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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个男人的画像》 ...


  •   "我渴望有人至死都暴烈的爱我,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并且永远地扶持我。”——珍妮特·温特森

      *

      我要调查的是关于德安妮丝·斯托皮亚的故事。但留给我的只是一片废墟。

      根据斯托皮亚小姐唯一一张明信片落款的地址,我来到了摄政大街304号,消除魔法的掩护后,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一栋被炸弹对半剖开的楼房,蚁箱一样能窥见内部的陈设。一只残存的玩偶屋。

      这栋房子很可能是在1939年毁掉的。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半个伦敦都被炸成了废墟。战后的十年间,损毁的楼房全部修复重建,但并不包括这一处。即便到了更欢乐的年份,也没有人想到要修缮屋子,因此我们只能推测那时她已经死去。

      在很多人振振有词的争辩里,那场庄园的火灾并非她故事的终点。有人相信她还活着,有人觉得她已和那场诡异的大火一起烧成灰烬。由此,我们只能得知她的死亡和她的人生一样扑朔迷离。

      德安妮丝最广为人知的身份是一名画家,同时也是巫师之耻,从霍格沃茨毕业后竟去麻瓜开设的艺术学校接受了三年的训练,最终以肖像画家的身份游走于两个世界之间。

      事情的吊诡之处在于,她的画作在她失踪后散落各处,仅仅是她为数不多的十三张个人作品(多为100x200cm的布面油画)都无法集齐。

      为了给她举办一场个人画展,国立肖像馆的馆长曾费尽心思从私人收藏家手上高价收购她的画作,尽管筹备得周密妥善,但开展的前一晚,存放画作的仓库猝不及防燃起大火,火光深夜迸发,直到凌晨四点送奶工上街后看到火势遮天,这才叫醒门房,搬来消防队员紧急救援。

      待到消防队员赶到时,仓库的入口已经坍塌,救援队无法入内抢救,直到库房和砖草烧了个精光人们才能窥见内部本以为化作灰烬的那些画作,竟还剩下为数不多的两幅,毫发无损,就连包边的金框也没有丝毫火燎的痕迹。而余下那些则被人发现在它们原本的收藏家的宅邸中,时隔多年才能重见天日。

      自从德安妮丝首次在公开场合亮相,直到她彻底消失于众人的视线,我总共只见过她两面。

      那时伦敦依旧享有战后的繁华,威士忌价格还未飙到1938年的高价,古老的贵族世家按照传统大兴舞会,借由接风洗尘、订婚结亲的理由跳舞喝酒,直至所有人都东倒西歪、无福消受为止。

      1927年的春天,我刚结束威尼斯子公司的市场业务休假回国,几年未见,我的好友理查德·帕金森亲自前来码头迎接,让我感动不已。我们吃了牡蛎,喝了朗姆酒,最后又要了一碟司康饼,终于打发了昏沉的午后。

      之后我们在乡村俱乐部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闲谈到熟人的近况,然后他说,下个周四晚上,记得把你的时间空出来。

      我好奇道,为什么?他说你一定不会想要错过马尔福家族的排场,然后他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压低了声音兴奋说道,届时德安妮丝也会出席。

      我向来对传言中的美人无甚好奇,但抱着不扫朋友兴致的念头,我勉强答应了。

      什么样的美人让人如此难以忘怀?抱着复杂的思绪,我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在那个灾难般的周四上午,管家把我的一份重要商业合同弄丢了不说,马车夫还迷了路,在牛津街和皮卡迪利广场绕了三四圈还没找到马尔福先生的宅邸。广场上卖花的老妇人看见我们的马车徘徊不走,还提着篮子上来问我们要不要买花——我说那就买一束吧。后来的三十年间,我数次回味那个周四的晚上,惊讶于这竟是我一生中做过为数不多的正确决定。如果说这些倒霉的经历只是为了那晚惊鸿一面做铺垫,我敢相信,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加得偿所愿。

      若要描述当晚的场面,那将是非同寻常的:德安妮丝披着一袭白雀羽毛大衣,被四个黑皮肤、佩金环的男人抬在轿子上送进宴会大厅。

      在她尚未到场时,人们远远就听见奇异的乐音。那并非熟悉的乐器演奏,而更像铁片琴和非洲鼓敲打出的节拍。那节奏和曲调怪异又迷人,让华尔兹乐手们完全乱了阵脚。

      正当他们和观众们一样疑惑,并试图找回自己的节拍,舞池外、门廊中,棕榈树背后映出四个高大的影子,而在那影子巨人抬举的肩膀上,坐着一个绮丽娇俏的少女。她浑身包裹着白色羽毛,长长的衣摆垂到了地上,随着抬轿人徐徐的走动而晃晃飘动。

