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 抗战 远征军】土匪窝的春天》刘火城

6、林少爷入乡随俗

　　一直到了正午，李青石才领着林平湘回到了岳王庙，或许是李青石太过于掏心掏肺，林平湘真的对他放下了警惕，甚至还用手摸了摸李青石刺猬似的脑袋。
　　这短毛脑袋却有说不出的柔软。林平湘忍不住又揉了揉：“咦，小狗似的，脑袋硬，头发倒软和。”
　　李青石瞬间化身成乖狗，缩了身子觍着脸让林平湘在他头顶摸来摸去，眉眼都带着笑，那得意表情活像条被主人表扬了的狗。
　　岳王庙门口，韩江流和何月升扒着门框探头探脑，正好看到林大少摸狗。
　　韩江流啐道：“乖乖，没出息的玩意儿！瞧瞧，瞧他那不值钱的样儿！”
　　何月升也骂：“你妈妈的李青石，活脱一赘婿！真不要脸，可别把哥几个赘上！”
　　韩江流看了一眼何月升：“小何啊，你说那姓林的是不是真看上他了？”
　　何月升嫌弃道：“不可能！哎呦，老石儿这是被骗了！看他那副卑躬屈膝的德行，就差汪汪叫了！大户人家都会骗人——”
　　说话间，下山探情报的张小松回来了，韩江流和何月升见了，顾不得骂兄弟，连忙问山下咋样了。
　　张小松把手一摆，说这下完蛋了，玉连山乱成了一锅粥。一个早上，林家大小姐、二少爷，以及新郎官赵二少统统失踪，赵家老爷搅的县衙里听差的都跑出来寻人。就在自己准备回来的时候，林二少被灵隐寺外出打水的老和尚发现了。那老和尚认识林二爷，给他披了衣服，紧赶慢赶送他回家。这下不得了了，婚事变成了闹事，半个城都在传，林大小姐和赵二少爷被土匪绑了去，赵老爷气势汹汹的要进山剿匪。
　　看到富人大官们倒霉，韩何张三位穷光蛋是笑得合不拢嘴。三人乐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不对啊，失踪的是赵二少、林小姐，那咱们带上山的林大少是谁？
　　张小松也道：“哥哥哩，我特意打听了一下，林家只有姐弟俩，没有什么林大少呢。赵家倒是有一个大少爷，不过已经老大岁数哩。”
　　韩江流与何月升对视一眼，一股凉气从后背直冲天灵盖。
　　韩江流叫道：“哎呀妈呀，真不要脸啊！”
　　何月升叹息道：“朗朗乾坤啊！还有没有王法！”
　　张小松疑惑道：“欸，这是怎么了啦？”
　　何月升道：“欺男霸女，这赵二少真不要脸啊。”
　　韩江流道：“小松，以咱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啊，这赵碌黎赵二少贪图林平湘林大少的美貌，想霸占人家，又怕坏了礼法，所以娶男硬说成娶女。”
　　张小松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哩，我觉得平湘哥应该是赵二少呢，怕咱们出去乱说，硬说自己姓林呢。”
　　何月升“呸”了一声：“毛哥儿，你懂啥，老子当年就差点被卖过。有的是不要脸的！”
　　张小松见哥哥们生气了，只好道：“哦，那……咱们帮平湘哥逃出去？”
　　韩江流道：“那必须的！”

　　岳王山，岳王庙。
　　李青石实在没想到，自己的三个兄弟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用同情、怜悯、痛心疾首的语气与林平湘讲话。他们客客气气的把林少爷请进了岳王庙，烧水落座一应俱全，甚至还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把林大少送出玉连山。
　　李青石不知发生了什么，疑惑的请林大少坐在唯一一块不硌屁股的石头上，林平湘没有嫌弃，大大方方的坐下了，大家都松了口气，纷纷坐在他身边。
　　林平湘入乡随俗的用破碗喝了口水，讲起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刚讲到父亲逼自己成亲，就收获了一个嚎啕大哭的听众。
　　张小松拿出了哭丧的气势：“平湘哥，你好可怜啊！他们都欺负你，都强迫你——”
　　李青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换了个话题。

