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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石渠 ...

  •   我没有想过老套的小说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是在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包围在一群身着裙裾的少女之中以前的事。
      她们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我其实听不大清,然而我下意识的反应,听着那言语有些耳熟。似乎是从前研习过的上古汉语,只是仍略有不同,我没想过有人能将上古汉语那繁琐累赘的音节说的如此熟稔,连拟音表也不必对照,而后我睁大眼睛看见她们的衣裳,一瞬间我想自己是不是闯入一个文物复原的发布会里。我愣了一会儿,猛然跳起身来,离我最近的是一口铁制的大水缸,我从水缸里看见自己的脸,和一身与其他少女相类,然而我从未穿过的衣裳。
      我花了一刻钟的时间相信自己穿越。
      并非我的内心多么强大,其实是不容我不相信。我很庆幸自己在学校的努力学习让我能够与她们保持大概的沟通,她们呼唤我的名字,说我像中了邪,我听着那名字,那也是我原本的名字——罗棠。我不知她们为何似乎与我相熟,且还知晓我的本名,我只是笑,然后学着她们的语气,磕磕绊绊地说“不要忧心”。
      我从她们的衣衫猜测眼下不是秦时,便是西汉初年。
      我的猜测很快被印证,太史丞麾下的小吏来传令,叫我们这一群人常在石渠阁整理洒扫。石渠阁,我听着这名字,想起它所处的是西汉未央宫。不知眼下是哪一位皇帝当政?我随着众人一道前往,第一次领略这足有七个故宫一般大小的宫城,有多么磅礴巨大,有多么让我先走的几乎断腿。
      相比起前殿的恢弘,石渠阁显得十分精巧美丽。
      两层的殿阁,被砻石而成的长渠环绕当中,那水渠像盘绕的蛇,保护也将楼阁困住。渠上一座小桥,架起通往殿阁的路。窄小的桥,两个人并肩而行也容不下。
      纵然我学习的是汉语言,也是第一次被如此之多的简牍与帛书环绕。
      那些曾经在博物馆也难得一见的帛书、汉简,就如此大喇喇地,码放在我面前的木柜与桌案之上。好在整理书籍的事情并不十分辛劳,大多时候也并没几个大人物会来到这处偏僻的小楼,我乐得清闲,大多是趁上官不曾留意,悄悄将几卷书藏进袖中,再寻个僻静处释读。通常我躲在那些两人多高的木架之后,那些架子既高而宽,而我身材并不十分高挑,藏在其后并不容易叫人发现。我没想到在这时空我会如此热衷于自己的学业,然而在没有手机网络与其他书籍的所在,惟有钻研这些晦涩的文字与古奥的语法令我稍感到愉悦的成就与慰藉,在痛苦于不知道父母如何的境况下,我只能以此安慰自己——哪一天回去了,凭我这样的知识积累,一定能够保研,虽说如今才是大二,想的似乎有些早了。
      我来到这里第三个月的时候,已经是从还带着寒意的初春成为惠风和畅的春。
      我依然没见过如今的当权者,只是听说那位高之人中有几个姓吕。我猜想眼下或是西汉惠帝年间,或是吕后掌权的少帝年间,总是大差不差。我并不指望自己参与进那些青史留名之人的生命,那时我的目标只是找回自己的人生,找到回到我的家乡的方法。
      我孜孜不倦地钻研晦涩难懂的古籍,古文字水平在三个月里比从前三年提升更快,然而一件事让我产生离开如今所处的身份的想法——某一天,记不得具体的日子,我仍找时间躲懒,不知何时,面前出现一双皂靴,我愕然地慢慢抬起头,看见他蔑视又怒气的神情,感到他扯住我的头发,拉着我向外走,头皮似乎要被扯掉,我只听见自己尖锐的嚎哭,最后听见他命令我在外跪上三时辰,再有躲懒加倍责罚。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看他的眼神,只记得第一次明白跪是如此难熬。从前的跪拜大多是在庙宇中磕一个头,如今我第一次明白跪久了人会眩晕,呕吐,分明是仲春,而我在饥饿中头晕眼花,浑身冰冷。最终是一个与我一般爱躲懒的少女搀我起来,说时辰缺少一点,并没人会在意,我咬住牙,心里对自己发誓再也不要做这任谁都可以轻贱的卑微之人。
      我第一次如此自傲,我有无数可以跃升的资本——我的学识,我还算看得过去的相貌,以及那杀手锏,对未来的把控。
      我只要一个机会。