      她从轿子上跳下来,轻轻巧巧,像没有重量似的落在地上,倏忽从我面前掠过,白色的羽毛擦过我的手腕。随后,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她抖落一身羽毛,露出长而洁白的手腕,裙?和羽毛皆为白色,金的铃铛垂在脚踝叮铃作响。伴随着舞蹈的是一手绝美的幻象——漫天飞过纯白的孔雀,它们如同没有重量似的降落在地上,在舞池间旁若无人地嬉戏玩耍,直到一舞结束,孔雀才发出阵阵鸣叫,化为一片羽毛、一穗金色的光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魔法在技巧和韵律上登峰造极,不亚于一场视觉的盛宴,以至于音乐停止之后人们还呆若木鸡,在德安妮丝鞠躬道安可时才回过神来。

      在这么多的惊讶和头晕目眩之后,那个晚上唯一可以预见的是男人们的殷勤。新晋执行司司长、海外事务司新秀为她斟酒卷烟,扎比尼家的大儿子送给她从印度带来的珠宝和绸缎,但她只和她所青睐的男人聊天。在那时,由小姐来选择男伴还是很稀有,甚至不和礼节的一件事,而她浑然不觉,并颇为愉快地收下了我那一束略显寒碜的小黄水仙。

      我和她说了几句话,称赞她的舞蹈,她微微瞪大双眼,对我的每一句话都表示好奇。她那天真的派头着实让我神魂颠倒。

      我为她着了迷。我们时代最美丽的少女,人皆称赞的debutante*,提起疯狂的二十年代,没有人能绕开这个名字。

      宴会散去,我和理查德在俱乐部碰见了另外几个商界熟人,理查德用他微醺的法国口音念这个词,最美丽的debutante,一并也让她的存在与众不同起来。

      从此以后,如果说我提到德安妮丝总会用那种微微迷醉的法国口音的debutante代替,那一定是理查德的错。

      第二次见面,是德安妮丝邀请我参加她举办的宴会。

      凭借一面之缘,我不明白是什么让她对我印象深刻。被她邀请即是一种荣誉,据我所知,那是少有的在她的庄园举办的私人宴会。

      斯托皮亚的庄园并不是一次建成。从第一代公爵开始,庄园几经扩建,最终才有今日辉煌神秘的形貌。要知道,一座庄园就是一栋纪念馆,是主人性格的外显,就像马尔福庄园金碧辉煌,帕金森家族黑暗暴力,属于斯托皮亚家族的独特气质是他们的忧郁和神秘,穹顶和廊柱多装饰着意味不明的图腾和纹章,仔细辨认,上面雕刻的是独角兽断裂的角,和仙子破损的翅膀。没有人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也许斯托皮亚家族的人正因此而蒙受诅咒。

      她在会客厅接待了我,室内装潢风格优雅又简洁,除了一架钢琴,一只圆桌,和几张软沙发椅就没有别的摆设。德安妮丝穿着一袭淡绿色的薄纱裙,黑发,白肤,身材瘦削,歪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阅读。

      房间里另外两个人都是熟悉的面孔,马尔福夫人用芭蕉叶给她扇风,子爵双手背在身后伫立一旁。马尔福夫人注意到我,给了我一个微笑,并没有出声唤醒沉浸在书本中的少女,反而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我静候等待。一侧,扎比尼家的长子黑发蜷曲,腕饰金带,此时微微附身半倚在沙发背上和她一起阅读,不过视线却没有注视书本,而是暧昧地在她的身体上游走。

      德安妮丝注意到我,放下书本,微笑着和我说了几句话。我被会客室里唯一一幅画像所吸引,她顺着我的视线望去,明显兴致盎然,告诉我我是第一个注意到这幅画的人。

      在龙须草长而尖的叶片背后,那幅肖像呈橘红和金黄的颜色,火一样的涡流紧紧围绕着画像中的少女。那是她的自画像。我惊奇地看着她,并在那一刹那觉得她在被某种东西所折磨。

      她只是微笑,再一次对我们的谈话表示欣喜。

      我在斯托皮亚庄园度过了一周难忘的时间。那一周里,庄园上下六百多位仆人日夜不停地操劳忙活着,才让酒池中流淌着源源不绝的香槟和蜜酒。她偶尔弹琴,喜欢跳舞,和每一个对她示好的男人温言软语,戏谑调情,最出格的举动是允许一位年过半百的风流伯爵亲手为她脱下鞋袜,亲吻她的脚趾。

