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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 侠之大者 ...

  •   桑柔复工之后,李渡好似患上创伤后遗症。
      一天要问七八遍她头还疼不疼,还恶不恶心。
      桑柔以为李渡怕她讹人,几次三番给他吃宽心丸:她头不疼,不恶心,没别的病症,让他放心。
      可李渡还是不放心。
      桑柔不讹人,孔金枝讹人。
      鬼见愁这几天一直软磨硬泡威逼利诱,让他替听风台充当耳目。
      他不点头,那货就没完没了。
      李渡意识到,桑柔必须留在大理寺,她坚决不能病,更不能死。
      于是他围前围后嘘寒问暖,好像桑柔上辈子出车祸大难不死之后,她爸那种过度反应。
      这让桑柔产生跪下叫爹的冲动。
      这位新爹还跟别人过招呼:“桑柔受伤未愈,能不劳动她,就不劳动她吧。”
      其余几人深表同意。
      桑柔不仅身份特殊,还是个外行,还更个病秧子。
      李渡不信邪用了她一遭,结果搭进去了两棵老参。
      这不是稳婆,这是吞金兽。
      众人达成一致。
      大理寺其他稳婆忙得脚不沾地,桑柔却闲得膀子生疼,整天轮着苍蝇拍在班房里打苍蝇。
      进到九月苍蝇渐少,她实在没脸继续摸鱼。
      她恳切地表示自己肯干肯学,让几位评事给个机会。
      不料几人众口一词,让她好好调养。
      苍蝇打光了没关系,还可以灭鼠。
      桑柔宁可验尸也不想灭鼠。
      她开始软磨硬泡。
      因她态度太好,又太会拍马屁戴高帽,有几个人躲不过去,答应办案的时候带上她。
      别的稳婆负责验尸,她负责署名。
      桑柔又不是傻子,别人验尸她署名,一旦出任何纰漏,责任都是她的。
      她不想当冤大头,就必须得学点仵作技巧。
      哪怕不会验,至少也得能看得懂。
      跟谁学又成了难题。
      虽说大理寺的仵作房归她管,但男仵作负责验看男尸,不便带她同往。
      四个经常出差的稳婆不老在衙门,孔金枝不让她瞎往外面跑。
      负责京畿地区的胡氏倒不藏私,可她不仅患有口吃,偶尔还蹦出吴侬语,听她说话太费劲。
      经过再三思虑,桑柔决定找李渡羊薅毛。
      儿子偷爹不算贼,坑自家祖宗没毛病。
      但任凭她说破大天,李渡也只与她和稀泥。
      他拿出一卷手札,让她自学,若有不懂之处,可随时找他解答。
      桑柔翻开手札心中骂娘,谁特么用草书写手札?
      她认真表示看不懂,他却以为她在客套,随便几句就把她打发出去了。
      为了套近乎,桑柔考虑过直接跪下认老祖当干爹。
      但叫爹多少有点太唐突,她得迂回。
      重阳节是李渡生日,桑柔带着一只羊两坛烧春,屁颠屁颠去贺寿。
      为了拉近距离,她还给自己捏造了一个霸气十足的号“醉侠客”,大咧咧写在拜帖上。
      小跨院的活兽看见酒肉,态度无比热情。
      桑柔坐在李渡对面,搜索枯肠,将脑子里所有溢美之词全都用上。
      她先夸李渡,再夸孔凡和杜飞鸾,最后扩大到墨门全体。
      当她搬出金大侠那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时候,几个评事点头赞叹,李渡红了眼圈,孔金枝那牲口竟然号啕大哭。
      桑柔这几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她小时候曾被吐蕃细作绑架,那群人为了逼问百锻术,几乎将她刑讯致死。
      她四肢被反复断骨续骨,还被灌下无数毒药解药,她堵塞的泪腺、千疮百孔的肠胃、杆儿瘦的小体格、预知天气的老寒腿,全是拜吐蕃人所赐。
      若非三位墨侠顺手救了她,她早死透了。
      桑柔对墨门的感激之情,的确心怀感激。
      煽情到位,桑柔向李渡敬酒,开口叫师父。
      在她准备下跪的时候,被李渡拦住。
      李渡心里稍微有点牙碜:“为何跪我?”
      桑柔眨着卡姿兰大眼睛:“我想拜师,跟你学验尸,不得下跪吗?”
