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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永巷 ...

  •   他有些愕然地转过脸看着我,愣了一会儿,眼中似乎有些濡湿,我不知自己这话哪里不对,茫然无措,后来他才告诉我,他的童年也有一个人常说这句话,他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只晓得她的姓氏——唐山。
      他抛来的每一个话题都被我完美的接纳,渐渐地他不再皱着眉头笑,我看到他舒朗的眉宇,觉得自己也许笑得比他更开心。黄昏时分有女官前来掌灯,他有些不舍,但大抵还有什么事情需得处理,与我道别,约定明日还在此处相见,我笑着送走他,从前渴望的安静在此刻变为没有笃实的虚空,忽然我想起我在期待着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起他的结局,一个必然死在二十四岁的结局。我感到自己的脸颊滚烫,手脚却像握着冰,浑身的热血都冲上脸颊,让我不自觉地打了两个寒颤,他是个这样好的人,我真能看着他死?然而我有什么能力改变历史?瞬间我的把握成为击溃我的利器,我脚下一软,摔在地上,一旁有人叫喊着,我晕晕乎乎,并没听清。
      我不记得这一夜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而此后的每一天我都在焦虑和期许中度过。我在他不曾到来的时候焦虑他的结局,而在他到来时将一切苦闷难过都抛诸脑后,一心享受着那无穷的快乐。大约七天之后,约定的时间我没有等来他,等来的却是一位宦官,赐封罗氏女为良人,居住宫北后殿。他们要我跪下接诏,我跪在地上,这一次不再痛苦,很快有人搀我起来,我不知该喜还是忧。我离开了这卑微的身份,同时我爱上的是一个我不可能改变既定结局的人,这种种情绪又冲撞起我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与我平素相处融洽的几个少女被派来服侍,她们叽叽喳喳地簇拥我上了一顶小小的步辇,说不知怎么我飞上枝头,可那神色却都是衷心替我高兴。
      我的手局促地抓着衣服,从未体验过这般被几人抬起来走,这尴尬让我无所适从,心里却又隐隐期待着,我想见他,迫不及待,若我现在变成一只鸟儿,一定马上飞到他肩头,我想摸摸他的脸,抚一抚他的头发。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爱太过迅速,有的人只要第一次见,就会被深深地吸引,所谓一见钟情,是那一次会面,便想与他共度终生。何况我们已相识了七日。
      他在晚饭后来到我在永巷的新居,在看到被梳洗打扮后的我时忽然面颊绯红,显得有些不安,而后他张了张口,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我从他的表情看出某种无措和表达、解释的欲望,只是那千言万语,仿佛都像塞车的道路,堵在他的喉咙。我不想理会,快步扑进他的怀里,结结实实的让他踉跄了一下,肢体的接触总能给人最笃实的慰藉。他似乎不曾被这样热情地对待过,身体站稳后僵硬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用双手搂住我的腰回抱住我。这一时刻我们什么也不必多说,七日以来的一切美好与快乐全然转化成为丰足的爱情。我的手微微颤抖,并非恐惧和什么其他,而是第一次体会何谓“不可言诠”。我扬起脸去吻他,天知道这所谓曾沉溺酒色的皇帝连亲吻都如此生涩,我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身体,而他在我的亲吻中渐渐软化,他原本整齐的冠冕在我的动作下歪斜、掉落,最后我们都衣衫不整地摔进床笫之间,我的骨缝被绵软香甜的泡沫填满,流淌成为柔软的水,再化作粘腻的□□从口中落下。海浪一样起伏的动作中,我用手仔仔细细地抚摸他的眉目,鼻梁和嘴唇,他低下头,把脸颊贴着我的掌心,我们共同陷入湿热的泥淖,我看见他的发丝因为薄汗而黏在脸颊,像蜿蜒而来的小小的黑色的蛇。
      释放后他蜷起身子,躺在我的身边。我侧过身抱住他,我们的汗水混在一起,在夜风里蒸腾出暧昧的气息。他把头埋在我袒露的胸前,我突然发现他如此高挑,即便是屈起双腿,还要高我这样多。他鬓间的碎发掠过我的皮肤带着轻微的痒,好一会儿他笑出声,仰起脸来对我说:“你知不知道我昨夜里有一个梦......”