      更多时间她消失不见。我在诺大庄园里迷路闲逛的时候偶尔会遇见她,这些时候她总是穿着与宴会毫不相称的便衣和罩裙,头发松松挽起,手上身上沾满颜料。

      德安妮丝解释说她在工作,等她有空了,也许可以带我看看她的画。然后我们礼貌地道别,她会好心指出我要去的地方——即便我一个字也没对她提起过。

      一个日暖春寒的午后,管家带来马尔福夫人的口信,说马尔福家的小姐想要弹琴,但是找不到琴谱。正在画室工作的德安妮丝旋即放下手中的画笔,欣然同意,答应为夫人的妹妹翻找琴谱。

      片刻后,她抱着一摞整齐的羊皮纸来到客厅,将琴谱展开,正当她要将琴谱交给马尔福小姐的时候,纷乱的纸页中抖落几张不相干的、印着霍格沃茨校徽的作业纸。

      一男人将它拾起,看见论文边沿写着大片大片红色的评语,并打了一个相当高的分数,意思是杰出。那人笑说她念旧,作业纸都舍不得扔,还眯起眼睛,试图大声朗读论文的批语。

      德安妮丝冲到他面前,从那人手中抽过看起来有些年头、但依然保存完好的羊皮纸,很宝贝地掸了掸灰尘,然后仔细卷好。那男人讪讪一笑,等着她给台阶下,但她没有对自己莽撞而失礼的行为作任何解释,只是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客厅。

      我则在那张羊皮纸上看到一个签名。

      她是著名的阿不思·邓布利多的学生?也难怪,宴会在场的许多人都有幸被他教过。据说他讲课幽默风趣,作业都评语也是一贯洞见深邃、意蕴悠长,不过将多年前的作业纸如此珍藏,还真是少见。

      然而,那天晚上的德安妮丝少有的安静寡言。她独自待在客厅的角落,若有所思,神色哀伤,在夜晚湿润阒寂的辉光下渐渐同我们远去。

      多年后我会想起她拾起散落纸页的那只手。

      她短暂的一生中隐藏了太多谜题,不仅仅是那场令她香消玉殒的火灾,还有一幅画,一幅人皆道有之,但从无人亲眼见过的肖像画。

      据说迪佩特校长曾请她为霍格沃茨年轻的教师画像,二十年代的新秀,斯拉格霍恩,麦格教授,以及阿不思·邓布利多。她的画像受人青睐,因其往往能精准捕捉到描摹对象的特征,比如斯拉格霍恩,肖像中,他披着一袭绿丝绒长袍站在一幅未完成的画作前,抬头挺胸,下巴高高扬起,露出上流社会标准的笑容,见过他的人都会恍然大悟道,没错,他就是这样一个故作优雅,实则野心勃勃的人。就连斯拉格霍恩本人都十分满意,嘱咐校长要把他的画像挂在走廊最显眼的地方。

      因此,在那幅消失的邓布利多的画像,又会是何等面貌、画中又不经意地描摹出邓布利多怎样不为人知的人格特点?

      为了寻找那幅画,我将目光锁定在德安妮丝的几任情人身上,希望他们能给我一些线索。

      再一次见到德雷科夫伯爵,是在魔法部外交事务司的等待长椅上。员工将传信的猫头鹰换成了纸鸟,大厅里看起来干净很多。

      我注意到他,感到眼熟,于是贸然走上前去打招呼:"先生,我们是不是见过?"

      "当然,"他干脆地答道,"我们在德安妮丝的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

      我立刻想了起来。他是那天晚上为她脱下鞋子、按摩双脚的男子。

      各自办完手续后,我们一路闲聊,随后我提出想要了解更多有关德安妮丝的情况,德雷科夫伯爵兴味盎然地回答道,"人们对她最感兴趣的年代早已经过去了。你想知道关于她的什么事?"

