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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大蜡 ...

  •   他独自长身鹤立在那儿,随行的史官,郎中,甚至近侍的闳孺都远远的站在数十丈外的步辇旁。只能遥遥地看见影子。迎着傍晚的斜阳,我带着一路水花奔向他,小腿冲破池水,我仿佛在这片刻跨越无数山水,而它们与千年的时光一起化作悠悠荡荡的水纹被我甩在身后。他把我抱个满怀,神情好像突然接住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阿乐在一旁兴奋地蹦来跳去,孜孜不倦地叫着“父亲”,用短短的手臂向他比划那被我捞起的,沧池里的鱼有多大一条,他微笑着柔声应着,将外衣脱下,披在我肩上,拢紧,一手搂着我,一手提起我放在岸边的鞋履,招呼阿乐一起走向一株杏树之下的一块巨石。他按着我的肩使我坐下,而后蹲下身,从袖中摸出一块手帕,我肆无忌惮,将两只脚搭在他的膝头,看见我脚上落下的水珠在他玄纁的帝服上漾开,变成一个个深色的点。他低头笑笑,手中的丝帕缓慢而仔细地将我脚上的水擦去,阿乐在一旁看着,忽然咯咯地笑,刘盈歪头问她:“阿乐,你笑什么?”小孩子哪里说得出个一二三理由,在斜阳下,落叶之间,她转了个圈,绯色的小小衣摆飞起来,像花儿在这宫城中轰然盛放。她抱住刘盈的手臂,笑着说:“阿乐今天高兴,父亲也高兴,姨母也高兴!”
      我也噗嗤地笑了,阿乐比从前更与我亲近,小跑着上前,将小脸埋在我胸前,我捏捏她的脸颊,任由一旁刘盈浅笑着将我的袜子和鞋履一丝不苟地穿好,我问她:“你饿不饿,要不要去我那里喝牛乳?”刘盈忽出声打断我,我看向他,他微微摇摇头,叹道:“我们送她回去,我需看看她那傅母现在何处。”
      我呆了呆,随着他的话才想起自己本来也好奇阿乐的傅母怎么没有与她随行,不觉点点头。那孩子已十分亲近我,如今累了,缩在我怀里要我抱她,我没抱过孩子,笨手笨脚地将她托在自己的臂间,她也不嫌我笨拙,下巴抵着我的肩膀,坐上步辇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公主的居所离沧池并不十分远,就是步辇走的平稳缓慢,也不过一刻钟便落了地,想来也是,她一个孩子,自己乱跑,能跑多远去?我把阿乐抱在怀里,随刘盈下辇,他不用人通报,自己抬脚便往处走,我在身后,瞧这一座宫室,虽不十分恢弘豪华,却十分巧妙,门槛消的低矮,木门也轻,屋檐挂着两只铃铛,丁玲有声,一看便是为孩童居住颇花了心思。我搂着阿乐,却仍忍不住向他悄声笑道:“你真是一个有心的好父亲。”刘盈微蹙的眉舒展了,脸颊泛起浅淡的红,我压着嗓子低笑,随即也正了神色,随他一同迈入宫室。
      公主宫中虽有年轻婢女,可公主年幼,一众宫女皆由傅母管理。王公主之母乃是安国侯王陵侄女,刘盈为太子时,便以太子良娣身份嫁来,此后原该封太子妃,却因早逝无缘。她毕竟身份也算尊荣,伯父安国侯也依旧颇受重用,是以宫中众人,对这个孩子,虽谈不上如何疼爱,倒也不敢欺辱。公主配有五个傅母轮流照料,一入宫室,便看见一个年过耳顺的老妪在那里指挥几个年轻的宫女在一座宫殿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跑,我在旁看着,一向好脾气的刘盈都难得的面带了怒色,有个还算机灵的宫女一眼瞥见我们,慌忙拜倒,接着宫室之中便呼啦啦跪下一片,皆山呼陛下。我没来得及叫他们小声,看着怀中小姑娘嘤咛一声,揉着眼睛转醒,不觉有些头大。
      刘盈鹤立在那儿,眉目沉沉,那些宫人都噤若寒蝉,虽是皇帝性情宽仁柔和世人皆知,毕竟却也是个执法不甚徇私之辈。就是太后宠臣辟阳侯审食其犯法,皇帝亦不愿轻赦,虽强硬如太后亦莫可奈何,何况他们这等寻常宫人?那众宫人心知照看公主不力已是大错,都颤巍巍拜服在地,不敢言语,阿乐在我怀里倒是全然清醒过来,她环顾四周,发觉已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不由也跟着高兴,转头一看,又看见那老妪跪在地上,她不知世事,只笑问道:“阿婆,你的病已好了吗?我瞧你睡着了,就自己出去,还遇上姨母和父亲!”
