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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棠棣 ...

  •   他不止一次地说与我在一起时,总忍不住的失态,夜里我们一起饮酒,我笑着说他是见素抱朴,不进黄山宫也得老子真传,遇上我才是祯祥。他也不反驳,似觉得我的话十分有理,他说第一次有人这样完美地理解他,看透他,我们好像是一团泥土捏出的两个人形,在不同中内蕴着统一。我笑嘻嘻地握他的脸,借着点酒意问他:“我若貌如无盐,你还爱我?”他把我的头发拂到耳后,神情痴痴的:“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即是神奇。”我醉眼朦胧,大笑不止,举起手边的漆耳杯,大声叫:“敬我的鸿鹄!”
      世间一切无时不变,有美即有丑,有乐亦有愁。我不止一次在入睡之后听见身旁人陷入噩梦中模糊而哀恸的梦呓,他总是在道歉,不知是向谁,可我从不觉得他需要道歉,只是我对那些呓语无法忽视,醒过神来,而他仍被困在梦魇之中。这样的时刻是彼时的我感到最无力的情状,我的安慰不能真正消除陈年的伤疤,我仍记得自己初中时第一次读史记的感慨——一个奇特的,与父母皆不相似的孩子。直到真正在他身边,才真正明白那份不相似究竟给他带来了多少悲哀。我无能为力,每每他遭受这梦魇,我只能拍他的脸颊,竭尽所能将他唤醒,他被梦魇纠缠久了,猝然惊醒时浑身冷汗,大口大口地喘息,碎发汗湿,缠着他在窗边洒落的冷银月下颜色惨淡的脸颊,深春的季节,他却冷得像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通常我不会说话,只是无言地搂他在怀里,他在我的怀里渐渐地平复情绪,却再难入睡。我用手指做梳,梳理他的头发,指尖揉他的额角,从他第二次来见我时我便发觉他似有头痛的毛病,且发作起来十分难熬,药石无用。我自然问过他,他只说是年少时磕坏了,也不曾好好医治,一直耽搁着,便成了痼疾。所幸并不是时时发作,也不十分碍事。我晓得他幼时正逢战乱,一个孩童,哪里免不了磕磕碰碰,后来又逢刘项相争,更是辗转战火之中不得安宁,如今虽天下已定,旧年父母所作所为却仍时时笼罩着他如同这室内不能被灯火照亮的巨大阴翳。他侧卧在我臂弯之间,咬紧牙齿,浑身轻颤,脸埋在我的胸前,手臂用了奇大的力气抱着我的腰,他身形瘦长,有时却能爆发出奇大的力气,仿佛要勒断我的腰,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感到安全。我不说话,任由他抱着,他的眼睛因为疼痛而赤红一片,却只是静静地盯着我,一声不吭,我再不能睡着,起身端了一壶酒来,把他裹在被褥中,与他坐在床上就着酒壶痛饮。
      沉湎于酒与否在当时看来并不重要,至少他饮了酒便不再那样疼,不再想起那些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这便是我全部的所求。
      我们一身酒气地重新躺下,喝的干净的酒壶被随意扔下床铺,汉初的酒并没多少度数,却也能够稍稍麻痹一点他的痛楚,借着方才点燃的灯火看,他的脸因为醉意而泛起淡红,偌大的宫殿中只有我两个,酒精使他昏沉,皱着眉头,眯起双眼,盯着我,口中是暖热的酒气,叫我“阿棠”,我柔声回应着,他念叨着,兀自有咕哝起《诗》。他说的有些含混,我却仍明白,那诗句中带着我的名,说的却是他的憾——“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惠帝三年,刘如意已死了两年有余,一年多以前的寒冬,刘肥慌不择路地逃离这座偌大的宫城,将自己封地的郡县献给妹妹以谄嫡母,以求自保。鲁元公主究竟是否情愿接纳这丰厚的大礼我不得而知,我只思考着眼前之人当日在端起玉卮,望着当中的鸩酒时是否真觉得这世界无聊透顶,情愿一死了之。他生命的本能要他反抗、逃走,他的爱和责任又命令他留下坚守。他在反复的撕扯中日复一日地遭受无尽的折磨,我终于明白他在最初与我交谈时眼中那光芒的含义,他找到一个可以说话,可以分担的人,哪怕那人只才相识不过刻钟,也胜过他至亲却也已然至疏的父母兄弟。
      我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第一次真正学会为别人而痛哭流涕。