      我们来到酒吧间,德雷科夫给自己要了一杯威士忌,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不过,老实说,除了她最喜欢的甜点是覆盆子蛋糕,别的我一无所知。"他向我承认道。

      "怎么会?"我大为吃惊,我以为他们非常亲密。

      "我们一度情同意和,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但很可惜,德安妮丝是个戒备心太强的小女孩。"他摇摇头,继续说道,"她叔叔去世后,她的财产都拿去抵押或变卖了,日子一度不太好过。但她从不接受我给她的钱,也没有让我帮她做任何事,即便出于任何理由我都会满足她的要求。她唯一一次请求我帮忙,是为了赦免一个犯下叛国罪的间谍。"

      苍白的走廊里,沙漠植物怏怏伏倒在地,显然是浇了过量清水。死囚室缓缓打开,送来一个胡子拉碴,面容忧郁的男人。他被行刑者架在肩膀上,懒得做任何反抗,因此顺利地被绑到悬空的椅子上等待发落。当椅子自行融化,他会感受到一阵熔融金属的灼热,然后被此生最美好的幻象所捕获。但那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个黑发黑裙,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女孩强行破开行刑室的大门,带来执行司司长的一封赦免令。她不顾刽子手的极力反对,用一个十分有力的石化咒将她们定住,然后,椅子飞到岸边,手铐粉身碎骨,在死囚尚未意识到自己免于何种酷刑时,她说,你是打算待在这里,还是跟我走?

      J.M.莫里根。得知这个名字后我非常惊讶。他是德国人,也是英德两国都恨得牙痒的著名双面间谍。他的政治立场摇摆不定,曾让双方情报机构的高层都误认为他是自己的人,直到最终人们发现,他一直在为一个人做事。

      他是德安妮丝无数情人中的一个,是被她救下的间谍,也因此疯狂地爱上了她。后来他坦白道,成为双面间谍是她的意思,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讨她欢心。

      我见到莫里根的时候,他拄着一根拐杖,一只眼睛已经瞎了。靠着政府每个月十四英镑十先令的救济金,莫里根在一栋破旧的房子里度晚年。他见我面露犹豫,先我一步自嘲道,说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能活到现在都值得一天祈祷三次,偿还上天的恩赐了。

      午餐过后我们理所当然地聊到了德安妮丝。和德雷科夫伯爵印象中的一样,对莫里根,她同样有所保留,他甚至不知道她以替人画肖像为生——他以为她根本不需要工作。

      "要的,"我答到,"她的家族没有给她留下多少钱。早年为了偿还她叔叔的债务,德安妮丝不得不变卖了大多数地产和债券。"

      莫里根食指杵在太阳穴上。闷热的午后让人昏昏欲睡。

      "那么,"我问道,"她真的已经死了吗?"

      莫里根终于抬头看我,好像从这一刻起才意识到屋子里有我这么一号人。

      "那场大火之后所有人相信她已经死了,"莫里根缓缓开口,"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没有人再见过她。我甚至参加了她的葬礼。"

      她的葬礼规模很小,也没有邀请什么人,只是几个心意难平的好友为了纪念她举办的一场仪式,因为那时她已经没有在世的亲人。葬礼很简洁,因为找不到尸首,所以只将她的衣物放进棺椁下葬。

      牧师念完安魂经,德安妮丝的几位朋友就开始在葬礼上放爵士乐,就像德安妮丝会做的那样。随后每个人讲了一件她令他们印象深刻的事情。气氛难得是欢快的。他们其中的一位交给莫里根一只水晶球,里面是一段采访,出自以言辞犀利闻名的梅地亚记者的一次午后会面。

      采访文章早在二十年代就在各大八卦刊物上疯狂转载,水晶球里唯一和报道有出入的地方是一句短短的话,德安妮丝用一种温和镇定的语气说,“是的,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他们在谈论她的感情生活。记者对她纠缠不休。半个世纪后于自传中回忆当年荒唐往事的梅地亚写道,“我着了魔似的想要知道她的一切。我从朋友手上弄来她的短篇小说集,演出的门票,以及任何能偷偷看上她一眼的机会。我将这种动机解释为抓住职业生涯高升的机会,我认为她简直是这个世界堕落的象征!她那么美,那么有才华,不能仅仅沉迷一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我想要知道她的秘密,想要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在这场人人无法幸免的战争中到底扮演着何种角色……后来我发现我错的离谱,即便我对她的日程和生平了如指掌,我也没能比别人多了解她分毫。她是一个不容人进入她内心的人。最后一次采访,我是去道歉的。我没有对她坦白自己心中疯狂的迷恋,她却看了出来,微微笑了,说没有关系。

