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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劬劳 ...

  •   他独自长身鹤立在那儿,随行的史官,郎中,甚至近侍的闳孺都远远的站在数十丈外的步辇旁。只能遥遥地看见影子。迎着傍晚的斜阳,我带着一路水花奔向他,小腿冲破池水,我仿佛在这片刻跨越无数山水,而它们与千年的时光一起化作悠悠荡荡的水纹被我甩在身后。他把我抱个满怀,神情好像突然接住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阿乐在一旁兴奋地蹦来跳去,孜孜不倦地叫着“父亲”,用短短的手臂向他比划那被我捞起的,沧池里的鱼有多大一条,他微笑着柔声应着,将外衣脱下,披在我肩上,拢紧,一手搂着我,一手提起我放在岸边的鞋履,招呼阿乐一起走向一株杏树之下的一块巨石。他按着我的肩使我坐下,而后蹲下身,从袖中摸出一块手帕,我肆无忌惮,将两只脚搭在他的膝头,看见我脚上落下的水珠在他玄纁的帝服上漾开,变成一个个深色的点。他低头笑笑,手中的丝帕缓慢而仔细地将我脚上的水擦去,阿乐在一旁看着,忽然咯咯地笑,刘盈歪头问她:“阿乐,你笑什么?”小孩子哪里说得出个一二三理由,在斜阳下,落叶之间,她转了个圈,绯色的小小衣摆飞起来,像花儿在这宫城中轰然盛放。她抱住刘盈的手臂,笑着说:“阿乐今天高兴,父亲也高兴,姨母也高兴!”
      我也噗嗤地笑了,阿乐比从前更与我亲近,小跑着上前,将小脸埋在我胸前,我捏捏她的脸颊,任由一旁刘盈浅笑着将我的袜子和鞋履一丝不苟地穿好,我问她:“你饿不饿,要不要去我那里喝牛乳?”刘盈忽出声打断我,我看向他,他微微摇摇头,叹道:“我们送她回去,我需看看她那傅母现在何处。”
      我呆了呆,随着他的话才想起自己本来也好奇阿乐的傅母怎么没有与她随行,不觉点点头。那孩子已十分亲近我,如今累了,缩在我怀里要我抱她,我没抱过孩子,笨手笨脚地将她托在自己的臂间,她也不嫌我笨拙,下巴抵着我的肩膀,坐上步辇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公主的居所离沧池并不十分远,就是步辇走的平稳缓慢,也不过一刻钟便落了地,想来也是,她一个孩子,自己乱跑,能跑多远去?我把阿乐抱在怀里,随刘盈下辇,他不用人通报,自己抬脚便往处走,我在身后,瞧这一座宫室,虽不十分恢弘豪华,却十分巧妙,门槛消的低矮,木门也轻,屋檐挂着两只铃铛,丁玲有声,一看便是为孩童居住颇花了心思。我搂着阿乐,却仍忍不住向他悄声笑道:“你真是一个有心的好父亲。”刘盈微蹙的眉舒展了,脸颊泛起浅淡的红,我压着嗓子低笑,随即也正了神色,随他一同迈入宫室。
      公主宫中虽有年轻婢女,可公主年幼,一众宫女皆由傅母管理。王公主之母乃是安国侯王陵侄女,刘盈为太子时,便以太子良娣身份嫁来,此后原该封太子妃,却因早逝无缘。她毕竟身份也算尊荣,伯父安国侯也依旧颇受重用,是以宫中众人,对这个孩子,虽谈不上如何疼爱,倒也不敢欺辱。公主配有五个傅母轮流照料,一入宫室,便看见一个年过耳顺的老妪在那里指挥几个年轻的宫女在一座宫殿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跑,我在旁看着,一向好脾气的刘盈都难得的面带了怒色,有个还算机灵的宫女一眼瞥见我们,慌忙拜倒,接着宫室之中便呼啦啦跪下一片,皆山呼陛下。我没来得及叫他们小声,看着怀中小姑娘嘤咛一声,揉着眼睛转醒,不觉有些头大。
      刘盈鹤立在那儿,眉目沉沉,那些宫人都噤若寒蝉,虽是皇帝性情宽仁柔和世人皆知,毕竟却也是个执法不甚徇私之辈。就是太后宠臣辟阳侯审食其犯法,皇帝亦不愿轻赦,虽强硬如太后亦莫可奈何,何况他们这等寻常宫人?那众宫人心知照看公主不力已是大错,都颤巍巍拜服在地,不敢言语,阿乐在我怀里倒是全然清醒过来,她环顾四周,发觉已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不由也跟着高兴,转头一看,又看见那老妪跪在地上,她不知世事,只笑问道:“阿婆,你的病已好了吗?我瞧你睡着了,就自己出去,还遇上姨母和父亲!”