　　李青石万万没想到，林平湘只用了不到一天的功夫就和土匪们打成了一片。他不仅要回了林溪被抢走的衣服和钱财，还领着大家拆了花轿上的红布当被褥。一瞬间，土匪们的草垫子破布床变的温馨喜庆起来，就和真娶了个媳妇似的。就在林平湘扯红布的时候，何月升终于得到机会，以劈柴为理由拉走了李青石，偷偷把山下的情况告诉了他。
　　李青石倒是不吃惊：我就说那赵碌黎就不是个东西！我路过他家的时候，分明听见平湘说自己不想成亲，还说什么“再逼我就离家出走”，我看，推迟婚期也是林老爷一手操办的，就是为了救自己的儿子。
　　何月升：呦，李老师儿倒是啥都知道。
　　李青石：也不是什么都懂。对了，咱们没水了。哎别看我，平湘问我能不能洗漱，我怎么说，只能说有热水啊！咱玉连山泉眼众多不能骗人不是？何老师儿下山打水，顺路帮我再探探情况呗。
　　何月升大怒：你妈妈的李青石！你这没良心的，我咒你和林家掰了入赘到赵家！
　　李青石嘿嘿一笑，然后在何月升屁股上来了一脚。

　　李青石抱着柴火回到岳王庙，正看到林平湘拿了弟弟林溪的西装外套往韩江流身上披。韩江流已经穿了衬衫长裤，打扮的和林平湘一模一样，两人站在一起，好像马上就能跳交谊舞。
　　张小松站在一边瞎起哄：“韩哥穿上真像个洋人呢。”
　　李青石细细一看，嗬，可不是嘛。韩江流本就生的高大，加之金发碧眼，红唇白肤，再来一洋人衣服，活脱一正版洋人！
　　李青石赞同道：“呦，衣服不错，你就该穿这身。”
　　林平湘给韩江流系上扣子：“溪弟和韩先生身高相似，这衣服就给他了。”
　　这富家少爷就是大方。韩江流激动不已：“哎呀妈呀，可说儿呢，穿上这层皮，咱就是一洋鬼子！谢谢啊老弟，谢谢谢谢——”
　　林平湘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谢。”
　　李青石这边可气死了。奶奶的，刚见面多久就称兄道弟？
　　他白眼一翻：“江流儿，你扮洋鬼子的时候可别说话，你一张嘴，这洋人架子就端不住。”
　　韩江流哈哈大笑：“大哥，东北哪儿的啊？叫啥？长海儿是吧？”
　　李青石也大笑起来，他笑着放下柴火，顺便给疑惑的林平湘解释：“他们哪儿好多叫长海儿的，不是海、儿，儿发到海字上去，长海儿——嗯，这下对了。”
　　林平湘只觉得有趣：“你会这么多方言？”
　　李青石道：“是啊！我随爹娘走南闯北了十六年，别的不会这个是会点的，不过不多，每个省就会一点。”
　　林平湘突然问：“你十六岁了？几月的生日？”
　　李青石连忙道：“民国元年，岁首。”
　　林平湘道：“那你正好比我大一岁，我是民国元年的最后一天。”
　　李青石高兴道：“哦！那，那我该称平湘一声贤弟，贤弟……”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韩江流“嘁”了一声，毫不见外的凑到林平湘耳边：“石头那厮是想听你叫他一声兄长，你可别听他的，这厮出了名的得寸进尺，你直接喊他名字就行，或者直接嘬嘬嘬——”
　　林平湘盯着李青石脸上可疑的红晕，嘴角翘了起来：“知道了。”
　　李青石见韩江流趴在林平湘耳边胡说八道，只气的脸皮通红，恨不得一拳打扁对方的高鼻梁：“你唤狗呢？没个正形！”
　　韩江流：你叫唤啥呢这么大声。
　　李青石嘴一张又要骂人，林平湘适时的道：“对了，问个问题，为什么不让张小松上学？”
　　这话题还不如不问。韩江流无奈道：“没钱，没钱读个屁的书。”
　　李青石也道：“这土匪哪有学上啊。”
　　林平湘直接对李青石道：“你上个月拿了我一打白面饼子和十元现钱，够他读书的了。”
　　李青石委屈：上个月揍我的那些个地头蛇是山里的匪，他们欺负新来的，下手也狠。他们打了我，我在山上躺了一个周，又躲了一个月。你给我的都吃掉了，实在没钱送他上学。
　　林平湘又露出那种自责的表情：“抱歉。”
　　李青石顿时慌了神：“没事，真没事。”然后用眼示意韩江流，让他赶紧接话。
　　韩江流脱口而出：“我说少爷，衣服穿都穿了，你赏脸教我跳个舞呗。”
　　林平湘竟然同意了：“好，洋人都会跳舞的，你学了，更像洋人。来，我跳女步，你搂着我的腰。”
　　李青石浑身一颤，悔不当初。

