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斓柒

9、梦境中醒来

　　“是啊。”
　　“我也无数次期待着，她能回来。”
　　陆常昭似乎正在苦笑着，她低下头，好像想起什么东西一般。
　　“我们就是这样，这世上不存在绝不后悔，不是吗？即使是这样，柒绘，春天不止在梦中。你今天想出去走走吗？”
　　我已经有多久没有清醒地在阳光下行走了呢？我不知道。我只觉得阳光灼烫，我的身体早已不适合如今的皮肤了。公园长椅上，池塘边，人们三三两两，幸福的老人和顽皮的孩子，那些日子离我太远了。
　　“我想你还需要红色颜料。”陆常昭伸手挡住一束从树叶斑驳下射出来的阳光，转过头来对我说，“我知道你最近很喜欢画玫瑰。事实上很早之前，在你认识景声的那时候你就喜欢玫瑰了。”
　　也是因为这样吧。我才爱上了景声。那时我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美术生，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听说过隔壁音乐学院里那个歌唱声如同红玫瑰的女孩子。
　　景声……她似乎天生就适合歌唱。那时我站在台下，那人旖丽的声嗓抓住了我，让我在那场盛会下无法呼吸，心脏的悸动一层叠着一层，将我埋葬。
　　我找到了自己画中，真正的玫瑰。
　　玫瑰，那浪漫的产物，虽然被赋予了更多的爱情元素，却始终是生着刺的美丽，它会用那尖利的玫瑰藤逼退你，用那沾着血的美丽向着你微笑，让你心甘情愿为它流血。
　　于是，这世上最美丽的红色玫瑰就此诞生了。
　　想到这里我对着陆常昭笑了一下。勉强扯着嘴角，我已经不再习惯微笑——春天的冷空气刮过我的脸颊，让我浑身止不住颤抖。
　　那一刻，我好想画些什么啊。我想把我看到的春天画给景声，我想把我的玫瑰画给景声，我想听她为我唱一曲不会完结的歌。
　　景声，不要让它沾染泥泞了好吗？你再为我唱一曲好吗？在我的荒芜世界，开出一株完美的花好吗？
　　你再回来看看我，行吗？再出现在我的早晨，再对我说一次爱我。哪怕是枯萎的花，也让我再描绘一次吧。
　　“柒绘。这次回去以后就好好生活吧。景声很爱你，我们所有人都很爱你，有很多人不希望你就此陨落。”
　　不知道为什么，陆常昭的话听起来好世俗。这一刻说着这些唠唠叨叨家常的她，不像一个能救人于泥泞的心理学者。
　　于是我知道了，陆常昭她救不了我。真正能救我的，只有景声。
　　“我其实，从未想过要害黎衍，她只能为自己做的付出代价，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不是心理工作者就好了，这样的话我就不用面对你，面对她。”
　　“柒绘，如果没有景声，你会在什么地方呢？”
　　我摇着头，感到身体内的关节咔咔作响，我想失去了她的这个我，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吧。
　　阳光透过云层，整个世界看上去充满希望。而我腐烂了。那天我第一次出现在这里，那天我以为自己的指尖出现了伤口，其实我早就已经通过那个虚无的伤口流干了血，留下的这个我，已是一具腐烂的尸体。
　　我死在了那年的玫瑰花海。玫瑰花海是景声枯萎时，泼洒的漫天花瓣。如果是那样的话，哪怕是一片也好，让我再见她一面吧。
　　我不记得那天自己怎样告别了陆常昭。似乎我清醒过来之后，所有人只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看护的精神病人了。
　　记忆实在混乱，我只记得那几天我的情绪更差，我的记忆正在逐渐改变，虽然混乱，却让我想起来很多，我甚至记起不少自己和景声相处的细节。
　　只是某些时候我还是一样，记不得昨天是否吃过东西，做过检查，我也记不得今天是否有心理医生的回访，又或许是太忙的原因，我好几天没再见到陆常昭。
　　所幸她那天留下的颜料仍然够用。我试着振作起来，忍着身体痉挛在纸上创作，角落的玫瑰花藤已经蔓延到了画架，那或许是我日益加重的幻想，毕竟从没有一个涉足我房间的护工说过，我的地板上蜿蜒着玫瑰花藤，甚至有很小的花苞长在玫瑰刺上，顶着让人受伤的潮湿和阴暗，如同我一样，艰难挣扎。
　　在我的想象里玫瑰越发茂盛了，叶片整齐排列，尖刺对准这个我，几天之后，耸动出了更多小小的，尚且苍白的玫瑰花苞。
　　有时我干笑着，用沾染红色颜料的画笔去涂抹它，让它变得鲜红起来，仿佛这样它就在开放，我没有枯萎。
　　那时候我笑着笑着会沉默，抬起头来看黑暗天花板上挂着的灯，我会兀自叹息着。
　　这玫瑰花始终未能盛开，就好像我也没能等到景声一样。
　　有时候我仰起头，看着那扇曾经破旧，如今崭新的玻璃窗，恍惚间我开始以为景声的存在就是梦境，从一开始我的世界就是孤单的，这世上不存在景声，也不存在如同红玫瑰的女人。
　　我每次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总是想到陆常昭，这对姐妹的眼睛实在是太像了。可惜陆常昭眼里没有热情，只是一片浅淡的海洋，而景声的眼里，徜徉着整片玫瑰花海。
　　我多想沉溺在那海洋里啊。玫瑰附上我的身体，以我的腐烂作为养分，开出鲜红色，浪漫的花。
　　来年它会枯萎吧，又在枯萎中生出了我。这仿佛无休无止，就好像永恒一般，我们在这里相拥，好像能直达永远。
　　我和景声，永远在一起。没有所谓车祸，没有生老病死，我们永远拥抱着。
　　我只是怀抱着这样的幻想进入梦中，我的梦境苍白，什么都没有。第二天醒来，阳光透过完好无损的窗户，在各种药物的制约下，我看不到景声了。
