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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 65 章 ...

  •   与陈漾谈过后,苏念奴并未急着回屋。此时她缓步走在长廊檐下,任凭脸被吹得冰冷,垂眼不知思索着什么。
      她轻叹了一口气,缭绕出浅淡的白雾,很快又散去。远处埋入漆黑的景象让四周仿佛布满游鬼,企图吞噬着她的心智。
      虽是牵涉谋逆大罪,但朝堂世家势大,她当真能为父亲洗清罪名吗?
      因早上左脚扭伤,她的速度很是缓慢。
      此时正提着灯盏,一身狐裘锦衣,腰脊直挺,头颅端方,目不斜视,步若无声,漫无目的。忽觉夜月明亮,她驻足仰首,心神渐渐又飘远了。
      隔着曲折廊庭,远处的阿炎驻足见她仰首望月。
      清冷的月光莹莹,落在垠雪大地泛着晶莹的微光。而灯下的她沐浴其中,侧脸线条孤傲,乌发雪面,与月相辉。远远看去,极具疏离。
      阿炎想起了白日里她与苏与安的争执。当她一脸怒容指责苏与安时,阿炎突然对她望而却步。那一瞬间他不明所以,直至现下窥见与月独处一隅的她,方恍然大悟。
      “情诗景赋,不配此轮明月。”
      “那什么配?”
      “自是月晴月缺,黎民苍生。”
      醉酒那夜,她轻描淡写的几个字逐渐清晰。她说的淡薄恣意,却把独怜独哀的清冷化作了豪气大盛的剑光,有其独特的锐利锋芒。如铁笔银钩般一下一下叩问着阿炎的心脏。
      阿炎亦终于明白当年将军坐于墙垛,对月而饮时的寂寥。
      那时阿炎坐在他身侧,面前是漆黑无边的黄沙大漠,明月巨如轮,触手即可及。将军抬手,握住了盈亮的一束月光,却漏于指间,化作虚无。而他神情淡漠,不见喜悲,收回手后取过竹筒喝了一口冻齿的凉水:“凉水醒人,会时刻清楚自己与月的距离。”
      望着苏念奴的身影,阿炎亦如当年赵破奴被清幽月光所蛊惑般抬起了手,企图攀摹她的轮廓。
      苏念奴忽而似有察觉,侧过脸朝他看去。遥远冷冽的面容突然清晰,如镜的双眸带着疑惑,却如雷击般吓得阿炎把手收了回去。
      他的神色剧烈地变了一瞬,晦暗且惊愕,满面震惊。在苏念奴抬步走近以前仓惶转身,没入黑暗之中。
      此时赵破奴院内,留了顾净言一人与他密谈。
      顾净言近日与谢珩钰为了镇国公卷宗一事行得甚近,如今正谋划着在新岁之际趁刑部守军不备便下手行窃。不知为何今夜赵破奴会单独唤她来。
      她坐在桌案前,有些新奇地问:“兄长,可是有秘事要我去办?”
      她说话时双眸亮堂,晶晶然地,清亮纯粹,连眼下那颗无法忽视的红痣也黯淡了不少。
      赵破奴抿了抿唇,有些不舍打破她这刻的轻盈。
      但即便是不舍,也需去打破。
      他自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她,对她提起了云引之受苏鼎之托寻人之事。
      顾净言初始尚不曾反应过来过来,直至眼眸看清了信上所言的寻人特征,面色变慢慢凝重了起来。
      天贞十三年,元宵,身穿粉袄的小姑娘,眼下有一颗红痣......
      手中的书信跌落在桌案,她陡然一惊,抬眼惊慌地看下赵破奴:“我.....”
      赵破奴见她如此,心知她如今的慌乱心思,抚慰道:“是真是假都无妨,只要你不愿,谁也不能迫你认下这身份。”
      “我,那个姑娘......”顾净言咬了咬唇,犹豫再三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最终只能泄气如实道,“我不知道。”
      当年她被赵破奴所救时脑袋磕伤了,朦胧间只记得自己要被两个恶人所杀,仓惶逃跑时碰到了他。此前的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再次醒来时,她已躺在了寺庙中。寺中人说她服饰华贵,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姑娘,丢了孩子定会大肆寻人,不日便可回家去。
      可这一等,便是等到了头上的伤口彻底愈合,也不曾看见京中寻人的告示。
      赵破奴为此照顾了她两个月,眼看春尽,他本欲前往平陵参军的时辰再也不得推迟,方问她作何打算。
      那时的顾净言笃定自己是被家人所遗弃,心中了无牵挂,索性把他认作了义兄,随他一同前往西北。
      原先赵破奴并不愿,后来到底心软,便带着她一起行至了今日。
      如今,她遗忘了七年的记忆,似乎此刻就在眼前,只等着她往前一步再重新抓住。可她应该抓住吗?
