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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豆蔻之痛,百年之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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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十五岁的南月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夫君会在洞房花烛之夜狠心抛弃自己而去。
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温柔贤惠,知情小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训女则倒背如流。
就是夫君要抬一房娇妾进来,她也会笑得大方得体,柔体恤夫君不易的。
夫君挺好的,没抬小妾。
夫君跟魔女跑了。跑就算了还不忘拿魔女拉踩她。
轻蔑甩她一句朽木难琢,自生厌烦。
她兢兢业业学习妇道,被抛弃,还被魔女比下去了?!
于是让她一夜之间沦为全村的笑柄。
麻绳专挑细处断,那时天地变色,牲畜瘟亡,似乎就是要暗示所有的人,这个新妇是灾星。
托这个跑路男人的福,她华丽丽完成了从万众男人心目中完美妻子到全民公敌的转变。
可是十五岁的南月不懂。
她只知道平日里和煦的公婆忽然狰狞了面孔,对她赞赏有加的邻里忽然操起棍棒喊打喊杀。
而她在本幸福的夜里茫然垂泪,求生欲逼迫她不断地奔跑直到跑入雾蒙蒙的丛林之中。
她想了很多年,直到那个魔头出现,轻蔑地说她的存在由别人界定,毫无意义。
一个人存在怎么会没有意义呢?
她已经做到了所有人都称赞的地步,怎么可以就被一笔抹杀?
谁会甘心自己的意义被轻飘飘抹掉呢?
那是南月第一次正面自己的愤怒情绪,她本就厌恶魔族,他那副混不吝的样子让她更讨厌。
于是她捡起来石头,向恶意发起了第一次反击。
而那个魔头笑了笑隐去身形,她的石头砸在了前来打杀的村民额头上。
就算脆弱,也是争得生机一线必要的一环。
她要活。
后来的百年她反复思考自己是否有错,而自己存在意义这个问题。
她从未觉得自己有错。
她开始尝试着脑子里那道冰冷声线给出的结论。
“如果你觉得你自己没做错什么事,那就是对方错了,一个人厌烦你到极致,可以敷衍到拒绝的理由都省略。”
现在南月二百岁了。
这些年风雨波折她都经历过了,虽然修炼少与人接触,不过偶尔下山也能看到几个吵的不可开交的琐事。
女子露脖颈,脚踝是错;
女子阅读典籍,观时事是错;
女子诞不下男娃娃,是错;
可是南月修行后才明白,生不生得下男娃娃,那是主家的造化,女子就算用尽偏方,该生不出还是生不出。
他们指望着女子繁衍后代,又要立眉竖眼指责她不能生,生不出。
荒谬。
南月那些年有的时候会下山去帮助主家斩妖除魔,有些不那么厚道的主家表面上笑脸相迎,实际上却心思令人作呕。
比如想强纳她,被她一脚踹晕的。
比如表面上恭恭敬敬,实际上嫌弃她是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嚼舌根她不祥的。
南月纳闷,不祥你请我作甚?
而那些知道她被主家看上的夫人,有的来当说客,南月在她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试图敲边鼓让她们醒醒,而她们却不懂。
或许是真的不懂,或许是不敢懂。
还有就是直接指着她鼻子骂的,南月每每无话。
因为她不想骂回去,因为那样只会事态升级,一地鸡毛,而真正的始作俑者主家,却销声匿迹。
当世道如此,醒来是危险的,想让别人醒来更是痴人说梦。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第二次人生,和下一个百年。
南月那百年无数次回望自己曾经接受的教育,跨越百年风霜之后才深觉不公。
当她走出闺阁,被大风沙尘碎掉身上的脆弱后,愈发坚韧鲜活,她偶尔也会想起自己跑路夫君那句嫌她太死板的话语。
她有点赞同,如果把已经见过高山日出,谷底清湖的她锁回闺阁,废掉她的修为,她一定会想尽办法逃走,然后重新修炼。
赞同归赞同,但男人狗也是真的狗。
毕竟他奔向自由与鲜活的时候,可没有想到那个闺阁里的花朵会不会因他的年少轻狂,而毁掉一生。
南月端坐在案旁,端得是一副温婉做派。
她对于温婉贤惠的形态拿捏的十分精准,一低眉一抬手都十分端庄,羞涩与不安也悄悄泄露出来。一旁的侍从没少听说凡间对女子的约束只比天族严,这下算是开了眼了。
这位前日还在擂台上,顶着紫竹仙子锐利杀气涅槃的人,现在竟然畏缩地浑身颤抖。
啧啧,眼睫微颤着,面上渐红,频繁地喝水,试图用很忙来掩盖自己紧张的样子,那头柳仙君的随从说几句话,她柔柔答几句,但越到末尾声音越发颤抖。
“仙君谬赞....小女惶恐...”