      '但你是对的,'她说,'我叔叔死后,我再无法忍受孤独。我在很多男人身上寻找永不孤独的承诺,但最后发现他们存在的意义只是为我打发时间。但有一人不同,对于他,我一直爱着。是的,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懂得我全部希冀与痛苦的人。但他始终清白无辜,即便他与我相爱。'”

      在德安妮丝的葬礼上,我终于见到了那个男人,莫里根平静地说道——但他微微抽搐的半张脸显然不如他试图表现的那样镇定。那个我用命换来的情报最终的去处:阿不思·邓布利多。我恨他恨得牙痒。她显然对他无法自拔,就像我对她一样。一模一样,莫里根说,我甚至怀疑我们都被利用了,而幕后的操盘者就是邓布利多。

      我不明白,我问道,据我所知,邓布利多似乎只是她的老师。

      哈!莫里根大声笑道,你离开英国太久,竟不知道那场丑闻。他们何止是师生。早在德安妮丝还在霍格沃茨、还是他的学生的时候,邓布利多——这个混蛋,就已经把她变成他的情人了。

      我大为吃惊,却又想起宴会上,德安妮丝拾起作业纸的那只手。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莫里根。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全然痛苦的神色。

      我知道,我知道……她一直爱着他。我无数次怀疑过她对我的感情,可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于是,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我在伦敦一间咖啡馆里见到邓布利多。他讲了一个故事,但与其说是故事,还不如说是他们相识之后漫长岁月中的一些片段。从那些令人难过的往事中,我依稀觉得,与其说是爱,更像是他把她当作未曾有过、此生也无缘拥有的女儿,而将一种不被世人干涉的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关于邓布利多的绯闻历来很少,我所记得的只是二十年代初邓布利多在威森加摩法庭会议结束后离席,被拍到与一名高挑的少女同行的那张黑白相片。在麻瓜伦敦灯火辉煌的雨夜里,两人的影子模糊成暧昧的一片。但那张照片只是模棱两可的背影,没有确凿证据能够证明他们有情。但邓布利多对我说这件事是真的,所有他们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并从胸袋里取出一张相片,我接过一看,那是德安妮丝出入西区时的一张剧照。

      有人拍下了她在舞台上演出的相片,连同幕后的一张,少女脸颊上珍珠似泪珠,蝴蝶栖息其上,吮吸着那滴闪亮的眼泪。后来,她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就用了这张相片作封面。

      《枯叶蝴蝶》以一种久历人世的沧桑口吻描述着惊心动魄的故事:蝴蝶在脱茧见光后疏忽间化为灰烬;以为自己迎来真爱却最终被爱而非诅咒所毁掉的少女。

      它是一本小说集,却不是一本自传。后来她的子爵丈夫去世后、寡居阁楼时,又写了一本稍微长一点、笔调更锐利的小说。那本书和枯叶蝴蝶一样未曾通过出版社正式发售,也没有给报纸批评它的机会,仅仅是由德安妮丝本人印了五十多本,在能够得知它问世的一小众人群里传播。

      外界对这两本书好奇心很大,尤其是那本长篇小说,里面有很多细节相当贴近她的真实生活。不过,她把自己隐藏在所有故事背后,像一尊高悬空中的神明,看着自己用语言构建出来的世界和神庙,以及自己甄选出来的信徒。那光怪陆离的西区岁月并未在她的身上留下过多印迹,反而只是彰显了她自身的某些部分,热烈,激烈,向下坠落,就像奇马罗萨的歌剧中保利诺和卡罗琳娜的忧郁的二重唱:亲爱的,不要怀疑,若非天不仁,我们会得到怜悯。*

      在书中,她并没有明说那需要上天怜悯才能成全的好事数哪一桩,但后来,魔法部蓄意构陷邓布利多时,将那张雨夜同行的黑白照片公开,曾引起轩然大波,令他们两个都蒙受难以想象的痛苦。

      如果真的要追溯他们的关系,那将是不同寻常的,因为刚入学的一段时间里德安妮丝火药味颇重,看邓布利多很不顺眼,几乎都要用言行告诉所有人学校的教师里她最讨厌邓布利多。

      究竟要问为什么,倒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无非是觉得他伪善,待所有人都一个样。一个温和的老好人,面对她犀利的质问和令人咂舌的偏难疑问并没有生气或屈服,反而比别人更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他甚至主动提起过话茬,为什么总是针对他,女孩支支吾吾,忽然就红了脸,我就是讨厌你,她说。