      此时她丧气地垂着脑袋,一如过去犯了错时无措。
      赵破奴与她之间的生死情谊,早已超越亲缘关系,对她多年来一直抵触回忆过去心知肚明。只是他总觉得失忆意味着身体受损,若能记起往事,哪怕不去相认也无妨,至少身体是康健的。
      “这些年你在战场杀过的西戎人强壮精悍。而当年那两人换做今日,你一刀即可毙命。”他轻叹了一口气,如过去丫头哭着认错时一般温声提醒道:“如今无人可随意伤害你,包括我。净言,能有机会寻觅真相,是好事。”
      不像他,生来便是弃子,无父无母,无处寻根。
      说着,他伸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发顶:“你只需记着,无论如何,我永远是你兄长。”
      他语气依旧很淡,在多年以前便是如此清冷,可偏偏开口的每句话皆是如此温柔。
      屋外传来呼啸的北风,敲响了门扉,而他高巍的身躯如同高山,笼罩着她免受风霜。
      。
      与赵破奴等人谈了一番后,苏念奴也算如释重负。
      翌日为阿弟换药时,才静下了心思听他缓缓说起在大漠的经历。
      他自平陵受袭后醒来时,人已经即将越过大漠到达另一片土地。
      救他的人是吐火罗胡商队伍中的一个少女,她穿着绚丽的彩裙,还有一双时常带笑的璀璨眼眸,麦色的肌肤极具活力,与洛京的姑娘截然不同。
      她并未意识到自己救了什么人,只以为他是个西戎俘虏的魏兵。机缘救下,不过是信佛积德之举。在得知他想回大魏时,甚至帮他寻了要去中原的商队,祝他平安。
      苏与安并非负恩忘义之辈,在离去前,把佩刀上的一双玉坠留给了少女的父亲,当做是这段时间的救命之恩。
      那是母亲为他挑选的玉坠,世上无双。也是他当时身上最值钱两的物件。他当时一心赶回大魏,却不知失了这双玉坠,他再也没有机会寻母亲再要一双。
      跟着商队一路回程,行至燕勒湖南地,他终于得知了遥远洛京所发生的巨变。
      他成了已死之人,他的父亲成了叛国之徒,而他的母亲与阿姐沦为了阶下囚,一个身死于菜市,一个成了官奴所贱籍罪奴。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在燕勒湖前跪了整整一夜,对着水中风沙满面却仍带稚气的脸一语不发,最终决定了折回大漠斩杀浑邪王。
      他心中有了主意,便取下了自幼父亲送他的辟邪虎牙,与胡商换了水与干粮,离开了返回大魏的商队。
      大漠黄沙漫天,追踪部落行踪更是不易。苏与安废了很长时间,依靠父亲教与他的知识,终于寻到了西戎浑邪王的部队。
      凭借着机敏与互利的基础,他成功与浑厄邑完成了交易。以魏人之名斩杀浑邪王,助他登上王位。
      之后一路躲避追杀,直到行至上朔,碰见了云引之,方借助他的商引一路无阻,提前回京。
      苏念奴听他粗略提着这些,心知他定然瞒了许多艰辛,不免眼中濡泪。
      “你做的很好。”她取过冻伤膏为他涂脸,仔细抹过他脸上和手上的冻疮,缓声鼓励着,“如此孤身犯境,你必定受了许多苦。”
      苏与安听了却愧疚垂首,清透的眼眸满是沮丧:“是我做的不够好。因我不够好,父亲才因保护我而......还有母亲,还有你......”