      老妪十分动容,忍不住大着胆子抬起脸来,含泪唤了一声“公主”,刘盈微微怔愣,旋即忽然缓和了神情,转过脸来,柔声询问:“阿乐,你素日里有没有不开心事,与父亲说说?”我听着,也低下头看怀中这一个孩子,那孩子皱着眉,噘着嘴,思量了一会儿,便掰着手指咕哝道:“赵八子似乎不大喜欢我,我想摸摸她的玉簪,她便生气了。吕美人说我太顽皮。五日前去见太后祖母,祖母说我和阿嫣姊姊学坏了,我不大懂什么意思......”她说着,旋即又扬起一个笑脸,“不过今日是我最开心的!有姨母陪我玩,父亲也来了!”
      她口中的赵八子、吕美人,我都只或一面之缘,或只听说而不曾见,赵八子是昔日如意为赵王时,赵相周昌所献,相貌眉眼,却据说为人十分淡漠,深居简出,也不喜与人交往。吕美人乃太后族中远亲,恰因适龄,被太后相看,纳入宫中,虽是远亲,因这姓,太后待她也比寻常不同,是以颇有些傲然,好在她虽骄纵些,其实我那一面之缘,只觉得她心地毕竟不坏,也不曾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刘盈也带她不薄,她也不过才十七岁,受不得一个三岁女孩子的吵闹也算正常。我正自出神,却见刘盈伸手揉了揉阿乐的头发,又转身与那老妪道:“你既有疾,毋为公主傅母。不再多罚,且自出宫养病吧。”言语间招一招手,身后一个宦者出来,将那老妪带出去了,那老妪感恩戴德,连磕了几个头,跟着宦官去了。不一时又进来一个年可三十余岁的妇人,俯身礼拜后,便伸手将公主抱去,毕竟是个孩子,吃食与我们不同,阿乐给抱着进内室时又笑嘻嘻地向我挥挥手,奶声道:“姨母以后常常和我玩好不好?”我忍不住笑,挑眉点点头道:“那我给你带饴糖和牛乳吃。”孩子的笑音比门外的宫铃声更加清脆甜美,我看了一会儿,转过脸,却见刘盈在后,怔怔地望着我和阿乐的方向出神,到我叫他一声,他才猝然如梦初醒,我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好会躲懒,你的女儿,却要我抱着,不知我胳膊都发酸了?”
