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斓柒

10、夜莺与玫瑰

　　床底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就好像天上的星辰借着月光坠落了一样。我趴在地上，伸手摸向床底。
　　那仿佛是一块寒冰。我用了些力气把它挪出来，在月光下，那是一整块闪闪发光的玻璃。
　　我想起来了，这是破窗的一部分。是我很早之前埋在这里的部分，打破窗户，让阳光透过窗洞，我此刻，终于接触到了刚来这里的那一部分。
　　莫名的悲伤笼罩了我。我蜷缩成一团，捧着那块在月下甚至有些闪光的玻璃，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我想起来景声，想起来那天我徘徊在医院，等来的盖着白布的她的尸体。
　　那天我蹲在医院的走廊，亲眼看到手术室的灯由绿变红，沾着大片血迹白布下摆，垂下来一只苍白的手。
　　她没有微笑的弧度，哪怕是我见到她的最后一眼她的遗像也没有笑。她的表情那么平静，好像下一秒她还能醒过来。
　　我哭着，声音嘶哑，肺部疼痛。我哭到剧烈咳嗽，身体抽搐，倒在地上。周围人的惊叫混着各种仪器的混响，在意识的最后我看到了景声，她踩着月光走到我面前，坐在我身边，抚摸着我的头发。
　　那似乎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天啊。我第一次想要梦境和现实反转，哪怕只是一次也好，让我再看看——
　　景声。
　　“柒绘。”
　　被打翻的意识如同被打翻的月光，我在一片混乱中听到了她的声音。如此温柔，抬起头，声音的主人微笑着，正如我第一次见她时那样，美得不可方物。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夜莺在女孩子的梦中穿梭的那年，遇到了玫瑰。玫瑰开放了无数的梦境，在最为绚丽的那一个与夜莺相遇。
　　夜莺说，我为你唱一曲吧。于是它唱起来了，声音空灵，响彻在这玫瑰花海的夜晚。夜莺说，我是穿梭在仲夏夜的梦，我的歌声那么绚丽，它一定能让你的玫瑰开放得更美丽。
　　那时的玫瑰已经盛开过了。夜莺不知道，对比起玫瑰那盛开的一瞬间，自己飞到各地，在歌唱中完结的人生有多长。它只是觉得玫瑰美得如同永恒，它们一定能永远在一起。
　　所以夜莺这样做了。它没有到其他梦境歌唱，它始终守在玫瑰身边，夜莺的歌声缠绕玫瑰，让它开放得更加鲜红。
　　那只是因为，玫瑰在燃烧自己的生命。
　　不知道何时，我停下哭泣，怔怔地看着景声。良久我破涕为笑，竟然半开玩笑地回答她，
　　“这就完了？”
　　她点点头，看着我笑出来的模样，换上一副温柔的神情。
　　“你的故事太短了。”
　　“景声，不足以我熬过漫漫长夜，每一个没有你的夜晚。”
　　玫瑰在地上蜿蜒前行，花苞耸动着，墨绿色玫瑰藤缠住她的脚腕，还在肆意生长，盘旋着，一直到达她的胸口，在上面长出一根长长的，带着刺，结出花苞的玫瑰藤。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温柔地拥抱住她。玫瑰刺通过她的皮肤表面扎进我的身体，我感到体内的血顺着玫瑰藤，蔓延流向她所在的地方。
　　如果我的血流向她处，她能为了我复活吗？
　　我不知道。耳边突然传出一阵熟悉的歌声，那仿佛就是陆常昭的黑胶唱片传出的声音，而此刻，在我与她紧贴的两颗心脏下，我知道那是她的声音。
　　“你能歌唱了？”
　　我有些惊喜，抓住她的肩膀去看她在月下流泪的温柔双眸，看着她点点头。
　　她能歌唱了。那让人着迷的玫瑰般的声嗓那么迷人，就好像势必要我沉溺一般。
　　于是，我看着那遥远的月色，向她伸出手。
　　“景声，为我唱一曲吧。”
　　“让我描绘你的声音。”
　　太阳还没有升起，此刻还是凌晨。我抬头，景声站在我面前，向着我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那身红色长裙映着昏黄的，夹在画板上的灯光，看上去仿佛遥远，又极为相近。