      苏念奴替少年抹去了眼角的泪,却不知自己也如他一样浸湿了眼眶:“奸人所害,与你何关。你能回到阿姐身边,阿姐已经很高兴了。”
      接着又指了指自己从屋内搬来的书籍:“在弋阳郡主出发前,你需养好身子,近来无事便读读书,戒骄戒躁。去了雁北,凡事多思。”
      见他乖顺应下,才领着摇雨去翻衣箱。她打算在泅嫣送来的布料中寻几块适合苏与安裁剪做手套。雁北天寒,她需尽快为阿弟收拾好行囊。
      只是当她抱着料子入屋打算问他喜欢哪个样式时,却见苏与安手中捏着一张信笺,面色十分难看。
      苏念奴被撞破了心事,素净的脸不由发烫,忙过去想要取走。
      “阿姐,你喜欢威远将军?”苏与安僵着脸,干巴巴地问。心中百转千回,语气便变得有些咬牙切齿,棱直的身子一跃而起,面上全是怒容,“他可有轻薄你?”
      信笺上指的是何人,苏与安也有过些许疑惑,但不过细想一阵便不难推断出是何人。
      苏念奴盯着他尚有稚气的脸,忍了一阵,还是开口提醒道:“与安,我如今是他的妾室。况且我昨日便说过,他待我以诚,护我敬我,清白待我,何来轻薄一说?”
      “你不是谁人的妾室!”苏与安暴跳如雷,并不能接受这二字自她口中说出来,“待父亲洗清冤白,你还是这洛京高贵的长平郡主。他即便是平陵郡守,大魏将军,也不能如此欺辱你!他胆敢动你,我必定亲自手刃他!”
      苏念奴听着他残暴的话,细眉禁不住跳了跳,回想起此前关于陈仲元之事,不由冷了脸色:“你就打算用这样躁郁的心境前往雁北?”
      苏与安神色一僵,绷着唇垂下脸:“这不一样。”
      苏念奴搁下了手中的纸张,认真审视眼前的少年。
      他跽坐在自己面前,双手撑直支在膝上。低垂的额发遮盖了他的眼,难以辩清神色。但苏念奴知道,他正在生气。
      以往每回生气,他都是如此,倔强地一言不发,似是一头驴子。
      苏念奴无声叹了口气,拉过他因紧攥拳头而被蹭走药膏的手,重新取了膏油:“你可知道,我见了你这双冻伤的手,心里是何感受?”
      她的阿弟养在洛京,即便自幼习武,母亲也不曾让他受过这等苦。被极寒之地冻皲裂的手和脸,带着恨与恶的双眸。昔日洛京面若白玉的小公子,在西北九死一生回到京城,是如此的狼狈难堪。
      香炉上袅袅升起白烟,是苏念奴准备的干梅沉香木。氤氲出安定心神的香,屡屡浅淡,转瞬即逝,却无法安稳苏与安暴躁的心绪。
      苏念奴把滋润的伤药涂抹均匀后,自己也伸开了手掌,抵在他的旁边。白嫩纤细的掌心上头横亘的一道疤丑陋不堪,扎眼得很。
      可放在苏与安那双满是冻疮与冻伤的手旁边,苏念奴十分满足:“我在庆幸,庆幸自己在京中也过得不算安稳。”
      苏与安眉眼一拧,下意识要开口却又听见苏念奴缓声道:“若我在京中不曾受过什么苦,而你却在西北历经磨难,我作为你的阿姐,该情何以堪?”
      “阿姐怎可这样想。你是姑娘家,让你受苦皆是因我不曾保护好你。”苏与安摇头,语气满是愧然,握着她的手掌细看时很是心疼:“是谁伤的你?”
      “给你看不是要你寻人报复的。何况这也不是旁人伤的,是我自己划的伤口。”苏念奴把手蜷起收回,无奈地点了点他脑袋,语重心长:“与安,我知道你并不赞成我做将军妾室。但这已是当时最妥善的方法。我不入将军府,就只能留在官奴所,日夜担惊受怕着是何人入我房内。我这些时日在洛京确实受了一些苦,可我并不认为这很要紧,更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正如你在边关历经波折回京,也并非要我为你做什么一般。我与你同是父亲的孩子,自然是该同甘共苦的。断没有事情皆由你一人扛而我却在洛京享福的道理。”
      苏念奴太清楚自家阿弟的性子,若不能令他对自己释怀,他怕是没法安心去雁北。
      “何况,将军把我从官奴所救出来后,从未亏待我。”苏念奴回忆起当初的种种,不禁轻笑了一声,才轻描淡写地轻声续道,“即便我已是他的妾室,他也待我以礼,未曾欺辱我分毫。你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听她谈起赵破奴,苏与安紧抿着唇,有些话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念奴并未察觉他异样的心思,只是嘱咐道:“让你去雁北调查周涣,是因为此事你最合适。此事事关重大,你务必心无旁骛,与弋阳郡主齐心戮力。旁的事你不必担忧,我能照顾好自己。”
      “阿姐。”苏与安眼神觑着信笺上的字,把目光放在了“风雨如晦”上犹豫着,许久之后才提醒道:“你当真是喜欢他吗?”