      他紧紧反握住我的手,张了张口却一时无言。眼眶有些泛红,唇边的笑意却无限真切。走出殿门去,他忽然开口,低低的,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对我说:“阿棠,我不知怎么谢你。”我噗嗤笑出声来,在前引路的闳孺好奇地转过脸来看我,我抿着嘴,忍着笑摆摆手,挽住刘盈的手臂,悄声笑道:“那你今夜请我吃顿好的。”
      他也开怀的笑了。
      好消息是我顺理成章与他一起去了前殿路寝,坏消息是我还没等到一顿大餐,便开始浑身发冷,骨节酸软,我坐在他身边,身形一委再委。刘盈的眼睛从简牍之间挪开,大概看见我脸色实在不好,忽伸手过来,抚我的额头,片刻叹道:“是我疏忽了,如今天已渐寒,只叫你喝一碗姜蜜水实在不足。”他将外头的罩衫解开,我就势挪进他怀中,他愣了一下,也习惯了我的举动,臂膊将我搂住,又吩咐宫人传个医官过来,宫人领命而去,我懒怠得不愿动弹,缩在他怀里,温热的体温使眼下浑身发冷的我十分贪恋。他的手指不住摩挲着我的额头,又吩咐另一个宫人热热地熬一碗蜜水来,我神思昏沉,眼睛却看见他满脸担忧之色,不觉好笑,低声道:“你怕什么......着凉风寒而已......”他答非所问,皱眉又长叹一声:“我若早来一会儿,不至于叫你这般不记时辰。”
      我倒一时忘了身上布施,又笑出声:“我还不到二十岁,风寒便将你吓着,若是以后年纪大了,真有什么大病......”他揽住我的手臂微微一紧,僵了片刻,仿佛倏然想着什么,不一时,我听他哑声道:“那么我自私些,但愿走在你之前。”
      不知怎么,我觉得周身的寒意更深了几分。
      不再单纯只是因为发烧而生出的冷意,我的心被他的话再一次扯回那一直被我可以逃避却又客观横亘在那里的既定结局。我不知道自己能够活到多大,却知道他一定会死在二十三岁,只剩下三年多的时间。我呆怔在那里,忽然打了个哆嗦,他大概只觉得是我身上发冷,更紧地搂住了我,空闲的一只手揉搓着我发凉的指尖。我心乱如麻,身体上的不适从未如此让精神也变得脆弱,何况我本来也不是多么坚强的人,可我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这世上的残忍莫过于清晰地知晓自己的死期,我在这一刻真正理解爱会让人付出多少,我宁可将这一切残忍独自承受。
      “我们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张着嘴巴半晌,只说出这句话。我只想,在这时代,除了他也许就没有什么让我牵挂到放弃我在自己时代的生活,不知道后来连这一点也是奢望。
      他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医官来的很快,是一个盛年男子,手提着药箱,他瞧了瞧我,切了片刻脉,就断定不妨事,待用过饭,吃一剂药发一发汗,快快退了烧便罢了。这般风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刘盈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叫医官熬药去了,不一时天色尽暗,夕食也送上桌案来,刘盈素日吃的简朴,如今我又发了烧,也不好吃的十分油腻,便大都是些汤羹青菜一类,我也确实口苦,吃不下许多,简单吃了几口,便看着那一碗送上来,热气腾腾的药汤发愁。
      倒也不是矫情的连中药也不会喝,只是实在闻着那味道,便觉得一阵恶心,刘盈在一旁,熟练地剥了一个橘子塞入我口中,那橘瓣虽不大,味道却也酸甜爽口,比我从前在家吃的也不差什么,橘皮他也不扔,放在那里,清香可闻,我那恶心之感消了几分,忙捏着鼻子,一口将汤药咽下去,咳了两声,颇有种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的自豪感。他看着我,不知哪里又叫他觉得好笑,偏头又低低笑出声来,手捧着那橘子,静静地看我将一整个橘子都塞进口中。我轻声嗔他:“你笑什么?我不信你病时不嗜甜。”他仍微笑着,摇摇头道:“幼时还则罢了,如今倒是不好其他,只好杯中之物了。”
