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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家 ...

  •   扶奂突然提出,要阿嬗和地界那些父子一样,叫他“父亲”。

      握着锅铲的阿嬗抬着眼,在业发现怒火从她的眼底滋生又强行摁了回去最后湮灭的那一刻,他觉得四下似有一丝凉意升起。

      阿嬗将锅盖盖上,将锅铲放下,不紧不慢地切着菜,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道:“可以啊。”不等扶奂高兴,阿嬗又道,“但地界有句话,叫‘没有母亲的孩子像野草’。扶奂要是能让佚答允做母亲,我就认扶奂做父亲。”

      尝了口汤的阿嬗笑得乖巧,趴在窗樘的扶奂往还在池子里扒拉土块的佚瞧去。

      在业以为扶奂应该没那么疯的时候,他瞧见了抱着佚坐在客堂台阶上的扶奂,似乎在思考,还思考得相当认真。

      那一日的四方宅特别地静。业是怕的,佚是懵的,阿嬗是乖的。

      扶奂就这么抱了佚一整日,双双作罢。

      一处院子里,扶奂垦了块地,专门种些从地界带回来的菜种。

      平日里,除了烧饭,其他种菜、择菜等活儿都是扶奂在做。如今业来了,扶奂又领着业一块儿做。

      扶奂冲着抱着白萝卜的阿嬗道:“少吃些,一会儿我的白萝卜豆腐汤该没白萝卜了!”

      阿嬗抬眼瞧着扶奂,随即对着怀里的白萝卜恶狠狠地又是一口,像是头凶兽。扶奂缩了缩脖子,有些不服输地挺着脊梁骨,声音却是弱弱的一句“留点儿”。

      带着业择完菜的扶奂也顾不上阿嬗有没有抄写完,一脸期待地将菜篮子推到了阿嬗的案几边。抱着白萝卜的阿嬗有些不悦,再抬眼瞧了眼扶奂,摔了笔,拎起菜篮子,拖着步子走了。

      业张了张嘴,还是不解地问道:“神无需用饭,为何你非要阿嬗每日做三餐不可?”

      理着衣裳的扶奂道:“别看她刚才那样儿,其实只要不做课业,她做什么都是高兴的。”

      业瞧见了拐了个弯后又出现的阿嬗,提着菜篮子一蹦一蹦。阿嬗的后面是皞,提着九条大尾巴小跳跟着。

      “而且这样,家里也显得更热闹些。”

      家?业重新看着阿嬗消失的方向,微微出神。

      高兴的扶奂端正了坐姿,等着开饭。

      “快到落雪的日子了。”

      业回了神。这些年扶奂一直养着前山的一棵本已经枯死的浆树,听闻去年重新结了浆果出来,是非常不易。

      浆树所结的浆果曾是神最喜爱的果子。但随着神越来越多,一棵浆树结的浆果已经供不上神了,再加上神当时无节制地滥摘,别说是浆果,能瞧见几片叶子就算不错的了。

      浆树每年春时结果,但秋时就有了不成熟的果子出来,所以照料浆树,每年冬时是关键。

      业诞生得晚,没尝过那浆果的味道。扶奂曾想给他形容一下,可憋了一阵,没能找到形容的词。至于去年结的那颗浆果,扶奂并没有摘下来,而是任由其成熟落地,化作浆树的养料,故而阿嬗也没尝到。

      业虽然好奇,但他是习惯了隐忍的性子,忍着忍着时常会忽略了自己的本意,以为是真的不在乎。所以当扶奂和阿嬗流露出期待时,业只是背背手或是忙着手里的活儿,一副成熟稳重的上神模样。

      直到来年开春,尝到了那一口浆果,他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也期待了一整个冬。

      浆果水滴状,外面一层薄皮,里面盛着满满的果水。浆果被摘下时,会有个裂口,扶奂便通过那裂口将果水倒在带来的碗中。

      那味道沁透心脾,整个身子都跟着通透了起来。有如清风,又如细雨,含着一点冬雪的清冷,甜得像是染了春花的香蜜。

      “去年一个,今年两个。照这下去,再过两年,天帝和谛君的一千五百年诞辰,就够我随礼了。”

      扶奂淡淡的一句话,业却是一个猛呛。

      他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是,将天帝和谛君都多年未尝过的稀罕物,给尝了。

      忽而,业瞧见了向自己瞥了一眼后,继续将果水分给皞和佚的阿嬗。好啊,连兽,都比天帝和谛君尝得早!