      次日晨起时,哪怕不知昨夜他梦魇头痛之人也能看出他面色不佳,虽不必大朝,却该往长乐宫向他母亲问安。我在他面前头一遭地耍起任性,缠着他不放他走,他拿我无法,根本不能冷下脸来,这般娇纵终于使长乐宫的太后留意,遣人来问,从长乐宫而来的女使正看见我披散头发,双足□□,抱住刘盈,不由也有些怔愣。我看那姑娘十分年轻,只得十三四岁,礼拜时自称窦氏,我只觉可笑,在这时代竟随随便便就能碰上搅动风云的大人物。侍奉吕太后的窦姬,自然是将来汉文帝的皇后,汉景帝的生母窦后,我忍不住仔细打量她,眼下的少女还面带青涩,柳眉凤眼,肤色也白,体态匀称,再长开些要更加漂亮。我赤脚上前,思考着要不要与她攀谈,她却默默避开了我的视线。刘盈终于不必被我缠着,不知何时飞速地整理了衣衫,叫窦姬与他同去长乐宫,窦姬这时却看了我一眼,而后低下头道:“太后说,既良人放不下陛下,就请良人同去。”
      刘盈皱起眉头,我却噗嗤笑出来。迎着他那头一次显出不解的目光,我仍是笑,然后随意找了一支银簪,将头发一挽一系,甩在身后,将衣衫拢了拢,便走出殿门,穿了鞋子,向刘盈招手道:“走,既然要见,我扭捏什么?你还不曾让我见过长乐宫呢。”
      窦姬显然没料到我的态度,她有些茫然地左右顾盼,看了看刘盈,又看看我,似乎还是按奈不住,不禁凑近我身前,悄声道:“良人这般去见太后?太后素重规矩,又兼刚毅,只怕......”我摆摆手道:“无妨,不必为我忧。”窦姬皱眉,似想再说些什么,终于还是抿了抿唇,咽下了口中话语。
      刘盈最后还是与我同去,只是他一向不与人同辇,我知道那典故,什么圣贤不与妃同辇,还当是从班婕妤口中头一遭出,原来是由来已久的传说,有时说他古板也就在此了,只不过他这样习惯,恐怕从叔孙通与商山四皓做他老师便开始,也不能真叫他改。何况若真抬上两人,恐怕抬辇之人肩膀也要报废,我到现在也还不习惯被人抬着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僵硬着,晃晃悠悠的也没有睡意,只是尴尬的想遮起脸,挡住那些望来的视线。
      但是比起尴尬,我到底还是在这偌大的宫城走怕了,想起从前生生走得水肿的两只脚,我还是决定再多忍受一会儿尴尬,只是以己度人,觉得辇夫也十分委屈,忍不住俯下身低声道:“若累了慢些也不妨,待会儿我请各位用些蜜水。”
      我身边的人大都晓得我的性子,是以几个辇夫也不惊讶,只是笑呵呵地谢我。我这才觉得心安几分,稍稍放松了肢体,看着步辇经过一处半空中的复道,书上说此道初成时,叔孙通还曾上谏说不可以子女之身,行其父衣冠所过之路之上,我还记得自己当时狂翻白眼的表情,想起来,又忍不住窃笑,我怕我若真见着这位叔孙先生,会忍不住继续翻白眼。好在我大约不用见他,如今他又做起了太常,做他最喜欢的定礼之职,偏他教出来这样一个守礼得可爱,近乎憨直的人。只是想起来又有些恼,若没有这些时时刻刻提醒他的繁文冗节,他是否也能过的比现在快乐得多?
      从复道之上俯瞰,看得到宫城之外的长安市井。这高度甚至比不得我从前在学校住的宿舍,然而也许是习惯了这时代的建筑景物,我竟也生出一种一览众山小之感,这样的高度,恰好够我将整个街市一览无余,又够我看清每个人的面目,在我看见那些穿着粗布麻衣的庶民丰润的脸颊和嘴角的笑意时,忽然浑身一抖,理论变成真实给人带来的震撼如此强烈,“垂拱”这两个字,从曾经的无所事事,变成此时此刻让我笃实看见的休养生息,天下晏然,原来只差这样短促的几幅画面。
      必得是亲眼所见,才能亲身所感。
      我似乎终于拨开自己爱情的粉色泡沫,渐渐看到在个人情谊以外,他身为这初生帝国的君王认定的方向和心中的执着。
      我总将他当做我的爱人看待,想着他的喜怒哀乐,却总是忘记他的另一重身份,他的一个决定,一个想法,或许会左右无数人的一生。我的脸颊又发烫了,在一阵兴奋的颤栗中我看向自己眼前的背影,我的心在剧烈的悸动,几个瞬息之间产生出无穷的变化,而他一直是他。他注意到我这狂热的视线了吗?他回头来看我,冲我温和的微笑,叫我不必害怕。我是害怕的样子吗?我有一种怪异的倨傲,哪怕要面对的是在史书中因为凶狠悍戾而著名的吕太后,我也并没有感到心中有什么畏惧可言。我是喜悦,有一些人,总是能在相处之中,发现他们新的可爱之处,像是读一本好书,或者欣赏一幅名画,一眼望去便被吸引,细细观察之后仍有更加动人的笔触成为惊喜。
      来到长乐宫正殿大门之前,我仍是笑吟吟的。