      我用手指缠着他的发尾,眼神黏在他的眼里,看着他从最初连我的眼睛也不敢直视,到如今满眼满心是我。我哑着嗓子问他:“你梦到什么......”
      他低低地笑出声,修长的手抱我更紧了些,声音中有恣意纵情之后特有的倦怠:“我梦见狐,白色的,远远看着,比寻常狐更大。我看到它身后摇晃的尾,像百越的珊瑚一样,分成九条。它是一只九尾白狐,与我所见的画中一般。”
      我听着这离奇的梦,心中更加好奇,问他:“九尾白狐......在你梦中做些什么?”
      他伸出手,握住我在他眉间游走的指尖,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它忽然扑进我怀里,而后变成了你,那举动,就好像你方才一样。”
      我望着他的眼睛,噗嗤笑出声来,低下头磨蹭着他的发顶,问他:“那你看我像白狐不?”
      他的头在我怀中微微摇动,那眼神忽然变化了,带着水色的浅褐色瞳孔里显出一种迷茫的狂热,我被他这眼神触动,笑意不自知地渐渐收敛下去。那种眼神,我只在宗教的信徒的眼中曾经管窥一二,他只是说:“你只是你,不像其他什么。”
      我曾经也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恋爱,然而好像惟有如今,才让我真正感到爱情的愉悦。次日我终于睡了到此以后的第一个懒觉,大抵到了半晌时候才渐渐转醒,刘盈已然离去,不知去忙些什么。我忽然觉得幸福,心里像被一种甜软的蜜糖塞得满当,渐渐地不再去想未来——我还有许多“现在”。
      刘盈依旧总来找我,我们的相处并没有太多变化,我知晓他的身份和地位而不变的态度让他感到异常的舒适和自在,我知道这是他所求的情,就像我曾在书中读过,旧年的一场宫宴,他与兄长最终不能实现的惟以家人之谊相待。我不想与他谈起这些过往,只想着给予他一切我所有,所能的。
      自然他也有时不能前来,我知道这偌大的宫殿里并不只有我一个以妻妾之名在他身边的女人。有趣的是我并没有遭受背叛的恼怒,因为我明确地理解时光荏苒带来的差异,也无比确信这爱,他保护我,而我所学习的理智告诉我,这时代的女子大都身不由己,她们比我更早的离开家庭,成为妃嫔,侍奉者,为皇室开枝散叶,为家族谋取利益,也许她们是比我更加弱势的——我怜悯着那些我并不认识,却又同处一座宫城之中的,我的爱人的其余妃妾。
      这情绪我自己也觉得无奈,每每刘盈无法亲自前来时,我会看见闳孺。一个在《佞幸传》中被用几句话草草描述的少年,唯一让我稍作了解的,还是他为辟阳侯向刘盈陈情。他大抵比我和刘盈年少三四岁,生的可喜,面容有些女气,比我一个女生更爱妆扮。涂脂抹粉,冠鵕璘,贝带,我一度十分自惭形秽,就像从前在网络上看到那些妆容精致的男生。
      闳孺是个十分好说话的,最初有些局促,我不喜欢受人伺候,同宫殿中是侍女常常玩在一处,是以后来与他相熟,他也就称我为姊姊。十分熟稔之后,我曾问他当初为什么真要救那辟阳侯,难道真如所说,是恐怕太后报复?还是辟阳侯之过,与他有甚牵连?他静默不言,片刻反问我:“姊姊所见如何?”我直言相告,我与他虽相识不久,却颇觉他貌柔而心壮,似非以无谓之祸为要之人。那少年笑起来,说“姊姊知我”,也将他真实想法一并和盘托出。
