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有女 ...

  •   他与我说了这样多,独不曾说近日之事,然而我猜的出来,汉初承秦制,以冬十月为岁首,再有二月,即是新的一年。惠帝四年十月,以宣平侯张敖女为后,如今恐怕已开始行六礼,进行到哪一步我却不甚清楚。然而他的心里如何思量,我岂不知?我忽然出声,打断了他不知所云的絮叨。我与他的姊姊一样,也一般叫他阿盈,他喜欢我不称他陛下,说如此最是亲近熨帖。我唤他,他停下来,怔怔的看我,我从那眼神里看出一些惶惑和无措,片刻的沉默也令他心神不宁。也许所谓敏感是过于关注他人的情绪,而习惯性地忽略自己以至于内耗。我理解他,懂得他,可惜并不是他,我是与他相似的反面,曾经我的生活曾有过动荡而后趋于平凡和安稳,这经历只给了我恰到好处的共情和洞察力,也给了我相信自我和他人的勇气,却没能让我真正体会过与他一般艰难的生活。我们如同太极的黑白双鱼。静默片刻,我轻轻叹息,上下抚弄着他的脊梁,柔声哄道:“你不要再想,公主和阿嫣都是爱你的,也都不曾怨你。”
      我们的身体贴的那么近,他在一瞬间浑身的肌肉全都僵硬住,我听到他喉咙轻微的吞咽声,比起寻常的吞咽,更似乎是一声压抑之深的呜咽。我不再多话,只是抱着他,感到僵硬的身体渐渐颤抖,他到这时仍在竭力自控,语声低得如同叹息:“我并不值得......是我害她们......”
      我爱抚着他柔软的发:“你没有害过任何人。”
      他忽然周身一震,接着那双看向我的眼睛满是红血丝和泪水,他仿佛陷入一种癫狂,就像突然犯了热病,然而他的身体还是冷的。他的眼睛在不断地落泪,而他自己似乎并没有对此有所感觉,他伸手紧紧扣着我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如同嘶吼竭尽全力:“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害了很多人......母亲、父亲、兄长、如意、还有戚夫人、唐山夫人,甚至辟阳侯......”他说着,分明眼睛在哭,嘴巴却扯出讥诮的笑意,“我还亲手杀过人!你知不知道?从前逃跑的时候,母亲说她带祖父,姊姊带我,我们向相反方向跑,或者有一线生机。可惜还是遇上敌军,那些项籍麾下的兵士要将我和姊姊捉去邀功,他们扯着姊姊,要扯掉她的衣裳......我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捅进那人身体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杀一个人要这么大的力气,而用上全身力气,一个人的死亡也就只是在那片刻。好在他们不去拉扯姊姊,都来打我,真疼啊……我耳朵里嗡嗡的响,嘴巴里也都是血,姊姊要来护我,被他们甩开一边。那时我反而不知如何反抗。我只能护着自己,从他们□□爬过去拉住姊姊……难怪父亲自我幼时就不喜我,你猜我那时几岁?只得六岁!”他哈哈大笑,却因笑而更多地落下泪来,“如此之人谁能喜爱?后来我还杀过人,我明知祸首不是他,我明知他只不过奉命行事!可我忍不住,我忍不住......”
      “从犯亦犯。”我的语气也许是出乎他意料的平静,他愕然的抬眼定定看着我,旋即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从齿缝里慢慢地挤出字句:“他毒杀如意,虽只是奉命......好像只有杀了他,我才能叫自己好过些,可细想来......”
      “细想什么?”我冷笑,心中已知他所说是谁。此事正史无载,是我闲时读西京杂记看见,说是吕太后命一力士往杀赵王,厚赏之,却为刘盈所知,又将这力士处死。我不禁摇头叹道,“你这人,最大的问题便是想得太多。那人有无数行当可做,是他自己要来杀人,与你何干?他毒杀赵王,没有向太后邀功?太后没有赐他万金?一切都是他自己所选,得个腰斩之果也只得他自己承担。杀人偿命本是天经地义,你思量的太多,却连这样最简单的都忘了?”