      我一怔,昏沉的头脑不容我想出什么话语来回复,他已起身,将罩衣披在我身上,将侍候的宦官留在外殿,自己拉着我走入内殿,脱了我的外衣与布袜,将棉被裹住我,又取一杯水,叫我漱口,我乖乖听话,将水吐在便溺用的玉壶中,他便柔声哄我道:“盖紧被子,发发汗,睡一觉,明日便不难受了。”
      说话之间,他便要起身,我头脑昏沉,也懒得想他去做什么,只是一味地拉住他的手,不肯叫他离去,咕咕哝哝道:“你不准走,陪着我。”那药叫人身上发热出汗,又异常困倦,倒与我从前吃的感冒药不相上下,我眼睑发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模糊地听到他又在叹息,最后他缓缓卧下身来,我迷糊着将棉被分出一半,他欺身抱住我,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前。他的体温仿佛随我的愿望而冷热,在我感到燥热难耐的此刻又变得温凉如玉,似睡似醒的迷蒙之间,我隐隐听到他悄声说了什么,可惜在在下一刻我已坠入湿热沉重的睡眠,没能听清他的低语。
      九月过半,腊祭当行。我这身份虽不甚高,究竟也算这宫中有些名气之人,当日在长信宫不惧太后,惹得一向孝顺的皇帝竟发了脾气,在这偌大未央宫也传成一种谈资。刘盈忙于祭祀之事,这些日子以来脚不沾地,总有各样人等前来回报一应事务,当中尤以奉常属官最多。有一次我陪他在路寝吃饭,殿外的宦官慌张来禀奉常叔孙大人来见,我眼睛一亮,飞速把嘴里咀嚼的菜叶咽下去,装模作样地起身侍立在皇帝身后。
      刘盈看我这神情,只是无奈地笑笑,便宣叔孙通进来。叔孙通倒十分符合我的刻板印象,身形高大,高冠深衣,须发花白,因年长又受敬,乃今帝王之师,故入宣室,亦持鎏金鸠杖。他一眼瞥见我,象征性地颔首,说声“罗良人安”。毕竟此是前汉,而非明清,并无十分男女、前朝后宫之防,叔孙通看见我也并无不悦或是惊讶之色,只是我倒有些不解于他怎么第一眼便晓得我是罗良人,老人看着我,了然地笑了笑,旋即又俯身参拜皇帝,刘盈忙起身上前,在叔孙通膝盖未落地时将其搀起,又以师生之礼,向其一揖,温声道:“夫子何必多礼?朕与夫子,本先师生,后君臣耳。”
      老人点头道:“虽然,师生、君臣,各有其礼,请陛下与臣皆毋废之。”刘盈一如学生之礼,倒也不过分谦卑,只微笑点头。他回首看我,挑挑眉毛,仿佛在说趁此机会近前来看。我早解其意,急趋上前,微低着头,只眼睛去看那老人,瞧他隆准深目,方颐长须,想来青年时也曾是个俊朗之辈。那老人又仔细打量了我一时,抚须笑道:“臣闻陛下幸爱良人,今见良人穿着行止皆合身份而不逾矩,陛下尊礼有度,不因爱而驰节,臣实敬服。”我使出平生最强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笑出来,原来他是看我服制装饰,料到我的身份。虽说叔孙通说的也不错,可我从来也不是爱在自己头上簪金戴玉的,没得头重脚轻,走路不稳。至于衣衫,说实在话,这重重深衣已足够麻烦,再加上些繁杂之物,我可不要累死?这副模样倒显得颇为简朴,是个不肯恃宠而骄的贤妃了。刘盈是知道我的真性,差一点也要笑出来,终于还是忍住,请叔孙通坐了,自己也坐在上首,我嫌这些无趣,俯身告退。与张嫣约好了今日相见,只好匆忙赶回自己住处。
      我在这时代,别的学得乱七八糟,玩乐之事倒学了不少。孔子云君子不博,好在我不自认君子,比不得刘盈一般要求自己行动以礼,我爱他却不想成为他,也并不要求他成为我,遂在闲暇时,跟着张嫣将六博学了个十成十。才坐下不一时,张嫣就抱着髹漆的博具盒子匆匆赶来,她今日终于换了女装,浓黑漂亮的长发垂在身后,斜插着一支淡青沁红的玉簪子,衣衫也是绯红色,上有流云之纹。缠起的裙子让急匆匆跑来的少女打了好几个趔趄,她恼恨地拎起裙摆,风风火火地踏入门中,深秋近冬的天气里都跑出一头热汗,一见了我,她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姊姊,我说几时来一定就来,绝不迟了!”