　　林平湘和韩江流在屋里跳交谊舞，李青石可怜兮兮的坐在门口烤自己刚猎来的兔子，兔子刚烤好，何月升就提着水袋跑回来了。
　　何月升苦着一张脸：“不得了了老石！外头全是兵！玉连山出不去了！”
　　出不去了？李青石眉头一皱，以前玉连山也出过几次人命大案、瘟疫天灾，那次不是敷衍了事？怎么这次就这般兴师动众？
　　何月升喘着气道：“老石儿，咱们这次可真的碰上硬茬了，所有出城的路都被堵死了，守路的都是兵！我看他们还抓了不少流民，咱会不会也被抓啊？咱要不把他交出去吧？富家少爷真的没几个好东西，我以前就是少爷，我最清楚了。”
　　李青石把眼一瞪：“放屁！”然后压低了声音：“放心，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他在这？大不了让他在这儿住几天，等山下的兵撤了，咱们再把他送出去。人家是真心想做好事情的，比咱们这些掉进泥坑里的强，你上次做好事是什么时候？咱做不到，别人要做，咱们跟不上，帮人家一把总是行吧？这年头想做好事的人都死绝了，有几个剩下的那都是宝贝。”
　　何月升啐道：“行了行了，可随了你的心愿了！我就知道你不肯放他走。你何爷同意了！你满意了？真不要脸。”
　　李青石嘿嘿一笑，那表情得意至极。

　　何月升以为李青石会和对待弟兄一样，编出一整套理由胡说一通，然后连坑带骗的把林平湘留下来。没想到这位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林大少如同观音下凡，当真洗涮干净了李土匪的一身匪气。李青石就和个良民似的，一字不差的把山下的情况讲给了林平湘听，甚至还拍着胸脯保证，如有差池，天打雷劈。他甚至还说，山下戒备一松，立刻送林平湘离开，绝不强行留他。
　　乖乖，这可不得了。何月升两眼一翻，想躲到韩江流身边，结果看到韩文盲西装革履一身正气，直唬的他寸步难行。好在张小松还是一如既往的傻，这让何月升相信林平湘不是夺心的千年狐狸精。何月升痛心疾首，这年头，蠢货比骗子少见，蠢货比骗子亲切，蠢货死的也比骗子快。经验告诉他，他们这群人快要完蛋了。