      老妪十分动容,忍不住大着胆子抬起脸来,含泪唤了一声“公主”,刘盈微微怔愣,旋即忽然缓和了神情,转过脸来,柔声询问:“阿乐,你素日里有没有不开心事,与父亲说说?”我听着,也低下头看怀中这一个孩子,那孩子皱着眉,噘着嘴,思量了一会儿,便掰着手指咕哝道:“赵八子似乎不大喜欢我,我想摸摸她的玉簪,她便生气了。吕美人说我太顽皮。五日前去见太后祖母,祖母说我和阿嫣姊姊学坏了,我不大懂什么意思......”她说着,旋即又扬起一个笑脸,“不过今日是我最开心的!有姨母陪我玩,父亲也来了!”
      她口中的赵八子、吕美人,我都只或一面之缘,或只听说而不曾见,赵八子是昔日如意为赵王时,赵相周昌所献,相貌眉眼,却据说为人十分淡漠,深居简出,也不喜与人交往。吕美人乃太后族中远亲,恰因适龄,被太后相看,纳入宫中,虽是远亲,因这姓,太后待她也比寻常不同,是以颇有些傲然,好在她虽骄纵些,其实我那一面之缘,只觉得她心地毕竟不坏,也不曾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刘盈也带她不薄,她也不过才十七岁,受不得一个三岁女孩子的吵闹也算正常。我正自出神,却见刘盈伸手揉了揉阿乐的头发,又转身与那老妪道:“你既有疾,毋为公主傅母。不再多罚,且自出宫养病吧。”言语间招一招手,身后一个宦者出来,将那老妪带出去了,那老妪感恩戴德,连磕了几个头,跟着宦官去了。不一时又进来一个年可三十余岁的妇人,俯身礼拜后,便伸手将公主抱去,毕竟是个孩子,吃食与我们不同,阿乐给抱着进内室时又笑嘻嘻地向我挥挥手,奶声道:“姨母以后常常和我玩好不好?”我忍不住笑,挑眉点点头道:“那我给你带饴糖和牛乳吃。”孩子的笑音比门外的宫铃声更加清脆甜美,我看了一会儿,转过脸,却见刘盈在后,怔怔地望着我和阿乐的方向出神,到我叫他一声,他才猝然如梦初醒,我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好会躲懒,你的女儿,却要我抱着,不知我胳膊都发酸了?”
