年来耳濡目染的生活常识,实在没什么好炫耀的。
      齐东玥双唇嗫嚅,似乎想把什么话咽下而不得。末班公交驶过,车灯在落地窗前一闪而过。她说——你对他也这么温柔吗?
      “只要是我不讨厌的,我都一视同仁。但是他,不一样嘛。”
      伊莫大方地笑笑。
      我知道你知道。

      指针转过顶点,空调温度开到22度,入了凌晨便有些凉。伊莫怕齐东玥着凉,欠身小心摸索着遥控器,而后又将齐东玥的被子往上掖了掖。
      “睡不着吗?冻醒的还是认床?”
      伊莫重新躺好,齐东玥清醒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伊莫见她静静地侧躺着,呼吸平稳,原以为她早已睡熟了。
      “都不是。”伊莫闭上眼,双手微微张开。“你的床太软了,稍微翻个身都能陷下去。我小时候学舞,为了练形体,一直以来睡的都是硬邦邦的板床,这么久以来早就习惯了。现在忽然躺在这么软的大床上,反而受宠若惊,辗转难眠。”
      “那要不你睡地上吧,够硬。”
      “白眼儿狼,恩将仇报,到底是谁陪谁啊?”
      齐东玥咯咯笑着,把平躺的伊莫扳过来,像依恋母亲的小孩一般,埋入她怀中。伊莫一惊,陌生的感觉令她下意识想要伸手推开。但当那股叫不出名字的洗发水香味与怀中的温暖一道传来时,伊莫的手指抖了抖,轻轻回抱她。
      今夜,她散发出的洗发水气味,与她别无二致。
      曾以为注定此生陌路的两人,此刻在阒谧的夜里无声相拥。
      你看,我们是多么不同。
      我们以最简单的方式交臂,仅仅是因为你害怕不速之客的到来,而我正好出现在你面前。
      愈加亲密么?倒更像两个陌生人的惺惺相惜。
      抱歉,我永远无法与你相似。那种感觉怎么说呢?你就仿若我举着火把也无法看清的洞穴。
      “你好瘦啊,”齐东玥往伊莫怀里更深地蹭了蹭,浓重的鼻音已然半梦半醒。“我两只手都抱得过来。”
      “要是两只手都抱不过来,那不妨叫朕一声虎背熊腰,别客气。”
      不小心触到齐东玥的手,指尖冰凉。伊莫把自己的被子摊开,盖到两人身上。
      “全世界最好的孩子,晚安。”
      伊莫声音轻浅,齐东玥唇角的笑意却深沉万分。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伊莫手忙脚乱地起来换衣服,惊觉昨晚为了早点睡觉,自己校服T恤上的酒渍还原封不动地留着。
      齐东玥慢悠悠地提议——要不你穿我的?
      伊莫断然拒绝——他们肯定会认为我入了哪个大姐大的帮派。
      齐东玥又毛遂自荐去找自己的那套校服,然而从未穿过的东西,哪里还找得到?给保姆拿去垫猫窝了也说不定。
      结果,伊莫还是穿着昨天的一身出了门。校服外套往中间拉,稍微挡一挡,腰间紫红色的印记便不那么明显。
      左等右等,司机先生仍没有来。齐东玥捏起伊莫的手,瞟一眼她的腕表,说:“坐公交吧。”
      “把你挤坏了怎么办?”
      “我哪儿有那么金贵?!”
      “女人是水做的。”
      “那你不是女人?”
      “我是野生的,什么样的泥坑烂地没滚过。”
      “那你能见到活的我还真是三生有幸哈,”齐东玥扶额,“理论上讲我应该已经被烤干在1991年的夏天了。”
      闻言,伊莫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你笑点可真低。”
      即便是早高峰,这一站的站牌下,从头至尾都只有她们两个人。
      城市公交穿行在清晨的薄雾间,两侧的行道树冲浪一般急速后退,淡出视野。伊莫和齐东玥被堵在投币箱附近,后面的人下不去,前面的人上不来,进退两难。满满一车厢几乎全是通勤的中学生,身旁小哥被挤到夹着胳膊却仍坚持背英语单词的雄姿,令齐东玥叹为观止。
      “后悔不?”
      “不后悔。”
      “咦?”伊莫摸摸下巴看她,大拇指朝上伸在脸颊处。“夸你。”
      “我发现和你在一起,我所做的,尽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齐东玥望着湖面上跳跃的粼粼波光,双眼清亮,仿佛三千红尘都极具新鲜感的童稚模样。
      “我也是第一次喝那么贵的红酒。”

      徐缓在自行车棚锁好车,转身看见伊莫和齐东玥走在爬山虎红墙下,中等个子的女孩跑到前面,一步步倒退着走,笑得轻歌曼舞。他怔了怔,胸中的困惑转而重构为他不愿承认的某种情绪。
      她没看见他,他也没有一如既往地喊她的名字。

      伊莫推开半扇窗户,教学楼间的穿堂风在窗帘间鼓起波浪,教室里隔夜的凝固空气死而复生。
      伊莫贪婪地深吸一口气。
      马尾被身后的力量一拽,伊莫回过头,顺着徐缓还未及收回的手,一路望向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你喝酒了?”
      “啊……嗯。”伊莫查看了一番被遮得严严实实白T,不好意思地打起哈哈。“明明味儿没那么大了啊,你可真是狗鼻子。”
      “你现在高几了?”
      “高二啊。”
      伊莫莫名其妙。
      “高二了,还喝这么多?”
      徐缓的声音温度骤降,质问意味让伊莫心口有些发忪。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伊莫正要辩白,坐在徐缓正前方的齐东玥截了她的话。“在我家喝的。她来陪我,我怕小偷,拉着她喝酒壮胆。”
      “挺尽兴的吧,你?”
      冷冰冰的“你”字。没有意料中的了悟表情,他压抑下去的未知令人琢磨不透。
      齐东玥默然不语,何翼凡趴在桌上假寐,装得一个绝佳局外人。
      “这算什么意思?”
      伊莫被他气笑,拿起满满的水杯去接水。
      直来直往、善解人意的少年,今天很是混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