　　我坐在红的绿的颜料中间，等她抬起手，开口唱出今夜的第一句词。玫瑰缠绕在她身上，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尖刺扎下几近殷红的痕迹。
　　那一定很疼吧。我看着玫瑰花藤耸动着，手里的画笔不受控制地往颜料桶沾去——我要画一片玫瑰的花海，要在整幅画上画满我对于景声的爱。
　　绿色颜料勾勒出她身上的玫瑰藤，我刚才被扎中的地方隐隐作痛。我感到玫瑰藤爬上我的画架，在我的手腕处缠绕，画笔被玫瑰所牵引，在黑暗中变成玫瑰的形状。
　　景声的声音还在继续，才只是一个开头，我就感到玫瑰花藤要将她整个人包裹，她只是用力歌唱着，正如我在用力描绘着她的模样一般。
　　月色移位，照在背对着我的景声身上。红色颜料开始覆盖上墨绿色的藤蔓，粗画笔不断在纸上移动着，景声的歌声变得高昂起来，如同夜色里歌唱玫瑰新生的夜莺，又如同森林中最婉转的百灵鸟。
　　而玫瑰正在开放。那一刻，浑身缠绕着玫瑰的她，不是夜莺，不是玫瑰，她是月色下，夜莺歌唱玫瑰的整体，毋宁说，那宛如神明。
　　而我说，靠近一些，再让玫瑰刺更深一些，否则玫瑰不会开放。
　　于是我的动作更快了。我竭力控制着痉挛的身体，只为了让红色画笔在纸上移动。画笔碰到颜料桶的铁质底面，发出让人心惊的刺啦的声音。
　　我还是在画着，用画笔，用画铲，用一切我能想到的颜色，用一切我能献给景声的方法绘画着。景声背对着我，歌声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正热情似火地缠绕着我。
　　她说，柒绘，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感觉到自己哭了。冰冷的泪水被月光照着，更加寒冷地贴在脸颊。我没有理会它，只是更加卖力地画着。
　　景声的声音映着辗转的月光，而我用笔更快——一切我能想到的颜色使用到最后，终于如同断线般崩溃了。
　　红色颜料见底，画笔和颜料桶相碰，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声。
　　而景声的声音还在继续。她就要走远了。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她向我招手，所有的一切变成可怕的现实——她蜷缩在极度变形的车辆内，月光映着骇人的伤口，那张苍白的脸，紧闭的双眼……
　　如果让她离开，她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吧。
　　我慌张地挪动凳子，在黑暗缝隙里寻找颜料——那块看上去闪亮得如同星辰的玻璃就在手边，如同冰冷的救赎。
　　我听到它说，再靠近些，否则玫瑰不会开放。
　　是啊。玫瑰不会开放了吗？看着眼前的景声，我忽然毫无生气地笑起来，我的笑声不大，在画架边辗转，那边，缠绕着景声的淡红色花苞耸动着，仿佛无法脱壳的雏鸟。
　　“你将如玫瑰开放在这冰冷的夜晚
　　而我歌唱那遥远的黎明”
　　我终于下定决心，一把抓起那块闪着光芒的玻璃。冰冷抓在手里，我忍住身体的不适，将它抵在我的左手腕上。
　　我用尽全身力气，用那块寒冰割开手腕。刹那间血液喷洒，我的眼前瞬间模糊，无数雪花在眼前飘落又消散，直到景声的歌唱冲破一切。
　　血色的夜晚，红色喷薄而出，和那早已空掉的明红色颜料混合起来，随着它的填满，我开始哆哆嗦嗦地沾取血液，忍着空气中强烈的血腥味往上涂抹。
　　再用些力气吧，否则玫瑰不会盛放。夜莺啊，你继续歌唱吧，让尖刺刺穿你的心脏，让你的血顺着枝条描绘玫瑰吧，你歌唱吧。
　　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留下景声拖拽着一路玫瑰，唱着旖丽的歌，离我越来越近。