      那时她十六岁,美得让人心碎,注视老师的眼神中已经有了危险的苗头。

      爱她的人说那些男人仅仅为了不让她露出忧伤的表情就会答应她任何要求。我们不得而知,在一次次的推拉牵扯和自我戕害中,究竟是谁作出了第一步牺牲,自此将所有道德的审判全都推进深渊,让不赞同此事的神明跌得粉身碎骨。

      一次她破天荒地与人打架,受了伤,狼狈不堪地站在校长室中等待发落。被她打伤的男生父亲第一时间赶到了学校,借用自己在魔法部的势力大发雷霆,逼迫校长作出不公正的惩罚。她不吭一声,倔强地站在所有前来调解的教师中间,那么小、那么单薄,脸上和胳膊上都是惊心动魄的伤口。

      事情的起因经过是一场维护正义的善举,即便两人快要打起来,德安妮丝也与男生约定不能使用黑魔法。因而德安妮丝拼尽全力阻止高大的男生欺负同年级麻瓜出身的同学时,她始终没有越雷池一步,却被对方附着黑魔法的铰链勒出数十道鲜红的血痕。麦格教授于心不忍,想要为她治伤,却被学生父亲一掌打断:“我儿子也受了伤,凭什么先为她治疗?”

      话音未落,门砰的一下被人推开,邓布利多大步蹚了进来,板着脸说道,就凭德安尼丝遵守规矩,从头到尾都没用黑魔法。

      邓布利多来到女孩面前,半跪下来,温声让她伸出手臂。德安妮丝仍不吭声,却在白鲜粉落到伤口上的时候小声出气,咬牙逞强。

      邓布利多没有理会学生家长,直接抱起受伤的女孩,在校长的默许下离开了办公室。此后,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在邓布利多的介入下,她所希望的正义(也是他所希望的)都能得以声张,这给了他们一种同盟似的微妙连接,然而逐渐地,邓布利多开始回避私下里单独与她见面。

      每当德安妮丝敲开他的办公室大门,邓布利多都不得不与一种可怕的激情共处一室。他发现他们之间的吸引是难以言喻而又无比原始的,倘若分开为二,是风度翩翩的男人和娇艳明媚的少女,但当他们在一起,别的一切都成为了阻碍——如果所有爱的结合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忘记孤独,那么在这一刻,他们显然已将人类命运的一小部分、那顽强而坚固扎根于他们体内的神明彻底打败,因为德安妮丝越过办公桌吻了他,而他发现自己并不真的想要拒绝。

      毕业之后的两年,她留在学校做了他的助手。那时他已经被魔法部严加管控,不再教授黑魔法防御,而是调到了变形术部门,负责新学年教材改版的内容撰写。

      这一举措变相将他与学生隔离开来,或许是魔法部的人知道他有多么受学生欢迎,在教育下一代的事业上,每一个享有权利的人都别有用心。

      同一时期加入傲罗部门的毕业生说,你绝不可以在司长面前提起邓布利多,否则仕途无望、晋升也到此为止。他们忌惮他,处处针对,扣押他的护照和旅行文件,让他戴上监控枷锁在霍格沃茨里动弹不得,是她一直陪伴着度过最艰难的那段时光,她做学生时就开始帮忙他处理文书事物,到现在为止已经心有灵犀。她知道邓布利多伸手是想要放大镜还是羽毛笔,知道他的笔记和书本放在什么位置。

      邓布利多喜欢在一天结束后躺在床上读她写的批注。教材的很多章节都是他们两人共同修订完成,但书的封面上只写了邓布利多一个人的名字。她不想别人知道他们一起共事,即便那时她已不是他的学生。但她始终感到虚弱,似乎人们知道了一件事就会知道全部——我不想听见他们议论你,好的可以,坏的不行。德安妮丝睫毛扑闪,神情非常认真地对邓布利多说,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就说是我的错,是我强迫你的。说完她笑了,像是想起什么乐不可支的事一样,邓布利多捉住她的手轻轻打了一下,胡说,明明是我先动的心。

      她是那个时代最有天分的女巫之一,在决斗和变形术上建设颇丰,却在离开霍格沃茨之后彻底放弃了刚起步的事业,到麻瓜的艺术学院研习美术,专攻肖像画。

      所以,她为什么离开霍格沃茨……离开你?我好奇地问道。

      是我要她离开的。邓布利多抿了口茶,解释道。

      "那时我有预感,此生无望脱离这孤独的枷锁的束缚,我从踏进霍格沃茨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想过再要离开,我只能这样了,但她不同。你知道,对于一个有才华又有野心的人来说,世界是多么的慷慨而光明。我早早摈弃了后者,没想到她也一样。