      我瘪瘪嘴,递给她一块干净手绢,没有纸巾的时代也只好靠这手绢为用,我按她坐下,又走过去关了宫门、窗子。她擦着汗,另一只手也不停,单手将博具盒子打开,飞快地将博局盘拿出来,又摆上六箸、黑白共六枚棋子,她一边摆弄,一边忿忿道:“我今日必得赢两把,分明是我教姊姊这博戏,姊姊反倒总赢了我,可是逆徒,逆徒。”
      我给她递上一杯微烫的甜牛乳,笑道:“你要赢,在宣平侯府里下去,没人敢赢你。”
      她吹着牛乳,热气氤氲,她俏丽的脸上红晕更深,双手捧着杯摇头道:“这不行,偏是以势压人,哪里显出我技巧?况且......”她耷拉下眉毛,叹一声气,“父亲母亲都说我太爱玩,连母亲也拿‘君子不博,为其有二乘’来教训我,自然也不情愿叫我在侯府里耍这些。”
      她说完,喝一口奶,忽然眼睛一亮,又笑嘻嘻道:“我不这样想。为有二乘,才有变革。亦惟如此,方能不改。高帝若不与项籍争,何来坐天下之乐?我虽不能上阵搏杀,也足坚守自己,亦是与人相争。然则昔日孔夫子,不也为人所斥不识时务,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自得其乐?此亦君子之行也,不拘泥于文法如何,为其心如是而已。如今将要进宫来,倒只一样好处,就是有姊姊陪我耍了。”
      我挑眉坐下,拿起棋子在手里把玩,摇头笑道:“也不知是你教坏了我,还是我带坏了你,”又故作叹息,“从此以后,只怕太后再不能喜爱我了。”
      张嫣翻个白眼,冷笑道:“快快不要鬼扯,我信你想讨太后欢心?”
      我讪笑,自顾自地掷下了六根博箸。
      今日刘盈事忙,大概直接宿在了路寝,总之他近来为蜡祭斋戒,只不过就算他去了其他姬妾的住处,我倒也不甚在意,与几个汉朝女子吃醋做什么?性吸引力刻在一切生灵的基因之中,就是在二十一世纪的婚姻里,忠贞都是可遇不可求。难道我在从前恋爱时,就没有肖想过路边偶然瞥见的帅哥,或是网络上英俊的明星?何况在这时代,我本就是突兀闯入这宫城的外来者,也许在赵八子、吕美人这些女子的眼中,我才是那硬生生分割了一大部分她们丈夫心思的讨嫌之人。爱与欲时而伴生,也可以相互分离,而我最大的从容来源于我自信自己所爱的人也一定专心爱我。是以我其实本没有资格拈酸,也不愿与这些身不由己的女子争抢,我的爱本不该成为伤害他人的刀刃,有时我也幻想假若能够与他回到我的时代生活,一切大概是全然不同的。可我究竟无力,我连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也不明白。
      张嫣倒是自在,没有她舅父在她耳边絮叨,她直到宫门将关时才悻悻离去,气鼓鼓地念叨着又没赢我。我哭笑不得,给她围了件厚衣,才看着侍女带她走出去了。又过两天,便是蜡祭之日,我也被迫早早起床。我这里的宫女习惯了不与我客气,一左一右扯着我的手臂将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扯出来,像极了不想赶早八时我那几个亲亲好室友的举动,我哭丧着脸,快速地跟着她们的动作穿衣裳,不知怎么纵穿两千多年的时光也逃不了一通早八。好容易裹好了这层层深衣,坐下来眼贴着铜镜,才勉强看清镜中五官,用以描眉敷粉。身后有人帮我梳了头发,仍梳作垂髻,额前插两支小小的金箔步摇。擿端套上的金箔扭成两只鹧鸪的样子,口中衔一颗水晶珠子,摇来晃去,看着可爱。我将炭笔画了深黑两道弯眉,左右仔细看看镜中之人,不觉噗嗤一笑,这样子,多像我从前逛博物馆时看的复原像?又有几分像马王堆出土帛画里的辛追?辛追,軑候利苍之妻,说不准这些日子里还能看见他们,也许只有我一人有这福气,曾经见过辛追那千年不腐的遗体,如今又能在这时间看见她活生生的容颜。九月十月,年末之于下一年的年初,几千年里都是人心中的大日子。这还是我到此以后过的第一个年,恍惚间却有些感伤,已近一年过去,不知道我那远在千年之后的家人现在如何,我这样久联系不上,妈妈是不是找我找的发疯。我想着,难过之色大概溢于表面,身后帮我梳头的宫女叫做阿舒,从前在石渠阁时就与我要好,后来到了后宫,她也一直待我如前。她看我情绪不佳,柔声问道:“你是不是想家?”我猝然被戳破心事,无奈长叹一声,点一点头,她迅捷的动作稍稍放缓了一点,低声道:“我又何尝不是?如今年节,正不知母亲弟妹如何。只不过我等年长了便放还了,倒是你......”她顿了顿,利落的将我头发一绾,起身道,“如今陛下如此眷爱,你若求他,为家人谋个官职都使得,怎不见你对陛下提起?”