      原来他是昔日高帝近侍籍孺之义子,籍孺从来颇受高帝宠信,更与戚夫人走得近,后来高帝崩逝,太后鸩杀戚夫人所生的赵王如意,又将戚夫人砍去四肢,挖去双目,拔舌刺耳,置厕中,称为“人彘”。籍孺惶恐不安,知辟阳侯素与太后相亲,求辟阳侯襄助,只愿保家小性命,愿用一切身家来换。辟阳侯起于微末,素知籍孺也并无野心,不过一介宦官,当即为他出面作保,这才换来一家平安。如今籍孺年老,已出宫搬去新修的安陵邑,闳孺受义父提点之恩,自幼在昔日太子,也便是如今君王身边服侍,刘盈怜他无依,又看他相貌出众,恐遭欺辱,便命他近身侍候,虽是侍者,刘盈也视为半个弟弟,时或同卧起。只是闳孺颇能自知,晓得一届宦官本分,今跟我交谈,倒也真十分高兴。我也明白了刘盈当日之心,究竟不是宠爱令他昏头,而是某种补偿,是闳孺对自己义父恩人的补偿,亦是他不能真正救下自己的亲生弟弟,而对于可为之事竭尽全力地救赎。
      当一次刘盈来时,我正在镜前涂粉,他看着我那煞白的脸,眉毛微微动了动,纵是他表情管控的好,我也看出他在那里憋笑。我气馁地扔掉粉扑,顶着一张白脸仰头看他,他马上收敛住笑意,蹲下来说:“比从前有进步得多。”我垮了腰,往后一躺,并不意外地落进他的怀里,那怀抱并不十分宽厚,却足够叫我觉得温暖安宁。我自暴自弃地转个身,把脸埋在他胸前,他浑不在意那些脂粉把他玄色的衣衫弄得灰扑扑的,他只是微笑着上下抚摸我的背,听着我含混不清地抱怨:“从前化妆技术明明还行,怎么现在连男人也比不过......”
      他从不在意我这些本应在时人眼中算得上胡言乱语的言辞,仿佛对于我的特异他从来都不曾当做怪事。我又何尝不是与他一样,同一个比自己年长两千余岁的人爱的火热,一样从不在意他与我生活习惯和言辞上的差异。
      他低声笑着安慰我:“你要与谁比化妆?与闳孺?比不得,若论他的穿戴妆容,就是那些侍郎、侍中都要效仿,他是天赋在此,不是你我学得来。”
      我心里有些烦躁,也许是月事来至的缘故,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他皱眉笑着,轻声说:“你要勒死我吗?”我不理,只是抱他,特定的时间分泌激素令我难得产生出一种对于爱情患得患失的情绪,我瘪着嘴咕哝:“你可不准看我不漂亮,觉着我配不上你,便不喜欢我。”眨眼的时候我听见他低沉的叹息,还有那如叹息一般的“这话要我说才是”。
      那时在我看来,刘盈是个异常神奇,矛盾与和平的结合体。我分明是与他同岁,他有时超乎寻常的儒雅老成,一丝不苟,有时却又像个孩子一样将头倚在我的肩膀,轻轻闭着眼睛,像个稚气可爱的仿真人偶。这段时日大抵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石渠阁的书册简牍如今我可以随意取阅,再也不必躲躲藏藏,几乎每一天他都会来到我的住处,我们一起阅读,我甚至给他讲起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听不懂这些名字,却显得兴味浓厚 。听到我能准确讲出他那四位先生的名字时,他并没有十分惊讶之色,似乎对我的奇异习以为常,我问他那四位老者是否真是采芝炼气的真人,他只笑着说:“他们十分逍遥,如何不是真人?”我晓得他的意思,咯咯地笑:“我可真是斥鷃。”他摇头道:“你是斥鷃,我还能是什么?”我凑上前,捧着他的脸,低声道:“你?你是我的鸿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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