　　我甚至无比平静，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实际上，又有什么好哭的呢？我的眼泪似乎早就没有了，它化为画作，在我的纸上点燃绝望。
　　我在绝望，没错，这个失去了景声的我，好像在崩塌。
　　于是我对自己说，我们再见一面吧，景声。哪怕是你离别的那一刻也好，只要你愿意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也正是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上天怜悯我，在我昏昏沉沉睡去的那个深夜，在十二点钟声淅淅沥沥地如同雨点般敲响的凌晨，我久违地做了一场梦。
　　梦里是诡异的长街，雾气弥漫，我站在忽闪的路灯下，眺望更远的地方。
　　那边也是如出一辙的黑暗，在仿佛凝固的空气里，不断传出让人心惊胆战的爆炸声——那是景声的车祸吗？
　　整个世界如此冰冷，我环住自己颤抖的身体，呼出的冷气似乎凝成冰，将我整个人包裹在寒冰中。
　　我抬起头去看闪着灯的灯柱，终于下定决心向前一步，于是整个世界明亮了，随着我脚步的号令，它们如同绽开的花，向着这个世界投射光亮。
　　我一咬牙，开始沿着长街奔跑。冷空气灌入肺部，整个人从内而外炸裂般疼痛，我听到自己剧烈喘气，不稳定地互相击打，我冰冷的生着寒气的头发，我那不坚定的无神双眸，我那喊不出救赎的声音，所有的一切只为了我的奔跑，在互相击打，在相互倒塌。
　　于是我来到了那里。那个街口，白墙壁的包裹下，里面有一座玫瑰园——那玫瑰的枝条伸出墙壁，沿着青灰色的砖瓦向上盘旋，原来玫瑰也可以长得这般高，高到远离泥泞，远离尘土。
　　高到似乎不会被埋葬。
　　那么，这玫瑰园里，也会有一只为你赴死的夜莺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夜莺也会独自面对玫瑰枯萎后的黑暗吗，那么它又将何去何从呢？
　　我踮起脚尖，用手摸向玫瑰园的墙壁。墙壁潮湿，水渍沾在手上，变成鲜红色的，难闻的血的味道。
　　血迹斑斑，模糊不清。
　　我知道这是梦里，潮湿沾在手上，露出它原本腐烂的模样后，竟然褪下白色，恍惚间成了一扇棕灰色的门。
　　我记得这扇看上去很厚重的门。它的把手是金色的，甚至沾着金粉颜料，熟悉的玫瑰香气和丙烯颜料油漆般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这是我家的大门，或者说，这是我和景声的家。
　　我没有犹豫，所有细胞仿佛被充气放飞的气球，喜悦的情绪包裹着我，让我要飘飘然飞起来。
　　拉开了门。家里空旷，在一片混乱中，我看到了景声，她坐在沙发上，看着刚进门的我，眼里盈满微笑。
　　我喜欢景声对着我笑，这样看上去，我就会知道这个玫瑰一样美好的女人属于我，是我的爱人。
　　在那个她死去的晚上，我徘徊在医院走廊消毒水味的绝望中，我想，如果景声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抱住她，用尽全力拥抱她，我要和她一同死去。
　　我要永远爱着她。
　　现在，在梦中我也是那样做的。我降低呼吸，降低脚步声，所有的一切只为了节省那一点试图接近她的力气。绕过颜料桶，画架，那一枝插在花瓶中的玫瑰，我终于走到她身边。
　　伸出手，所有的动作仿佛被加快。我迅速捞过她的身体，紧紧抱住她。我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泪水濡湿她的衣衫，我在黏腻的泪水里用力喊着她的名字，唯恐这就是最后的现实。
　　我听到她安慰我说着什么，我说我不想听，我只想靠着她的肩膀，把那些我还年轻时的幻想全部变成年老，好像这样我们就是不同生，共死的存在了。
　　好像这样，我们就能埋在一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这世上就不存在玫瑰的枯萎了。
　　我的梦境会转向吧。我如是想着。
　　“柒绘，你怎么了？”
　　我听到一声清晰的，属于景声的询问。我没有作出实际回答，我只是用尽全力按住她的肩膀，哭泣着。
　　我流着泪，无声地对她说话。
　　我爱你，景声。我爱你啊，我不想离开你，如果这是梦的话，我不要就此醒来。那个世界太黑暗了，景声，你带我逃走吧，我们埋葬在我们的玫瑰花海，我们去最高的山上交换誓言吧。
　　景声，你不要丢下我好吗？你带我逃走吧，我们在蓝天下看着对方，一定会无比幸福。
　　我只是呜咽着，没有把心里的祈愿说出来，直到我感到窒息。
　　抬起头来，我只是想好好看一眼景声。那人笑了一下，面容就像被打碎的玻璃，随着裂缝扩大脸上开始渗出血迹，终于——
　　巨大的冲击力掀翻一切，这个房间中的一切崩溃了。眼前是极度变形的汽车，所有东西全部被摧毁，而我只是看了一眼，便被拉出那似乎永恒的梦境。
　　我摔下床，惊醒在黑暗的，潮湿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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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好惨（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