      业忍着,又忍不住轻咳了两声。他抬头去寻一旁的扶奂,可扶奂只顾着尝,似乎一点没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

      在业踌躇着将碗来来回回地举起又放下时,扶奂终于开了口,只是仍是淡淡地。

      “姜午一日,于天上,不过须臾。他们再闲,也不一定能顾上这须臾一日的事情。除非,”扶奂看向了还踌躇的业,继续道,“哪位上仙回了天上,报备的时候,提了一嘴。”

      “我才不会!”

      业一愣,随即猛灌了一口。扶奂笑了笑,目光飘向了远处。

      三位神围着坐成了一个圈,虽无言,但彼此挨得近,反倒显得闹热。

      业抿着碗里的果水,目光往周遭扫去。他想起在地界时,曾看到在夜间守夜的人,围着篝火,坐成一圈,一搭接一搭地聊,反倒暖烘烘的。

      直到做饭的时辰,扶奂才缓缓起了身,带着他们往回去。业难得走在了最末,纠结一阵,还是将碗里没喝完的果水,偷偷倒在了路边的一片卷叶里。

      直到业他们离开很远后,白泽才缓步靠近,停在了那片卷叶前。

      它一贯是懂的,那位神从不言说的关照。

      这一年秋,天上派了两位神下来,特来命业过几日启程回去的。除此之外,他们还带了天帝和谛君的口谕,要扶奂务必带上新收的弟子,一并参加诞辰宴。

      待那两位神离开后,扶奂上神与业上仙,悒悒不乐起来。

      瞧出扶奂悒悒的阿嬗想问个因由,却被业回道:“你这般搬不上台面,师兄带你上第九重天,自然是为难的。”

      “才不是呢!”

      阿嬗追问扶奂,可扶奂忙着说服自己,看了看阿嬗又看了看业,张了张嘴,反倒没有说出话来。

      扶奂是无心参加什么宴席的。天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关系,他素来不喜更是不沾,也不想让阿嬗沾上,让她成了谁嘴里的闲言碎语。但碍于天帝和谛君对一千五百千年的重视,这才在多年前,和同样不怎么参加宴席的单琼通了书信后,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去的,结果他现下又要开始说服自己带上阿嬗一起去。