　　而玫瑰绽开在纸张上，一片接着一片，血腥味一团接着一团。景声那边，玫瑰正耸动着花苞，势不可挡地生长。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不再颤抖。我只是觉得身体变轻了——难道人在血液将要流尽的时候，都会做年轻时的梦吗？
　　我描绘着她的声音。恍然间想起自己和她的相遇——那时的我们，原来也会这样血色相融地相爱着吗？在狼与狗的黄昏，在清澈的天空下相爱着，跑过漫长的玫瑰铺成的黑夜，心脏同频，在玫瑰的夜晚等待黎明。
　　黎明啊……我浑身冰冷，看向景声。黎明，快些到来吧，让她的声音变得温暖一些吧，让我死在着温和的明天吧。
　　再靠近一些，否则玫瑰不会盛开。
　　景声，我到底是夜莺，还是玫瑰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疼，为什么我不会歌唱，玫瑰尖刺也会扎透我的心脏？
　　景声啊，我爱的人，你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去往那生的彼方，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不要让死去的夜莺，掉落在着冰冷的夜晚好吗？
　　我越来越冷了，我几乎要抬不动画笔，可是我强撑着意识，哪怕眼前已经模糊，我仍然看见了——景声身上，那缠绕着的玫瑰藤上方，花苞剧烈耸动，在她胸口的那一株绽开了一片花瓣。
　　玫瑰正在盛放。血液已经没有喷洒，如同缺水的喷泉一般，在我的脉搏无力鼓动着。
　　它连着我的心脏，我的作品，我的玫瑰。景声挡住的月光随着歌曲缓缓飘落，描着她的轮廓奔我而来。
　　照耀着我的画板，描绘着我画上那杂乱的，无序的玫瑰。
　　最后一笔点在玫瑰花束上，青蓝色的天空下，我在玫瑰花海徜徉。眼前是那个玫瑰一般的红裙女人，她的歌声结束了，那个瞬间——
　　随着月光的照耀，所有的玫瑰都在开放。它们紧挨着，在她停下的那个瞬间耸动着各自的花苞，一片接着一片疯狂开放。
　　景声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我斜在血泊中的模样，缠绕着她手臂的玫瑰，盘旋在她胸口的玫瑰那么艳丽，如同阳光一般照耀着我。
　　玫瑰盛开了。
　　我虚弱地向着她笑，看到她回我一个更明媚的笑容。
　　是吗……我在你死后苟活了这么久，原来一直在等着这一刻啊。我等你回头，等你踏着月光而来，等你回到这里，带走你遗忘的，这个叫做柒绘的灵魂啊。
　　你说你不喜欢夜莺与玫瑰的结局，我又何尝不是呢？只是关于我们的故事和它们不一样，我们没有让人亵渎爱情，我们只是一同死在了黎明。
　　我向着你伸出了手，等待着你的回握。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画板上那冰冷的，正鲜红着的玫瑰花绽开了，盛放着。
　　而在我的身体冰冷下去的那个瞬间，我感到你抓住了我的手。
　　“抱抱我吧，景声。”
　　我虚弱又坚定地开口，意识的最后只看到你伏下身来，玫瑰在我眼前放大——它当真是娇艳欲滴。
　　你说，
　　“玫瑰盛开了。”
　　我感到玫瑰花泼洒了一地，所有花瓣背离了枝条，在逐渐稀薄的夜色里，红色绿色黑色，映着那逐渐堆积的橙黄色，所有的一切都在盛放，在枯萎。
　　于是我说，
　　“景声，带我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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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受到《利兹与青鸟》的影响，这篇文章里的她们互为夜莺和玫瑰，与王尔德的童话不一样的是，这是双向选择的故事，她们互相爱着，用生命为对方书写和歌唱，交织出鲜艳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