      李渡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不肯受她一拜。
      “不必如此客气,醉侠想学什么,某教你就是。”
      ……
      九月初十清早,平康坊发生命案。
      杀妻的太监项建维,被发现死于卧房之内。
      老太监的死相十分凄惨。
      他赤身露体五花大绑地蹶在床上,喉骨被人捏碎,浑身遍布淤青,□□内塞着一根带刺的铜祖。
      粉墙上提了四个血字——替天行道。
      上月赵氏被杀一案,虽然项太监是凶手,但因赵氏与人通奸有孕,项太监戴了绿帽,误杀通奸妇人可轻判。
      按律,缴铜十斤可抵。
      至于辱骂皇帝的祖宗,因他抵死不认。
      老太监一口咬定骂的是桑柔,桑柔趁机敲竹杠,要来五百缗的赔偿。
      送钱的时候,项太监不忘说狠话:“咱们走着瞧。”
      谁料不足一月,项太监就走到人生终点,被人爆菊身亡。
      按说京师发生的命案该由京兆府审理,可皇帝刚骂过京兆尹李实尸位素餐。
      皇帝想再打打他的脸,就命京兆尹将所有关于替天行道的案件全部移交大理寺查办。
      案子层层下派,寺卿李诲将案子派给寺正刘德久,刘德久又派给寺丞杜仲,杜仲将案子派给李渡。
      李渡正要出发,忽然想去起答应桑柔的事。
      他对王春说:“去班房问一声桑柔,看她想不想去。”
      王春撇撇嘴:“我劝你积德。你若对她有意思,就去她家爬墙,要是没意思,就让她消停在班房呆着。她一个女娘,你带她验看男尸造不造孽!”
      “滚蛋”,李渡瞥了他一眼,“我答应教她验尸,遇到什么案子就顺手教他点什么,哪那么多龌龌龊龊的!”
      王春捏着嗓子:“醉侠此句甚好,当浮一大白!”
      王春学完,恢复正常音色:“你是没看见自己昨日那德行,那不值钱,一个大子儿能买两车!”
      “少废话,赶紧去!”李渡虚踹王春一脚将人赶走,转头问冯六,“我昨日真像他那个贱样?”
      “没他那么贱”,冯六有一说一,“但你比他浪。”
      ……
      桑柔戴着雅氏缝制的五指麻布手套,认真研究带刺的铜祖。
      放下铜祖,又用绑着麻布的木棍,在项太监的□□之处拨动几下。
      研究半天,她才抬起头看向李渡:“真是烂的!所以他死前真被爆过□□!”
      李渡嘴角一抽抽,心说这也忒坦荡了。
      虽说仵作行当需要以坦荡之心看待死者躯体,但少有新手能在验看异性尸身的时候坦荡至此。
      除非思无邪,或者见多识广。
      李渡不知桑柔上辈子见多识广。
      他一厢情愿地觉得,小姑娘有一颗质而不俚的赤子之心,生出英雄相惜之意。
      “虽说是恶有恶报,但滥用私刑总归不太好”,桑柔脸上隐约发痒,她腾不出手,歪着脑袋在肩膀上蹭:“若能完善律法,将他明正典刑就好了。”
      这番说辞让李渡刮目相看,不由得多看两眼。
      见李渡以目光相询,桑柔尴尬地解释:“太麻应,看得我脸痒,随便蹭蹭。”
      二人继续验尸,李渡教得很细致,例如哪一道伤口是生前所为,哪一道是死后所致,教得很尽职。
      期间桑柔不停在肩膀上蹭,等李渡察觉不对劲,她两侧脸颊已经被蹭红了一大片。
      在极白肤色的衬托下,显得触目惊心。
      “你脸怎么了?”
      桑柔依旧在蹭:“没怎么,就是痒。”
      李渡让她抬起头,她狐疑地照做。
      一边扬起下巴,一边用眼睛盯着他:“怎么了?”
      她雪白的脸颊和颈子上已经冒出细密的红疹,李渡道:“你起了赤疹。”
      经她一说,桑柔痒得更厉害,歪着脖子狠蹭几下:“真的啊?我说怎么这么痒!”
      “我不通医术,看着像是瘾疹”,李渡道,“这房中可能有什么东西诱发瘾症,你先出去。”
      所为“瘾疹”,就是后世的皮肤过敏。
      桑柔这具肉身对水仙花过敏。
      但此时水仙还是稀罕物,有个十分雅致的名字叫“玉玲珑”,非富贵人家不可得,是以她过敏的机会并不多。
      项太监房内有尚未散去的熏香味,估计其中含有玉玲珑成分。
      过敏实在难受,桑柔不愿逞强:“估计是熏香里面有玉玲珑,我受不得那个,您慢慢验,某先出去了。”
      带她要往外走,李渡再次慈父附体:“醉侠小心脚下,出去之前莫忘了熏醋。”
      ……
      与李渡搭班的评事名叫陈岚,两人平时都是负责得罪人的活计——在京官吏徒刑以上案件。
      平日一替一天值班,不当值的那个可以迟到早退。
      若遇到棘手的案件,俩人就会一起加班。
      讨论案情的时候,陈岚认为此案并非替天行道所为,乃是他人冒用其名。
      桑柔顶着棕黄色的蛋黄油旁听,听到此处不解地问:“陈兄为何觉得是他人冒名?”