      他紧紧反握住我的手,张了张口却一时无言。眼眶有些泛红,唇边的笑意却无限真切。走出殿门去,他忽然开口,低低的,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对我说:“阿棠,我不知怎么谢你。”我噗嗤笑出声来,在前引路的闳孺好奇地转过脸来看我,我抿着嘴,忍着笑摆摆手,挽住刘盈的手臂,悄声笑道:“那你今夜请我吃顿好的。”
      他也开怀的笑了。
      好消息是我顺理成章与他一起去了前殿路寝,坏消息是我还没等到一顿大餐,便开始浑身发冷,骨节酸软,我坐在他身边,身形一委再委。刘盈的眼睛从简牍之间挪开,大概看见我脸色实在不好,忽伸手过来,抚我的额头,片刻叹道:“是我疏忽了,如今天已渐寒,只叫你喝一碗姜蜜水实在不足。”他将外头的罩衫解开,我就势挪进他怀中,他愣了一下,也习惯了我的举动,臂膊将我搂住,又吩咐宫人传个医官过来,宫人领命而去,我懒怠得不愿动弹,缩在他怀里,温热的体温使眼下浑身发冷的我十分贪恋。他的手指不住摩挲着我的额头,又吩咐另一个宫人热热地熬一碗蜜水来,我神思昏沉,眼睛却看见他满脸担忧之色,不觉好笑,低声道:“你怕什么......着凉风寒而已......”他答非所问,皱眉又长叹一声:“我若早来一会儿,不至于叫你这般不记时辰。”
      我倒一时忘了身上布施,又笑出声:“我还不到二十岁,风寒便将你吓着,若是以后年纪大了,真有什么大病......”他揽住我的手臂微微一紧,僵了片刻,仿佛倏然想着什么,不一时,我听他哑声道:“那么我自私些,但愿走在你之前。”
      不知怎么,我觉得周身的寒意更深了几分。
      不再单纯只是因为发烧而生出的冷意,我的心被他的话再一次扯回那一直被我可以逃避却又客观横亘在那里的既定结局。我不知道自己能够活到多大,却知道他一定会死在二十三岁,只剩下三年多的时间。我呆怔在那里,忽然打了个哆嗦,他大概只觉得是我身上发冷,更紧地搂住了我,空闲的一只手揉搓着我发凉的指尖。我心乱如麻,身体上的不适从未如此让精神也变得脆弱,何况我本来也不是多么坚强的人,可我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这世上的残忍莫过于清晰地知晓自己的死期,我在这一刻真正理解爱会让人付出多少,我宁可将这一切残忍独自承受。
      “我们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张着嘴巴半晌,只说出这句话。我只想,在这时代,除了他也许就没有什么让我牵挂到放弃我在自己时代的生活,不知道后来连这一点也是奢望。
      他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医官来的很快,是一个盛年男子,手提着药箱,他瞧了瞧我,切了片刻脉,就断定不妨事,待用过饭,吃一剂药发一发汗,快快退了烧便罢了。这般风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刘盈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叫医官熬药去了,不一时天色尽暗,夕食也送上桌案来,刘盈素日吃的简朴,如今我又发了烧,也不好吃的十分油腻,便大都是些汤羹青菜一类,我也确实口苦,吃不下许多,简单吃了几口,便看着那一碗送上来,热气腾腾的药汤发愁。
      倒也不是矫情的连中药也不会喝,只是实在闻着那味道,便觉得一阵恶心,刘盈在一旁,熟练地剥了一个橘子塞入我口中,那橘瓣虽不大,味道却也酸甜爽口,比我从前在家吃的也不差什么,橘皮他也不扔,放在那里,清香可闻,我那恶心之感消了几分,忙捏着鼻子,一口将汤药咽下去,咳了两声,颇有种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的自豪感。他看着我,不知哪里又叫他觉得好笑,偏头又低低笑出声来,手捧着那橘子,静静地看我将一整个橘子都塞进口中。我轻声嗔他:“你笑什么?我不信你病时不嗜甜。”他仍微笑着,摇摇头道:“幼时还则罢了,如今倒是不好其他,只好杯中之物了。”
      我一怔,昏沉的头脑不容我想出什么话语来回复,他已起身,将罩衣披在我身上,将侍候的宦官留在外殿,自己拉着我走入内殿,脱了我的外衣与布袜,将棉被裹住我,又取一杯水,叫我漱口,我乖乖听话,将水吐在便溺用的玉壶中,他便柔声哄我道:“盖紧被子,发发汗,睡一觉,明日便不难受了。”
      说话之间,他便要起身,我头脑昏沉,也懒得想他去做什么,只是一味地拉住他的手,不肯叫他离去,咕咕哝哝道:“你不准走,陪着我。”那药叫人身上发热出汗,又异常困倦,倒与我从前吃的感冒药不相上下,我眼睑发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模糊地听到他又在叹息,最后他缓缓卧下身来,我迷糊着将棉被分出一半,他欺身抱住我,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前。他的体温仿佛随我的愿望而冷热,在我感到燥热难耐的此刻又变得温凉如玉,似睡似醒的迷蒙之间,我隐隐听到他悄声说了什么,可惜在在下一刻我已坠入湿热沉重的睡眠,没能听清他的低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劬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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