      而阿嬗见扶奂不说,以为真如业所说的那般,一同悒悒不乐起来。

      四方宅的气氛,就一直这么低迷着,连前山都跟着低迷了起来。直到那一天,佚将扶奂踹下了池子,才缓和过来。

      起因是阿嬗做了炒藕丁,酸香酥脆,甚是爽口。唯一可惜的,是阿嬗做得不多,三位神和两只兽都没分到多少。

      旁的谁瞧不出来,可佚是扶奂的契兽,跟着扶奂也有了五百余年。用阿嬗转述的话来说,扶奂就是抬个笔,它都知道要落个什么字儿。

      所以在看到对着没分到多少炒藕丁而流露出遗憾的扶奂,佚就知道其他碗里的炒藕丁,定是在出庖屋前,就挨个儿进了他扶奂的嘴。

      对着空碗的佚忍无可忍,再看看依旧遗憾也依旧慢条斯理的扶奂,觉得是无需再忍。于是没能察觉到杀气的扶奂,就这么被佚追着,满院子地跑,直到被踹下池子,都没被佚放过。

      阿嬗笑得前合后偃,皞贴在阿嬗的案几边不敢作声,业不明所以不敢贸然上前劝架。

      这场毫无形象的闹剧以扶奂用仙术将佚困在池子里告终。在浑身湿透的扶奂爬上来后,才发现自己的一只靴子不知掉在了何处,绕了两个池子大半圈最后还是被业递来的。

      这场面还被阿嬗画入了画卷。虽然扶奂威逼利诱终于让阿嬗将自己从中抹去,但一时没能被扶奂注意了去的被池子挡去了一半的靴子,还是和佚一起留到了最后。

      那幅《浮水戏仙鹤》,业在离开四方宅之前,求去做了结业礼,一直妥善保管在谛君殿内。而回礼,业给了阿嬗一瓶第九重天才有的丹药,帮助佚、皞还有其他兽修炼。

      业离开后的第二年春,扶奂收了两颗新结的浆果,准备带阿嬗一并上第九重天。

      这段时日,他也算是说服了自己。毕竟阿嬗迟早是要去一趟第九重天的,这不是他想藏好,便藏得好的。既然藏不好,不如大大方方带上去。

      可是临走了,阿嬗却不愿去了。她惦记着扶奂当时没有给出的答复,认定了自己会给扶奂丢脸面。

      而扶奂以为,她是因为不能带皞上去,所以才不愿意去的。

      佚虽是兽,但作为扶奂的契兽,在被扶奂幻成衣摆上的一幅仙鹤刺绣后,就能一并去第九重天参加诞辰宴了。可皞不仅不是谁的契兽,还是等着被诸多神剥皮割尾的狐,这要带上去,怕是要被当作随礼给扣在那儿了。

      “我这一去,至少要个一年。你能保证不会像上次那样,偷摸着上天吗?”

      阿嬗撇了撇嘴,阿嬗不能保证。

      扶奂学着阿嬗,盘腿坐在了阿嬗身边。

      “你不是一直想向单琼道谢的吗?单琼常年闭关,错过这次宴席,下次想见她怕是又难了。”见阿嬗动摇,扶奂接着说道,“这么大一四方宅,总得有谁守着,否则有匪徒闯进来,将什么搜刮了去,岂不麻烦了?就让皞留在这儿看家,有个保障。”

      还在挣扎的阿嬗将目光落在了皞的身上,随即一声哀嚎,将皞抱进怀里,将脸埋了上去。

      扶奂冲着皞问道:“皞呢,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早些年被扶奂赶出过四方宅的皞心有余悸。这些年它小心翼翼,躲着、顺着,有时会放下自尊巴结讨好,比如现下它昧着本心,应下扶奂。

      小心挣开阿嬗的皞踩着爪子,贴回到了案几边。它垂着头,阿嬗听见了它心里的话。

      收回了手的阿嬗明显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冲扶奂点了点头。

      扶奂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他没有宽慰阿嬗。

      唯独在狐这件事情上,他不想让步。

      虽然他知道,如果他或阿嬗一直没能有一方肯让步,那迟早会有闹得不愉快的一天。

      可他还是想试试。他想着,或许有一天阿嬗能懂事些,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扶奂给阿嬗戴上了面纱。

      “阿嬗长得不好看,需得遮上,免得落了笑话。”

      本就失落的阿嬗听了这话越发失落了。她并不是一无是处,只是她所擅长的,是扶奂在内的神,觉得无用的天赋。

      “走吧?”

      扶奂催促着阿嬗。在阿嬗抬起的视线里,是扶奂越走越远的背影。

      那像是一束光,背影越远,光束越小,周遭那些名为失落的黢黑便越盛。

      应佚曾对她说过,要她别去听外头那些蜚短流长。这些年,应佚将她保护得很好,不管是改了嘴脸上门求事的,还是求事不成谩骂更甚的,她都不曾见过听过。只是这些年,偶得清醒时,还是会不住想起些来。

      她意识到自己或如那些蜚短所说的无能。

      她怕扶奂会像那些流长一样觉得她无义。

      “扶奂……”

      扶奂停下步子,远远地,侧身看着她。

      扶奂没有应声,白衣一袭,神情淡然。

      “扶奂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厌恶我?”

      是不是很后悔收下我,是不是很后悔没能杀了我……

      你是恨我的吧?

      毕竟毁掉当年的,不是人,不是神,而是我啊……

      “走吧。”

      阿嬗的目光逐渐暗了下去,最终混沌。她快步跟上,是古时无言。

      而皞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偌大的四方宅,连跟的机会,都没有。

      浮坐在半空的糠子托着下巴,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是想操控扶奂,让他借此说些重话,让阿嬗再陷得深一些。可是好几次,他都没能告成。

      帝共提醒过他,要他提防这位古时最强的神。可他提防了几次,虽不遂自己愿,但一直未做出像是破局那样的不自量力的事情。

      他看不懂扶奂。

      毕竟困于九重塔内的神,无不想要回到第九重天、回到古时。唯独扶奂,不管重现什么,都是一副淡然,甚至是漠然。

      像是傀儡一样。

      糠子眯了眯眼。

      偶或忤逆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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