      那一次惩罚仍没有让我放弃找着空闲读书的机会,相比起身体上的苦楚,没有精神的支柱更加让我崩溃。只不过我更高明了些,换着不同的书柜后躲藏。我将手中剩下的一块烘饼塞进嘴里,从衣袖间取出《道经》,这本是《老子》前半,从前哪得一窥真容,如今竟这样完好无损地躺在我的臂间。我正急不可耐,忽听响动,我早比从前警觉的多,猛然抬头,正与眼前之人四目相对——
      不得不说,首先关注面容,我要承认,那是一张长在我审美上的脸。
      他的肤色偏白,戴冠的头上落下一点碎发捧着他略微瘦削的脸颊,深青色的眉生得修长,漂亮的眼睛像是漫画里的样子,瞳孔的颜色很浅,眼角略微下垂,让我无缘故地想起家里曾豢养的小狗。他发觉我那直白的视线,疑惑地歪一歪头,遂更像了。我的文字纷纷落败,从断崖上跌下,原来喜爱到极处不能用文辞描摹,我十九年的人生,到此刻才明白这道理。
      他的眼睛,那双让我一瞬迷茫的眼睛,沿着我手中的书卷迟缓地上移到我的脸上,我猝然发觉自己眼下正狼狈地蹲在地上,慌忙站起来,饼不知该拿在手里还是叼进嘴里,抑或直接扔掉,也许是我手忙脚乱的模样逗乐了他,他眯起眼睛笑起来,随后将我手中的烘饼接过,小心地捏在指尖。我惶惶然地整理衣衫,发丝,天知道这身衣服在此刻显得多么不便!手脚并用,而手脚一齐不听使唤,我竟不知自己忙些什么,我自己估算,也要过了十分钟,我才勉强整理好自己的蓬头垢面,捧着书呆呆地望着他,这时我才有机会看到他的穿着,袍服是深青色,丝绢制成,上有隐隐山云之纹,腰间悬着盘龙玺、凤纹璧、龙纹璜、索纹环、韘佩、夔纹管,皆以醇厚的白玉制成,彩丝作绶串联起为一组,衔以玉珠,叮叮当当的悬坠在膝前。这样数量的组佩,我从前就是在博物馆也不曾见过,当然明白能够佩此等玉的人身份怎样不同寻常。后来我时常觉得自己可笑,明明渴望着利益,在真正地利益到达我眼前的时刻,我想要得到的却只剩下爱情。
      “你......”我与他同时出声,旋即又不约而同地笑了。他将小心拿着的烘饼交换给我,微笑道:“你安心,不曾弄脏了。”我痴痴地笑,小心地接过来,拿在手里。午后的暖阳挤过窗棂落下来,让他的脸像生出一层金色的绒光,忽然他食指放在嘴边,比了一个“嘘”的姿势,我俩心照不宣似的,一齐蹲下身来,正好躲过一个走来的官吏的视线。他蹲在我的对面,好看的脸上带着点孩气,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与我应该差不多的年岁,只是方才那有礼有度的举止让我对他格外的依赖起来。
      他用口型笑着问我:“你读《道德》?”我捂住嘴巴没笑出声,不知怎么彻底喜欢上这个隐秘的同谋者。如果说方才只不过是惊艳于他的面容和气宇,眼下可谓是真正地对他产生出十分的好感。片刻我放下手,掰下一角烘饼递给他,他也不嫌,竟放在口中咀嚼起来,我用口型回他:“不止。我还会《黄帝》、《庄子》,《荀》也颇知。”
      我看见他淡褐色的眼睛亮了亮,笑意更深。官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我张开嘴巴,小声地笑他:“有道之人,有道之人,不笑不足以为道。”他听了,忽然噗嗤笑出声,摇头道:“小姑,敢问你名讳?”
      我摇头晃脑:“我无名。”看他愕然,禁不住又想逗他,“无名万物之始也。”他皱眉笑着,扶了扶额,我不再逗他,郑重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本该因为他的身份而畏惧他,因为他所处的时代而鄙夷他,然而那时我只感觉到无限丰盈的,无边无际的爱。
      我已大概猜测出他的身份,于是在他报出“刘盈”这个名字时,并不十分惊愕。
      他大概只当我不晓得当今皇帝名讳,看我虽身份卑微,却有些学识,也不惧他,整整一下午的光景,都耗在石渠阁与我谈天说地。好在并没有人再来打搅我们,他和我一样,背靠着木架,盘膝坐在地上,他身上有草木的香气,是兰草,亦或蕙茝?有些像中药房的味道,笃定,安和。我喜欢他说“天地一指,万物一马”的样子,那时他看向窗外的太阳,眼中似乎有无边无际的旷野。我不能给他其他,只好掰一块烘饼递给他,说:“天地与我并生,我与马与万物皆一。”
      恍惚间,我看见一只美丽的鸿鹄,他翩然的羽翼还未全然长成,已被慢慢摧折。也许他在这笼中永世无法飞翔,可依然挺拔而凛然,超然于群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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