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03 血气方刚的少女 ...
-
喊话之人是大理寺评事李渡。
李评事今年二十有五,长得高大俊美,是个穿金戴银的穷鬼。
他曾有一个赫赫有名的诨号,叫做“长安神捕”。
不少传奇都以他为书胆,盖因他的人生经历实在不一般。
李渡出身陇西李氏武阳房华阳支相,袭封开国华阳县男。
这人生在九月初九,字“玖”,号“太平郎”。
他十四岁进入弘文馆,十八岁通过尚书省的考试,正该鹏程展翅的时候,却中二病发犯了混。
他放着詹事府的官不做,非要做墨门钜子,惹恼了祖父和母亲,被撵出家门。
李钜子从此开始侠客行,与若干美人传出过若干绯闻。
·
墨门为墨翟所创,始于东周,盛于秦时,衰于西汉,是个松散的组织。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时任墨门钜子定下“盛世潜、乱世出”的门规,率门下隐遁于市井间。
相传三国时曾有墨侠出山,最近一次出现、是在安史之乱期间。
第七十代钜子杜衡出蜀山,召二百墨侠相助郭子仪。
叛乱平定以后,幸存墨侠欲事了拂衣去,可代宗皇帝对这支不受朝廷管制的技术型武装力量动了杀心。
郭子仪猜出皇帝心思,劝杜衡出仕。
杜衡是律学出身,年轻时曾做过三年大理评事,为安皇帝的心,杜衡拿自己当人质,再次入仕。
彼时杜衡已六十八岁,重新做回大理寺评事,两年后死在任上。
杜衡死后,代宗下旨追赠紫金光禄大夫、大理寺丞。
往后几带任钜子,要么老迈要么短命,每人掌令时间都不长,都当官的都是大理评事,不当官的都是不良人。
最短的一任是七十六代钜子杜飞鸾。
她接掌钜子令的第二天,就被赌坊的人堵在门口催债。
杜钜子把居子令和两个师弟押给赌坊,她自己带着四个师弟出去碰瓷。
那个被讹上冤大头就是李渡。
他不过是顺手接住一个坠楼的芦柴棒,就被她的随扈讹上。
四个恶霸凶神恶煞:我师兄是三贞九烈的寡妇,被你抱过坏了名节,要么磕头认娘做孝子,要么给三百缗的赔偿。
李渡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奋力反抗,但对方人多势众,他被生擒活捉,只能破财消灾。
此事很快被杜飞鸾的师父,刚卸任的前任钜子孔凡知晓。
他将杜飞鸾和四个门下狠狠骂了一顿。
可孔凡也掏不出三百缗还给李渡,只能把关上的门再开一次,将李渡收为关门弟子,亲自教导作为补偿。
哪知杜飞鸾忒不要脸,李渡刚行完拜师礼,手里就被塞了一块钜子令。
“师兄不白拿你钱,现在就将钜子令传给贤弟。从此刻起,你就是墨家第七十七代钜子啦!”
孔凡气得差点中风:“孽畜!”
杜飞鸾一副死猪不怕烫的模样:“我阿翁的钜子令就是花钱买来的,我不过萧规曹随,这有什么错!”