      她留在霍格沃茨完全是为了我。"

      说完这句话他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我无意为自己辩解,但霍格沃茨并没有教授她所需要的全部。她并不喜欢变形术或任何学术研究,她甚至不喜欢决斗,除非她认为这是必要的。她不逃避,但总为别人妥协,我不想看到她这样,我说你离开我吧,你自己想要什么?她摇摇头,很久没有答话,半晌才对我说她不知道,说也许她所做的一切也许只是为了能一个人呆着。"

      她最终同意试用期到期后就办理离职手续,离开霍格沃茨和她熟悉的一切。她对霍格沃茨有一种类似童年的亲切感,邓布利多让她脆弱天真的孩童时期延缓了两年的生长,但终于还是要走出这片小天地,走出她不愿离开的庇护所。

      那年夏天他们一起去欧洲度假,从阳光明媚的法国南部坐铁路一直南下,抵达瓜果丰美、旅人如织的那不勒斯,然后改道前往威尼斯。在陌生的异国他乡,他们可以像一对萍水相逢的情人牵手接吻,在威尼斯圣约翰广场边,那栋四面透风的敞亮绿房子里,她躺在他湿润的身体上呢喃低语,如果这之后我能忘了你,我们就永远不再见面。

      他说好。

      离开霍格沃茨的头三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醉心艺术,投身于描摹永恒之美的长久追求之中,盘踞在她体内的病症似乎一夜痊愈。她不再做梦,不再深夜醒来为思念某人流泪胃痛,她的身体在艺术的宽慰下获得了一种宁静。而从前,这种安宁只能从邓布利多身上获得。

      但维克多死后,平静的表面土崩瓦解。她性情大变,彻底结束了离群索居的隐士生活,开始在宴会与舞池中抛头露面,从不拒绝任何一个送上门来的请柬。她抽烟酗酒,出入西区时尚场所,与年长她许多的男人约会,并毫不掩饰身体上青紫的伤痕。有言辞辛辣的记者采访时故意刁难,说德雷科夫伯爵的年纪足能当你父亲,德安妮丝不温不火,微微一笑,我就是喜欢比我大很多的男人。

      他们以为这就是结束了,没想到造化弄人。在德安妮丝不知出于何因接下迪佩特校长的委托后,邓布利多来到了她作画的小阁楼。那幅画画得很慢,在麦格教授与斯拉格霍恩的肖像交付委托人之后,邓布利多的肖像才开始起稿,一共画了一年零三个月。

      一幅肖像画了一年零三个月,对德安妮丝来说是极其少有的事。在这期间,他们每个月都见一次面,因为要等油画颜料彻底干透,而且她在画邓布利多的肖像时没有使用魔法。

      一开始,两人单单充当着模特和画家的角色,只是安静地观察和绘画。模特坐在椅子上,少女画家在巨大的画布背后默默耕耘。但总是有一些意外,一些眼神的接触,如触电般麻痹了所有理智,此前故作姿态的冷漠和克制全都付之一炬,他们重新抱在一起 ,比那一年威尼斯的绿房子还要激烈热情,还要绝望得难以忍受。

      每一次做完爱,她都说,我们不能再见面了。他一如既往说好。但第二个月邓布利多还是按时来到阁楼,甚至没有看一眼逐渐成型的画作,只是火热地注视着画布后的少女。他说,我不懂,你是怎么忍受这一切的?

      什么?

      这一切,他低声道,数月不见哪怕一个人,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沉默、雨水、画笔搅动颜料的响声。人会变成影子。

      她说你忘了,这就是我想要的。

      她不理解诗人为何费尽心机试图描述人在爱中的感受,其实一个词便已足够:疼痛,这与她是一体的。她从未想过一分一秒要和这种痛感分开。

      你想要什么?他走了过来,望着她的眼神从未如此温柔。即便在多年前的教室,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毫不费力地将她与那些同样瘦弱寡言的少女之中区分开,不为什么,只因为她身上被命运烙下的注定孤独的诅咒。

      他们的事情败露后,很快引来了舆论的一片哗然。邓布利多被道德委员会停职调查,足足半年没有被允许重回霍格沃茨,而德安尼丝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客户。