      我不由苦笑,我的家人哪里要得着这汉朝的官职爵位?纵然他们真的身处此时,恐怕也只觉得厌恶拘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我只磕磕绊绊地搪塞道:“我的家人并不在此......”阿舒拿来彩绶玉玺,眼神对上我的眼睛,看出她有一瞬间的同情,我忽然明白她大概误解了我,是觉得我的家人已尽过世,我是个孤苦伶仃之辈,一时有些尴尬,旋即想想,也就不再过多解释,这时间我的家人其实还没出生,我也的确是个孤苦伶仃,除了友情和爱情一无所有的人。越解释或许越凌乱,我干脆闭上嘴巴。
      大蜡之祭繁杂冗长,需先郊五方上帝,而后令梁巫祀社、稷之神,自官社,又转宗庙,以太牢祭于先祖刘太公、高帝刘邦,奉高帝斩蛇之赤霄宝剑在上。我虽读书,哪里亲历过古人这些繁复的规章礼仪,书上寥寥数语,实现起来是如此让人倦怠。巫觋正在那里讴歌,乐府的属官熟练的击钟敲磬,奏响浑厚沉重的乐声,众人一言一行,也必随乐而动——这的确不是后世任何一种拟古之乐可以相较的声音,纵然我对这样的乐曲不甚喜爱,也不得不承认其震人心魄,确如孔夫子所说,“合乎礼,正乎乐”,有此等钟磬之音,身心皆动,我也不禁敬畏,何况从来受此熏陶的他人?
      礼成之后,众随皇帝饮于东厢。又所祭之牲肉皆分于参与祭祀之人,谓之分胙。我离主位不近,更不必看吕太后的面色,倒是看着前头几个年纪小的藩王,瞧着那半生不熟,并无什么调味的胙肉愁眉苦脸,我微微探过身子,瞧那几个少年,从年纪神态上,也大概猜出谁是什么身份——自然,在诸王最先的齐王早不算少年,他比之一旁的鲁元公主还年长些,约么有三十岁出头,袀玄长冠,腰佩组绶、玉印,身形高壮,蓄了八字形的唇髭,神情虽算泰然,却不难看出拘谨。他身后跟着的是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瞧他这年岁,齿序,用手指想也猜出他是现今的代王,高帝四子刘恒。
      我晓得他以后要怎样呼风唤雨,忍不住多看他几眼,他也与他几个兄长相似,个头甚高,身形还显稚嫩,却也看出劲瘦有力,一双鹰目,却露出与之不符的懵懂和卑弱。若非晓得史书上那位汉孝文帝的手段和心计,只对着这样一个似乎含羞带怯,不敢多说一句,多行一步的小少年,谁能不心生怜惜?我起初有些惊讶,旋即也了然,如今之人大都早熟,他虽年少,却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母亲薄夫人并不得高帝宠爱,他的出生也似意外一般,况自幼还需应付这厌恶庶出子女的嫡母吕太后。高帝崩逝,好容易就封,那代国也不是个富庶安稳之乡,常常要防备着匈奴劫掠,后来却又知齐王之危、赵王之死,心思成长之快,哪里是我所知的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比?张嫣相比他而言,虽年纪相仿,却过得自在得多,吕太后再如何狠心,也不至真去害自己唯一女儿的性命,是以张嫣并不需要伪装,她在父母和舅父的保护下,在这囚笼中恣意地舞蹈。我的视线随即转向张嫣,她穿一身缥色,正跟在宣平侯身边,手牵着幼弟张偃,张偃比她更小五岁,才六七岁的年纪,还是个孩童,头发总角,小小的身体倒是站的笔直,不比他姊姊张嫣,已因为无趣而打起了呵欠。