      藏掖在心底的话一旦开了口,便要顺遂得多:“阿姐向来目光独到,连谢少卿与云大哥那样的青年才俊也瞧不上眼,若非我们苏家零落,又怎可能瞧得上他。”
      苏与安有些不忿。只要想着她如今是那人的妾室,就如鲠在喉。
      在他眼中,这世上无人可与他的阿姐相配。入过官奴所如何,做过旁人妾室又如何?只要他的阿姐愿意,日后脱离将军府了他也可以养着阿姐一辈子。他的阿姐值得世间一切美好,只要她喜爱的,苏与安能为此奉上一切。
      苏念奴听着他的话,懒散地倚在桌案上,甚至兴致颇丰地沉吟了一阵,惹得苏与安内心更是焦急。
      “你在洛京长大,自幼与世家门阀,与宫中贵人相识。所见所闻,皆是他一个乞儿出身的将军不能比拟的。但如今他处处高你一等,难免会令你误以为恩等同于爱。可你该明白,这不一样。”
      他自认是最懂自家阿姐的。
      过去京中有不少公子倾心于她,她皆不以为然。如今这个赵破奴,自然也不可能被她瞧上。何况他的阿姐风光霁月,出尘绝世,旁人不及万一,那赵破奴又如何配得上她。
      “喜欢一个人与他的出身有何干系?”苏念奴反问了一句,心中没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只是淡淡笑着,并未介意把她心中的一些感受告知他,答道,“当初入将军府为妾,全然是我自己的意思。后来被刑部构陷,他更是维护我,为我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我以命为盟请求平陵军助我彻查父亲冤案真相时,是他选择了与我站在一起,信父亲无辜。他待我恩义至此,如何比不上谢少卿与引之?”
      听着她对这段时间经历的轻描淡写,苏与安就越发心惊肉跳。他一面心脏如灼烧一般懊恼着自己不曾早日回京救自家阿姐,竟令她落得如此境地;一面也惊诧于赵破奴竟对阿姐如此的好。
      迟疑了好一阵,他才皱起眉,疑惑道:“阿姐过去与他相识?若非旧识,他为何待你至此?还是他心中有所图谋,故作假象?”
      此话却令苏念奴猛然一怔。她倒是从未曾想过自己可能与他是旧识。
      可思索一阵后又微微摇头否决了:“我与他过去仅在宴席有过点头之交,并不曾认识。”
      他这样的外表,放在洛京都不是能直接忽视的存在。若曾与他结缘,怎可能对此毫无印象。
      苏与安听后心中疑虑更甚:“如此......那他只可能是有所图谋了。总不会是他过去在席间惊鸿一瞥,从此暗暗仰慕阿姐,才如此不计得失的帮助我们。”
      苏念奴心湖猛然震荡,如巨石掷入其中,泛起波涛涟漪。
      “他在欺骗我们。”苏与安思考的方向铁了心要朝此狂奔,语气更坚定了,“刑部,太子,谢少卿皆欲从你身上要的那个物件,难道他会不想要么?还有,我在平陵城外听见的那话......当时在平陵做副将的,除了周涣,便是他。若是他想杀害义父,投靠韩王,也并非不可能。对你如此好,或许只是为了让你放下提防之心,在全心信任他,喜欢他时能把那物件交给......”
      “与安。”苏念奴骤然拔高了声调打断他,惹得正仔细分析的苏与安抬眸。
      正坐在对面的女子正紧紧抿着唇,双眸带着几分惊措的惶然,连声音都有着微颤:“他不是这种人。”
      叠在膝上的双手却已攥紧,刮着将将脱落刀痂的手心,磨得生疼。
      嘴上说着否定的话,心中的惊恐却越发清晰。
      因为她知道,赵破奴对她并无爱意。
      他想迎娶的人是弋阳郡主,这是她无意窃听来的,做不得假。
      一非故友,二非倾慕,更不说本来两人之间横亘着明面上的杀父之仇。
      若非有所图谋,若非有所图谋......
      他为何待自己至此?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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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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