      她的画作堆积在画廊里无路出售,但她仍联系媒体出面解释,这一切都是她的错。然而,即便她多次解释邓布利多在这件事上受她胁迫、无可推脱,人们也从未停止对阿不思邓布利多的诘难。

      一个春日的夜晚,她将所有画作付之一炬,火海中连同斯托皮亚的庄园整个被焚毁,只剩碎瓦遍地、焦黑一片。没有人知道德安尼丝是否和她的作品一起在那场大火里化为灰烬,只是往后的日子里,但凡人们在邓布利多面前提起她,这个永远沉稳优雅、风度翩翩的男人都一度面色颓唐,眼神哀伤,面对一切尖刻的谩骂从不辩解,反倒承认说,是的,是我引诱了她。

      直到这时人们才反应过来,想起梅地亚记者写到德安妮丝的自传里,明艳美丽的少女坐在沙发上,烟雾缭绕,“是的,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我的确爱他,对此我毫无办法、没法解释。”

      年轻的女孩爱上年长的男人,到底是谁的错?还是说他们根本没有错,如果真心相爱,又为何要遭到如此谴责,谁又有资格来审判她,有资格朝他们身上扔石头?

      我并不为他们的结局而感伤,只是年深日久,知晓斯托皮亚曾画过邓布利多肖像的人愈来愈少,以致后来人们提到邓布利多唯一一幅留存至今的画像,都道是他挂在校长室里的那一幅。然而,见过那幅画的人却说,他们至死也无法忘记画像的眼睛,那双眼睛深情怖然,像是爱的使徒,又像是要夺走人类灵魂的魔鬼。

      没有人知道德安妮丝是怀着怎样的情感画下那幅浪漫而诡异的画像,她的确说过非常爱他,“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那间阁楼度过的一年零三个月时间里,她在邓布利多离去后的深夜里独自起床,披上染色的外袍独自绘画到天明,在黎明幽深的黑暗之中,她与她炽热而不安的心脏承受了多大的激情和恐惧。

      任何看过那幅画的人,无论对谣言有多么不齿,也在一瞬间深信不疑:他们的确相爱,那幅画是一个人,是邓布利多和德安妮丝的二位一体,他们之间不允许有第二个人。

      是的,记者梅地亚答道,他们从霍格沃茨就开始了。没人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绝望的事情。但请看看那幅画!它唯一的命运就是被画家的激情所烧毁。

      然而他叹道,命运又如此不公,使它成为邓布利多波澜壮阔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仅仅是一笔,却成为德安妮丝生命的全部。

      她曾说她更适合做一个麻瓜,她的意思是一个艺术家,一个注定孤独而多情的人,也只有靠近太阳才能排解内心的痛苦,除此之外毫无办法,邓布利多是第一个,但不是唯一一个,我不奢求你懂得我的话,只有生来孤独的人才能理解她孤注一掷的绝望。没有什么能够拯救她。她偏要飞向太阳。

      噢……你说那幅画。没有人知道那幅画在哪里。邓布利多不会告诉你的。他有太多的秘密。但这一个不是秘密——每年春天,他都会来到摄政大街,在一座空无人住的阁楼里放一束水仙花,然后坐在鲜花旁吃掉自己的午餐。绸鱼三明治。永远是这个。

      有人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从不回答。但大家都曾看到,在伦敦多雨的夜晚,一个身披染色罩袍的少女会悄悄推开尘封多年的大门,上到阁楼里画画,她面色苍白,脚步轻盈,不知疲倦地画一整夜,笔从不停下,直到黎明,画笔断裂,画布燃烧,一切重归空白。少女面前只有一盘新调的颜料,和一张空白的画布,如此往复,徒劳无功,每个雨夜都是如此。

      邓布利多偶尔在这样的夜晚送来颜料,那时他已胡子花白,但麻瓜们犹能认出他的眼睛,他们心惊胆颤地私语,互相确认:瞧,是女孩画像上的那双眼睛。

      少女鬼魂拾起那些颜料,第一千次或一万次把它们调成固定的颜色,在她老去的爱人的怀抱中安静地重复着她的苦刑,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一年零三个月后那幅蓝色的肖像画会重现世间,有幸目睹的人说,他们不会忘记那双眼睛。它们湛蓝芬芳,犹如雨里燃烧的火。

      Fin.

      * 特指初次进入社交场合的少女。

      *《密婚记》两位主人公此时已秘密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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