真是好一副小女儿娇容,就是对面的随从好像有点难绷。
也是见过天族女子雍容大方仪态的了,对人族这种愚笨的模仿看不上也是正常。
看来这昙花仙子,当是对柳仙君仍有旧情,可惜了,再怎么矫揉造作,也是入不了仙君的眼,要是再早一百年,或许还有可能。
南月一板一眼地照抄自己曾受过的教育,余光见对面男子愈发难看的脸色,心底愈发快活。
当年这人甩给她的退婚理由,就是她太死板,觉得不合适。
你恶心我,我也恶心你,这叫优秀传统美德之礼尚往来。于是南月几乎一比一复刻当年自己奉为圭臬的举止形态,虽然自己做着也难受吧,但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能挣两百也是赢。
她料定这人不敢先走,定是要把派下来的时间拉扯满,于是眉眼一眯,接着演下去了。
时光飞快而过。
她柔柔一礼,对面那人脸色难看得不行,绷紧了面,离开了。
她窃喜,起身向侍从行了礼,施施然走了。
她出了门就把那副扭捏态势收了个干净,昂首挺胸走得轻快,越回想那头的表情,心里越开心,步伐也就越快。
甚至哼起了歌。
虽然是坊间曲,颇为挑战世俗,但她喜欢。
谁道眼前一片青衫闪过,差点直直撞到一个路过的无辜路人身上去。
南月脚底急刹,勉勉强强定在离那人很近的位置。
她立刻道歉并向后大退了一步,眼神微移向上,见得一张碧玉面,对上一双含情眼,只是那眼底只有平静与审视,让人不敢多有想法。
“昙花仙子。”男人开口了,他语速很慢,似乎是有些迟疑。
南月应了一声,讪笑着看他:“抱歉抱歉,走的急了些。险些冲撞了仙君,这厢赔罪了。”
他若有所思,微微颔首,南月以为他并不是很在乎这件事,点了点头刚准备离开。
“仙子刚刚哼的,可是《石榴娘》?”
南月身形一滞,有些疑惑,天族博文广识倒不奇怪,只是这...当是所谓不入流的那类啊。
那厢男子温和地笑了笑,绕到她正面来,解释道:“我并非天族,而是人族,不知昙花仙子可否有兴致同在下一叙。”
这叫什么,叫他乡遇故知!
在这普遍看不上人族的天宫,能遇到同族人,南月立刻兴奋了起来,想也没想地点了点头。
柳子谋看着这般鲜活的南月,舌尖发苦。
这百年来,他也饱受煎熬折磨。
他不能用年少轻狂来一言蔽之他造下的罪过,因为南月凡人时的大部分的苦难,都是被他一手造成的。
初到天宫时,他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些村民听到她时厌恶唾弃,喊打喊杀的丑态。
就好像无辜的南月比魔女还可怖。
但是最可恶其实是他自己。
没有人说他,包括他的父母。
他们只是拉着他,心疼他这些年漂泊在外,痛骂南月灾星,斥责魔女花湮心术不正。
他只觉得荒谬,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恨他。
他在一旁看到了南月应对“柳子谋”时的矫揉造作,如果是二十岁的柳子谋,一定会厌恶。
但是他现在已经二百多岁了,他清楚地察觉到南月不愿意见他,甚至恨他。
他就该被恨,这是迟到的报应。
但是他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走近她,看看她,这些年留给她了什么。
柳子谋,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卑劣,他更加自厌了。
他看着南月真正的样子,默默攥紧了拳。
南月端起了茶杯,有些好奇地问:“仙君怎么知道《石榴娘》?”
那仙君略加思索:“在凡间很时兴,有的天族娘子也会偷学,我便记下了。”
南月皱了皱眉,疑惑:“仙君不觉得那词有违世道吗?”
《石榴娘》是女子同时流连于几个男子之间的唱词,只是石榴娘有法力,以不同的形态获得男子的芳心,最终且都长相厮守甚至是男子诞下子孙的故事。
不过女子的多情,男子的天资英才,实在是写得太好了。
虽被大多数听客所不齿,但是还是有人偷学。
柳子谋朗笑一声,反问道:“假若石榴是个倜傥公子,征服若干美姬,生育若干子嗣,且和满一家,仙子怎么想?”
南月无话,她虽然不喜欢这样,但是不得不说这样说很正常。
柳子谋自顾自续了一杯茶:“既是人性,又遑论上不上台面呢?”
总之不过是恼羞成怒,狗急跳墙罢了。
“仙子人间游历多年,又如何看这事呢?”
南月指尖摩挲杯沿,垂着眼睛无话。
这个疑惑已经纠缠她百年,而在一个她所面临的新的百年,这个疑惑再次直接地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