      陈岚原本无心与个外行细说,但看她满脸棕黄又不太落忍,就与她解释了几句。
      照陈岚所说,“替天行道”是长安城赫赫有名的惯偷。
      自十余年前首次在万年县犯案,至今作案数十起,但都是谋财不害命。
      凡被他偷盗之人,无一不是明明伤天害理,律法却不能制裁之人。
      他每次都是小惩大戒,盗窃的金额都不太大,且他本人分文不取,全都会用破布包好散给穷人。
      城中几家养生堂都曾多次收到此贼的馈赠,故而此人还落下了侠盗的美名。
      各县令多半时候也睁一眼闭一眼,是这人犯事多年仍未归案。
      李渡却觉得此案有可能是替天行道所为,理由同上。
      项建维曾虐杀妻子赵氏,律法不能制裁,凶手来替天行道。
      凶案现场的痕迹被清理得太过干净,墙上所题字迹与他以往所留字条字体类似,应是出于同一人的手笔。
      陈岚似被说动,感叹道:“若真是他所为,某还觉得可惜,不得不卖力将他找出来了。”
      “没什么可惜的,他滥用私刑理应伏法,”李渡道:“此人应比我高三四寸,在六尺六七寸左右,不妨按图索骥,搜索范围也能小一些。”
      桑柔按照李渡的身高推测了一下凶手的身高,心说那不得两米开外。
      她穿过来这么久,除了昆仑奴,还从未见过那么高的人。
      陈岚道:“那么高的大个儿,干点啥不好,偏要做贼呢。”
      她迟疑问道:“如何得知凶手有那么高?
      陈岚为她解答:“应是从提字的高度来判断的。”
      桑柔歪着脑袋想了想:“长安城真有那么高的人吗?万一凶手穿着厚底木屐呢?”
      陈岚笑道:“昨日并未下雨,寻常人不会穿着木屐出没,况且凶手既然是去杀人越货,自然要尽量收拾得利落一些,穿木屐不太方便。”
      “那也未必吧”,桑柔半抬杠半正色道,“倭人一年四季都穿木屐绑兜裆布,照样不耽误跑跳。”
      “醉侠言之有理”,李渡适时打断,向陈岚递了一个眼神,“赶紧改改。”
      陈岚立刻意会:“的确很有道理,某受教了。”
      桑柔却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那么一说,你们也不必这么客气。”
      待桑柔出去以后,陈岚苦笑着说:“听风台派来的,咱就得这么惯着?”
      李渡给他一个“你懂的”的眼神:“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不如给她个面子,横竖不会多费多少力气。”
      ……
      晚些时候。
      桑柔坐在班房,顶着一脸蛋黄油与稳婆胡氏闲聊。
      胡氏的小儿正在长牙,早起哭闹不休,胡氏咬牙将孩子抱到衙署。
      胡氏用掺着吴侬味的汉中话问桑柔:“伊,伊个瘪三当真是被楔死地?”
      桑柔点点头又摇头:“是后面楔着东西的时候,被人掐死地。”
      胡氏“啧”了一声:“苍苍苍天有眼,听说他家女客也是这么死地?”
      桑柔心有余悸道:“赵氏比项太监更惨,被施过绳刑,都磨烂了!”
      “人在做天在看”,胡氏难得不结巴,“恶人自有恶报。”
      正这当儿,李渡拿着一个瓷瓶来寻桑柔。
      胡氏带孩子上工被评事抓到,即刻要谢罪。
      她怀中小儿被扰了美梦,小嘴一瘪似是要哭。
      李渡抬手示意他不必行礼,低声说:“无妨,你自去哄孩子,我不告诉别人。”
      胡氏感激地福了福身:“属属属属下将他抱抱抱走。”
      胡氏走后,李渡将瓷瓶递给桑柔:“回春堂的防风膏,大概比蛋黄油好用些。”
      回春堂的所有药膏都不便宜,一罐至少几百钱。
      桑柔忙接到手里,连连向李渡道谢。
      “此次是我疏忽”,李渡突然说,“往后要是现场有熏香味,你就不要再去,一旦诱发啸病,不是闹着玩儿的。”
      桑柔打开盒盖,一边往脸上擦药膏,一边点头嗯嗯。
      药膏抹在脸上顿时清凉不少。
      她抬头问李渡:“是不是好多了?”
      李渡看着她脸上屎黄色的油膏混合物,昧着良心点点头:“的确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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