　　完蛋之前总得过几天舒服日子。于是，躲避官兵的林平湘就这样顺理成章的在岳王庙住了下来。为避免大少爷受不了流民的恶劣环境，李青石特意给他烧了洗漱用的热水，还把他安排到了最好的住宿位置——岳爷爷的身后。平时这位置是留给张小松的，现在张傻子地位下降，宝座自然要给大少爷。然而林平湘却拒绝了这个位子，转头去和李韩何三人挤大通铺。他的理由很简单：岳爷爷是他崇敬的英雄，躲在英雄身后不像话。
　　李青石闻言大喜，立刻表示自己身边还多一个床位。于是，他飞速躺在了本属于韩江流的内侧床位上，说林大少可以睡最里面。林平湘毫不避讳的在他身边脱衣躺下，把大衣盖在被子上。何月升脑瓜子转的飞快，赶紧蹿到自己的中间床位上躺下闭眼打呼。韩江流慢了半拍只能睡在最外面，他敢怒不敢言，不舍得弄皱自己刚得的西装，便穿了所有破衣烂衫，气呼呼的睡到了原属于李青石的最外面的位置上。
　　这一晚，韩江流冻起来两次，最后实在睡不着了，爬起来坐在火堆旁搓手。
　　刚搓了一会儿，何月升就醒了，他迷迷糊糊的嘀咕：“韩老师儿，上哪儿去了？漠河的应该抗冻啊，过来给爷爷挡风。”
　　韩江流气急：“滚你妈的，老子穿的最少不知道吗？”
　　何月生嘟囔道：“没用的东西。”说罢也爬了起来，披着被子走到韩江流身边坐下，靠着他的肩膀打盹儿。
　　韩江流本来想伸手拨开何月升，但他突然心念一动，又把手放下了。
　　何月升闭着眼问：“怎么了？”
　　韩江流往火堆里添了一块木头：“没啥，我就想，前些天下雪刮风的时候，石头都睡在外面。”
　　何月升道：“你最好祝他长命百岁，不然哥几个活不到明年春天。”
　　韩江流不说话了，他转头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李青石，以及只露着一个后脑勺的林平湘。他压低了声音：“小何，要不……咱们对石头好点吧？”
　　何月升：你何爷就没对他差过。
　　韩江流：灵隐寺的香火很灵，咱们去烧点儿？
　　何月升：那家伙命硬的狠，给他烧不如给我烧，你何爷天煞孤星，专克女人，克死了亲妈，连林大小姐都能克成男人。
　　韩江流：你咋这么说话呢？天煞啥的都是骗人的，迷信。
　　何月升：迷信你还要去上香？今年就是你小子拉着我去千佛山上头柱香，害的老子差点被人挤死。你瞧瞧人家张大帅，因为老天不下雨就敢炮轰龙王，那才是真厉害呢。
　　韩江流：嘁，我告诉你，该信的信，不该信的不信。你那孤星是骗人的，我这上香不是。我得去拜拜，一年没去了，佛祖会把咱忘了的。
　　何月升：哎呦，韩爷您本事不小，说啥是啥，神仙太岁都得看您脸色。
　　韩江流刚要还嘴，就听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他下意识的回头，却见林平湘也披着被子爬了起来，若无旁人的走到火堆旁坐下。
　　这下好了，三个人披着用花轿帷幕做的火红被子，哆哆嗦嗦的挤在火堆旁取暖。何月升的脑袋还搭在韩江流肩膀上，他实在不想离开热源，只好斜着眼睛瞅林平湘。
　　说来也巧，岳王庙顶上正好破了一个洞，银色的月光落在林平湘身后的被子上，赤红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映在他胸前的白衬衫上。林平湘安静的面对火堆坐着，白嫩嫩的脸蛋终于多了些血色。他身上的西洋衬衫被绣着龙凤呈祥的红被子包裹着，形成一副奇异的画面。
　　何月升正看的过瘾，韩江流突然没眼力价儿的问：“你也冷啊？”
　　林平湘裹紧了被子：“有点儿。”
　　何月升顾涌了一下身子，韩江流立马添了一块柴火：“要不你回去吧，这儿不是少爷呆的地方。”
　　林平湘不服气：“那何月升不就是少爷？他能受得了，我也能。”
　　何月升闭着眼道：“我第一次来这儿过冬，就生了好大一场病，大家都被传染了，除了老石，其他人都死了，包括老石儿的爹妈。幸亏那时候小松子去灵隐寺还愿，老韩和灵心大师陪他去了半个月，不然也得死。也不知道是打摆子还是我自带的煞气——”
　　韩江流赶紧道：“呸呸呸，快吐唾沫，快！”
　　何月升翻了个白眼，转头往身后吐了一口唾沫。
　　林平湘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俩，然后干巴巴的道：“我家有治病的药，要是得了病，我去拿点出来，保证不传染到你们。”
　　韩江流劝道：“老弟，咱不是赶你走，是觉得你好不容易生在了一个富贵人家，干嘛不多享受几年呢？这富贵我求了一辈子菩萨佛祖都求不来，你倒是不珍惜，说跑就跑了。”
　　林平湘道：“只是觉得自己能做更多的事情，其实，我们家也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欸，你们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坐花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