      刘盈看我的眼神带点疑惑,似乎不解我在高兴什么,他唤了我两声“阿棠”,我才带着笑回过神来,问他怎么,他有些无奈,摸了摸我的头顶,我不给他抽回手的机会,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有些愕然,浅褐色的双眼里情绪翻涌,而我的手一直紧紧的握着,最终他也笑了,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拉着我的手走入宫殿之中。
      我幻想过很多种吕太后的模样,到眼下真正见到,才发现与我的每一种想象都不甚相符。其实她的相貌并没有十分特别,眼角带着皱纹,体态丰腴,坐在那里,其实不难看出年少时的丽色。只是身穿着玄色云纹的锦衣,头上各类金玉簪笄煌煌耀眼,颈上套着宝石珠串,这一应的辉煌,在她身上却有种不协调,一种并不习惯于此的怪异。坦白来说,年过五旬的人,这副模样已算后天保养得当,如果没有那与刘盈三分相似的五官和不悦的神情,也许我会将她当做父母工作单位里一位性格严厉的阿姨。我晓得她的生平,是以对她只报一点怜悯,却并没什么好感,不过之于她这样的位置,我那点怜悯也许反而更会让她愤怒,于是我不多说话,跟在刘盈身后礼拜,起身,就算是见过了他的母亲——在这时刻,她对我而言只是个与刘盈关系不善,却又不能真正断绝的母亲而已。
      我对她的厌大概胜过了敬,不必多言,我也知道她曾怎样对待刘盈,也晓得她还会对刘盈做什么,因此懒得看她。我并没太留意刘盈与她说了什么,直到她将话题扯到我身上,我才回神去看,她脸上的愠色更甚了,仿佛是因为我的疏懒不敬,一双仍有几分波光的眼睛,带着厌恶盯住我,却变得像深沉粘腻而黑暗的泥淖,让我十分不适。这一次我耳朵尖了,我听见她沉声含怒地说我骄纵、惑主、无礼,又在自以为无人发觉时闭目摇头,切齿低语:“又是一个‘戚姬’!”
      我看着刘盈的面色从愕然到升起怒意和倦怠,自己却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吃吃地就笑出了声音,吕太后一定听见了,她转过脸,怒视着我,我却不再害怕这目光,只觉得她实在无聊又可悲。可悲到我只能用笑来表述心里的那到了极致的无言以对。其实从来没有什么为了孩儿,只有她心中的嫉妒与对权势的渴望,亏我从前还当她是个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爱意的母亲,原来她真正在意的其实也只不过是自己,而将这份私欲用一句句的“为了你好”包装起来,硬生生地塞给儿女,而他们若有一点不愿,就仿佛是做了天大的不孝之人。我直盯盯地看着她的眼睛,嘴巴却依旧笑嘻嘻的,我说:“妾想起有趣的事,一时不能自禁。妾也不曾阻拦陛下理政、朝会,太后如何责妾惑主?妾见太后,依礼敬拜,亦不知何处无礼?莫非只是一笑,便是无礼?妾记得幼时读《诗》,《诗》云:‘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此三代之韵,莫非也是无礼?”
      也许她做太后这些年,除了我身边的人,再没有人胆敢如此对她说话。我看见她眼睛瞪的更大了,然而我自诩话里并无甚于法不合,究竟于参谒之礼,她也挑不出我十分错处,我甚至不曾学她一般嫉妒,她也没对我说什么,而是对着身旁年长的女官怒声道:“将她拖出去。”我还是笑,也不慌乱,心中就有有一种笃定,笃定她不能将我怎样,我于眼下这年代的法度有信心,更于我身边之人有信心。女官领命,招手叫来几个宫女围上前来,忽而我耳边传来一声怒喝:“朕看谁敢!”
      我发誓我会永远铭记那一刻自己心里的悸动,从来温吞友善的皇帝突然从心底爆发压抑已久的愤怒,让这宫殿之内包括吕太后在内的所有人都呆怔了片刻。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我的眼看到他在切齿使额角露出的青筋,他双目露出赤红的血丝,死死盯住面前这只在血缘上的母亲,我第一次见到他温柔善意之下那与常人一般会怨会恨会恼的样子,心中却涌上一股喜悦。我要他学会表露自己,没有人天生就该对伤害自己的人与事一味忍耐,我从不认为这样一味地容忍和孝顺算得上什么美德,天性所赋予的美德是要人能够更好地活着,而不是在生命中让自己愈发痛苦。方才的笑容只不过是出于讥讽,如今的我的所有的笑容却全部是发于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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