李渡手拿令牌瞠目结舌:墨家选钜子,竟如此草率吗……
·
自李渡混社团那一刻起,他母亲段县君的噩梦开始了。
段县君是剑南巨贾之女,自幼的理想就是摆脱暴发户的身份,做个世家豪族的诰命夫人。
她怀揣着诰命之梦,带着巨额嫁妆给华阳县男李言续弦,图的就是县君的名头。
可成亲之后才知道,李言曾为前面两人妻子请封过县君,她是第三个,已经不能再封,磨了半宿刀,忍过去了。
直到李渡袭爵为母请封,段氏才如愿以偿。
从那以后,段县君更加用心培养李渡,希望他能光耀门楣,封侯拜相。
哪知她斥巨资将儿子送入弘文馆,那货学成之后竟然要当钜子。
在得知历任钜子不是从八品官,就是不良人,还得与人均产,段县君崩溃了。
她命李渡立刻将钜子令还回去,可李渡不愿。
连他出家的祖父下山劝他,他都油盐不进。
他要当钜子,他还要出门游历,见识人间疾苦。
段县君一怒之下将儿子轰出家门,一日不悔改,一日不许回家。
李渡刚当上钜子的时候春风得意不爱回家,一路要饭游历到剑南的时候回不了家,缓过神发现自己被当成冤大头没脸回家。
待他终于想开,准备拉下脸回家认错吃香喝辣的时候,孔凡被贼人暗算,被吐蕃人点了天灯。
那贼人,有可能是他那位掉进黄河淹死的大师兄。
杜飞鸾替他清理门户,却有去无回,被论莽热剥皮做鼓。
他这挂名钜子突然实至名归,想回家也回不去了。
段县君到死也没等到李渡回头。
李渡自知愧对亡母,他在终南山为母亲守孝三年。
他除服的时候,祖父觉得他破衣烂衫不像话,给他预备了两箱子新衣服。
李渡带着老祖给的绫罗绸缎,跟狐朋狗友挤在崇仁坊一个小跨院,一群穷鬼每天用西北风下饭。
实在穷狠了,就把衣服上的银扣拆下来换钱。
今日他整理案卷走得晚些,路过平康坊时,与另一波大理寺的公差迎面相遇。
大理寺丞杜仲耷拉着脑袋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群衙差。
今日杜仲休沐,刚巧某个被通缉的犯官现身平康坊。
此人层与杜仲同科,大理寺正刘德久命他去抓人。
李渡没看见嫌犯,约莫他们扑了空。
李渡和杜仲幼时拜过同一个夫子,曾有撒尿和泥的交情。
见他面色不佳,就去勾肩搭背:“多大的事儿,就值得拉个脸,人跑了?”
杜仲:“没跑,人死了,张超和严平借了大车在后面拉着呢。”
今日杜仲家中厨子做了他最爱吃的鱼脍,他刚吃了一口,就被刘德久喊去抓人。
饭没吃好本来就很晦气,同科又撞柱自尽,杜仲心里不是滋味。
况且他还有后续工作,宵禁之前肯定办不完,不能回家舒坦睡觉,他更憋闷。
李渡了解杜仲的脾性,抬手喊来捕快冯六。
他摸出刚从新衣上拆下的六颗银扣递了过去,他家的银扣做得巧,每颗都是一钱银。
“跑一趟得味楼,要一份鱼脍,一条炙羊腿,外加二斤烧春,其余的你看着买,回头都送到班房。”
冯六也是墨者,并不与他客气,接过银子嘿嘿一笑,扭头就走了。
没走出几步,就听到李渡又加了一条:“再来一份锦瑟坊的糟鹅掌!”
冯六数了数扣子,估算了一下菜价,他觉得自己能看着买的东西并不是很多。
杜仲深知李渡手头紧,不想让他破费,连连说心领了。
李渡拿杜仲逗乐:“光心领可不够,我钱袋子都掏空了,你好歹也赏个笑脸儿啊!”
杜仲笑着瞥了他一眼:“去你的。”
李渡“啧”了一声:“这就对了,笑一笑十年少嘛!”
不大会儿,冯六就跑回来了。
“得味楼的菜等会儿直接送到衙署,锦瑟坊的糟鹅掌刚被一个女郎包圆了,换成鸡爪子行不?”
李渡不想吃鸡爪子,就想吃鹅掌,他一拍大腿:“把钱给我,我去追!”
冯六心疼地还回三颗银扣,李渡拿钱撒腿就跑。
他个高腿长跑得快,很快追到十字路口,一眼望去,并没看见拎着食盒的女郎。
平康坊的夜市十分热闹,前面还有耍猴的挡路,估计希望渺茫。
李渡想给杜仲解忧,自己也想打打牙祭。
他豁出老脸叉腰运气,拿出当初与杜飞鸾骂架的调门儿高喝一声:“糟鹅掌!”