      他浑身一僵,猩红的眼睛恍惚地望住我,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也许无数遍的情话也抵不过一次这样对他自认为恶行的认同来的令他心神震撼。我趁势用手蒙住他的眼睛,柔声哄他快睡,明日又是游衣冠之日,少不得麻烦。我的掌心感到一点滚烫的潮湿,他被我搂住,修长的身形如同一个巨大的婴儿蜷缩在我的怀中,像哀哭到疲惫的婴孩终于带着泪意放松。“你不可以怀疑我。”我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你不可以怀疑你自己,就像你不可以怀疑我。”
      我的身份还不足参与高庙祭祀之事,这让我十分得了清闲。闲来无事,思绪纷杂,读不下去书,就动身去沧池边漫步,如今九月,沧池畔所植的枫树也红了叶子,银杏也渐渐泛黄,在秋光之下簌簌摇动,厚密地叠在一起,不知怎么叫我想起成群的水豚。我噗嗤发笑,一眼望向池中,中央之地有一座人工堆砌的石山,有十丈之高,上头有台榭楼阁,既高而远,看着像是小时候娃娃的玩具屋一样,只是华丽却模糊不清。左右无聊,我又懒怠多走了,弯腰从脚边寻出一块小石子,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打水漂玩,连试了五六次,也还只是扔出去,在水面一点,便沉了底。有道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看自己也没这天赋,放弃了找石子,一屁股坐下来,挽起袖口捞水花来自娱自乐。
      水中似乎颇有几尾大鱼,在深水之处来回游弋,鱼鳞在水中也与阳光相辉映,与水浪一同生出粼粼烁目的波光。似乎一切都是暖色的,为其这样似乎过分的光芒方能慢慢驱逐阴霾。这地方偏僻少人,平素渐台上无饮宴,更没几个人来往,我本当只我自己喜欢在这地方闲逛,不想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转头循声去看,看见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水岸边,一只脚往水里踏,似要涉水。我吓得一个激灵,腾身站起来,小跑着赶上前去,到此才看清那小小的一团分明是王公主阿乐,我叫她一声,她茫然地回过头看我——看了一会儿,她认出我来,忽然小嘴一瘪,眼泪玻璃珠子一样地往下砸。
      我面对这一个小孩子手足无措,仿佛她比吕太后还可怕似的,慌乱地蹲在她面前,用衣袖去擦她的眼泪,柔声哄着“不哭不哭”,她小小的身体扑进我的怀里,眼泪把我的衣衫蹭湿,我只得抱着她,心里渐渐涌上比水更加柔软的亲爱之意。她在我怀里慢慢停止哭泣,两只小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温暖的指尖让我对这个本该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孩子生出汹涌的怜爱,我静静地等她不再抽噎,才摸着她细软的头发轻声问她:“你怎么啦?为什么在此?你的傅母哪儿去了?”
      她毕竟还小,大概一时领略不了我这样多的问题,满眼委屈,瘪着嘴巴看了我一会儿,忽然指一指一旁的池水,哽咽着低声咕哝:“我的小陶犬掉进池子里......”我哑然,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哪里还有小陶物的影子,她那双与她父亲十分肖似的浅褐色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我,让我忽觉得自己若不能即时跳下水去给她将那陶犬捞上来便是犯了什么见死不救的大罪。我拍拍她的背,夹起自己的嗓子继续柔声哄她:“过一会儿我们去找你父亲,叫他再给你拿十个陶犬好不好?”
      她不说话,漂亮的大眼睛却又慢慢涌上泪水,这样不说话却独自委屈的样子,真是小小年纪便得她父亲真传。我对着这性子从来只有缴械投降,举目四望,只得沧池、渐台与沿岸的树木,真不知道有什么适合孩童玩耍,忽看那水中粼光,抬手抹了一把她的小脸,挤挤眼睛笑道:“这样,阿乐,我虽然找不着你的陶犬,不若我给你抓鱼好不好?”
      毕竟还是幼童,她的悲伤来的轻易,快乐也是同样迅速。她的眼睛一亮,兴奋地抓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像个小羊似的:“你说去沧池里抓鱼吗?”她抬手努力的笔画,“池子里有这——么大的鱼呢!”
      我冲她扬眉,笑道:“你留在岸上,看好了。”她用力地不住点头,我苦笑,撸起袖子,脱掉鞋履,挽起裙角,脚尖先碰到水波,好的是这时阳光晒着,水不十分冰凉,那些池中大鱼大概没碰着过这样的情况,我都来到近旁,还呆呆地停在那里,我弯腰,双手一捞,那一尾鱼落在我臂弯——个头实在不小,要我用两只手抱才抱得过来,我一用力,将它捞出水面,那鱼才感知不对,摇头晃尾地打挺,我险些抱不住,看着那条颜色赤红的大鱼,它无数鳞片映日,叫我眼前一阵晕恍,似乎这世间一切都蒙上一层红色,红色的鱼鳞,红色的衣裳,也有红色的朱砂,红色的鲜血.......下一刻我缓过神来,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什么,岸上的女童拍手叫好,声音里是我见她几次以来最甚的快乐,我自己也跟着笑了,将那兀自挣扎的鱼放入水中,笑道:“还有些更大的......”
      我玩疯了,便容易忘记时间,何况阿乐不过三四岁一个童女。我提着湿漉漉的裙摆,站在水中,看着刘盈在岸上皱眉苦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