      我的视线又转回去,后面跟着的几个年纪更小的孩子,看这齿序,大抵分别是梁王刘恢、故淮阳王,今赵王刘友,淮南王刘长、燕王刘建。当中燕王年纪最小,瞧来与阿乐年纪差不大多,身旁还跟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傅母,淮南王刘长倒与史书记载相似,虽才七岁,已瞧出比年纪相若的张偃高壮不少,性格也是个顽皮的,被奉常属官领上座位,也不肯安稳,一会儿戳戳刘建,一会儿又扯扯刘友,只不敢惹叔父刘交、堂兄刘濞。我不由愈发深觉父母的性子与孩儿或许全然相反也说不定,譬如高帝、太后与鲁元公主和刘盈姐弟,又譬如这淮南王父子刘长与刘安,谁想到自幼顽皮,成而大力善战的淮南王刘长,儿子刘安却是个留名千古的文学、道学大家,乃至于被后世称作飞升成仙的神人?我读《淮南子》时,可未曾想到会见着作者父亲年幼的样貌。
      这众藩王中,有个异类,乃是现今唯一一位异姓藩王,长沙王吴回。轪侯利苍正是他麾下之臣,我的眼神来回逡巡,终于被我找见一个看来有几分面熟的女子。我愕然地看了一会儿,终于敢确信她是轪侯之妻,我曾在博物馆有“一面之缘”的辛追。这一瞬间我只有感慨科技的伟大,那面部复原竟与这真人有六七分相似,使我在人群中认出这一位“熟人”。博物馆中的蜡像与她的面目相似,而今模样要更年轻些,她才二十余岁,与鲁元公主差不大多,一般戴着金步摇,穿着淡红色流云纹深衣,垂首微笑,神情静默。我兴奋地探过身体,才想多看几眼,便有属官来奉胙肉,传到我这里也不过是一小块,又是牛肉,并不十分肥腻,我硬着头皮吃了,属官才将豆盘收去。
      不一时分胙毕,天光已晌,皇帝传令开宴,有宦官宫人,奉酒菜肴馔,庭中乐府令夏侯宽急趋上前,着令箫工、琴工等众乐工起声,男女倡优肃然引吭,我静听唱词,颇觉熟稔,回忆半晌,恍然才想起是《安世乐》,歌曰:“大孝备矣,休德昭清。高张四悬,乐充宫庭。芬树羽林,云景杳冥。金支秀华,庶旄翠旌。”
      我到此刻真正领略唐山夫人的绝妙,她不独擅作辞赋,与辞赋相伴而生的,还需有唱诵之声,亦是乐曲之理,必然通晓。刘盈曾说安世乐曲词,他不曾改动一字,曲调之上,也不过更添箫管之声,使为丰足而已。不一时,又有伶人□□,款步上前,翘袖而舞,我怔怔然望着,没吃早饭的肚子饥肠辘辘,头脑却命令我思考,以至于无法分神去看桌上饭菜。万般的遗憾没能真正与唐山夫人相识,否则该是怎样的幸运,能够一睹这位词曲全才的芳容?这安世乐,不比方才《武德》、《五行》之悍然,却更有一种清亮、柔和之意,令人安心沉入曲赋之中,不再时时心神摇撼。老子说“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柔弱胜刚强”,似乎恰与此音相合,我在聆听中瞬息想到很多,将要出口又全部忘却,我知道我此刻的表情大概夸张得好像从前用的星星眼表情包,然而真正的惊艳的确如此,就像我最初见到刘盈——也像我此刻不是作为汉皇的姬妾罗氏,而是作为千年后的文学生罗棠,从文字和乐曲中,尝试着与那在灯火下夤夜执笔,构筑这文字而成的美妙理想世界的女子相逢,相触。