气贯丹田的一嗓子镇住了小半条街。
喧嚣的人群安静了下来,路上行人像被施了定身咒,纷纷拿眼睛盯着他。
李渡瞬间露足了脸,立刻有人认出了他:“是长安神捕太平郎”!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有好奇之心,长安神捕是坊间名人,很多人都想知道太平郎究竟长什么模样,裆下之物是否有书中说的那么伟岸。
李渡被这群人看毛了。
这群人不知犯了什么病,看他的眼神活像是在扒他的亵裤,任他脸皮再厚也有点招架不住。
他接连说了一连串抱歉,人群和声音复又流动起来。
正当他低头捂脸暗骂自己丢人现眼的时候,一个胡服女郎提着两个食盒走到他面前:“您是在喊我吗?”
李渡差点被晃瞎眼。
这女娘实在太白了。
不是凝脂那种暖白,而是欺霜赛雪那种冷白,寻常人死三天都白不到这种程度。
她的小脸只有巴掌大,两条眉毛隽如远山,鼻梁高挺睫毛卷翘,一双眼睛好似幼鹿,像是天生藏着一段情。
估计是不愿束发,她满头鸦黑的头发结成无数小辫自然垂下,发间点缀若干金银坠脚,显得活泼娇俏。
只是身量太瘦,来阵大风都能吹个跟头。
李渡不自觉放低了音量:“对,我喊你。”
桑柔一眼就被眼前人高马大的熟龄欧巴勾住了魂儿。
她活了两辈子,审美基本没什么变化,一直酷爱个高腿长的浓颜系帅哥,每每看见就迈不动步。
她不自觉就老黄瓜刷绿漆扮起了嫩,仰头望向男子:“神捕也喜欢糟鹅掌?”
李渡嘴角一弯:“女郎认识我?”
“方才听旁人说的”,桑柔顿了顿,“以前只在话本中看过,没见过活的。”
李钜子审美非主流,不爱环肥只爱燕瘦,遇到合眼缘的病西施,忍不住浪一浪。
“女郎买了那么多糟鹅掌,能不能借我一份儿?”
桑柔现在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女,看见美男子,就像苍蝇见到屎。
她将大食盒递到太平郎手里:“不用借,全都送给你!”
李渡心想,名声这东西偶尔也有点用,关键时候还能骗吃骗喝。
他刚接过食盒,就听她说:“你跟书里写的不一样。”
李渡眉梢一挑:“书里怎么说的?”
桑柔一手绕到背后,一手指点江山,开口学起了说书人:“李神捕身高八尺壮如铁塔,声如巨雷势如奔马,手提一柄宣花大斧,胯下一匹汗血宝马,一袭皂袍犹如天神临世,七出七入蕃匪老巢,将百多贼人斩于马下,最是个威猛魁梧的伟男子。”
李渡心想那是张飞教出来的程咬金,老子才不长那样。
桑柔脑子里还有“老李掏出驴鞭,羞得鸾娘娇声唤冤家”,可惜这段不能说。
她只能收了说书的架势,弯着眼睛冲他笑:“却没想到,您长得这么好看。”
李渡知道自己长得好,却没被人这么大大咧咧地夸过。
他还来不及自谦,冯六就扯着大嗓门飞奔而来:“李玖,出事儿啦!”
李渡刚想问句“吼甚”,桑柔却先送上了两蹬台阶:“神捕还有公务在身,您请便。”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横竖老子回头就要去大理寺,只要你是单身汉,将来不愁没机会勾搭成奸。
李渡不与她客气,扬了扬手里的食盒:“如此某就不客气了,明日酉时,平康坊的杯莫停,有借有还,女郎意下如何?”
他在勾搭她,桑柔看出来了。
但她最吃这一套。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