      我不必再去尝试描画她的五官,皮囊在这样的时刻变得无足轻重,如同我最初被刘盈的长相吸引,而在与他真正相识后,我会愿意想见他衰老得脊背佝偻,满面皱纹的模样,也并不妨碍我的满心柔情。这乐章唱罢,我已看到了唐山夫人,我看见她挺拔的背脊,看见她悬瀑的头发,看见她执笔时微蹙的眉,看见她写就文辞时不经意间露出的微笑。她用每一个字眼撰写她心中美好的世间——“安其所兮乐终产,乐终产兮世继续。飞龙秋兮游上天,高贤愉兮乐民人。”直到数千年后,也仍是这片大地上之人心中所愿。
      老子有言,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唐山夫人一定也曾通晓这“道德”之言,她以孝为至德,是此间真儒,而以民安为要,又贯道家之要。我想她或许理解孝慈为相互的真意,可惜她与刘盈相处的时间过于短暂,并没能真正地告诉他,而他在父亲不喜,母亲利用的惶惑无措中,被典籍里模糊不清的孝裹挟,以至于自我损伤。他在看到自己违逆母亲,而母亲失望气愤的神情时下意识地自我厌恶,大抵在他曾被高帝从车驾上踢下时便已形成了思维惯性。父亲的不喜是他做得不够好,母亲的怒火亦是他错误的证据,他似乎有意地不让自己明白,一个人不被爱时,本就做什么都无法令对方欢心。而亲爱父母本是人之常情,可总有人利用这最童稚也最纯洁的情感操纵、拿捏,他们所做的一切,无论如何满足了自己,最后在口中,乃至于在他们自己和孩子心中,都变成无所保留的付出。吕太后杀赵王真是为了刘盈考虑吗?逼嫁张嫣,真是为了给鲁元公主一份更大的尊荣吗?除了吕太后自己谁也不知,或者,她自己也已不知了。
      不论如何我依旧感激唐山夫人,是她教会刘盈信仰文字,是她在杳杳冥冥之中让我们相识,虽然她反复提及的孝或许会促使更大的痛苦,可那毕竟不是她的本意,我也明白古今思维之差——否则那一场新文化运动,革的是谁的命?
      我知晓自己力量微弱,虽说不上怕死,可过度的“前识”若要实现,只会让这好容易安定的天下再一次被搅乱。我不想自己的意识和知识变成愚之始。不求革命,我只求无愧,不改初衷,而能以自己的力量,全力让我所爱者活得更为遂心。若能帮到他人,那么再好不过了。
      我默默望向主位的皇帝与太后,遥遥地看着,瞧不清他们的神情。
      大祭结束后,皇帝归未央宫,太后返长乐宫,余下藩王,皆暂归郡邸。我们一众宫妃,也都坐一辆辆小车,返回宫城中的住处。刘盈返回温室殿略作安排,便来我住处,戌时过半,我才大快朵颐,吃完了晚饭,就见刘盈带着一身寒风走了进来。我起身扑进他怀里,他身上的大裘未换,黑色的绒毛上仿佛都还沾着外头的冷意,他忙敞开裘衣裹住我,语气虽有些斥责之意,音声却柔和带笑:“冒冒失失,如今病才好了,又想再染风寒?”
      我岂不知他心思?仰起脸来冲他一笑:“我高兴呢,今日见了许多人物。这是我头一遭见蜡祭,过些日子年节岁首,我也要同你一起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大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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