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 抗战 远征军】土匪窝的春天》刘火城

5、少爷是只金凤凰

　　自从见了林大少，李青石就像个见了心上人的雄孔雀，觍着脸展示着自己仅有的几根破尾巴毛。只可惜林大少不是个同样落魄的孔雀，而是个千娇百宠的金凤凰，多少歌功颂德都不屑一顾，还能看上这臭土匪？
　　何月升对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嗤之以鼻，韩江流只觉得自己要被李青石连累了，两人都抱着要倒霉的念头在岳王庙里忙前忙后，说是给林大少收拾住宿，实则在赌李土匪什么时候被揍。只有张小松不明所以，乐颠颠的收拾东西，结果被何月升赶下山搜集情报去了。
　　李青石对岳王庙里的事情毫不知情，他依旧骄傲的领着林平湘在山顶转了一圈，介绍了岳王山的一草一木，就差介绍自己祖宗十八代了。
　　林平湘第一次独自出门，听他这么一讲，竟有些兴致盎然：“早就听说玉连山是个四面环山的好地方，可我自从来了这儿，成天被我爹关在屋里，连山都没爬过呢，今天是我第一次爬山。那《老残游记》怎么说？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说的真好。”
　　李青石谄趁机媚道：“平湘喜欢这儿？你要是多待些日子，咱们一起去北边的济南府看那大明湖、泰山……对了对了，张大帅的诗里写过泰山。”
　　林平湘：他？狗肉将军，五毒俱全，他还写诗？
　　李青石：写过啊，泰山、蓬莱阁、趵突泉、大明湖都写过，人家好歹是山东大学的校长不是？
　　林平湘：挂个名而已。行了，说来听听，先说泰山。
　　李青石：好嘞。《游泰山》：远看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林平湘：………
　　李青石：再给你念个《游大明湖》？ 《游大明湖》：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一戳一蹦跶。
　　林平湘：………
　　李青石：我再给你念个——
　　林平湘：不必了。

　　闲谈了不到半个时辰，李青石就明确发现自己和林大少实在没什么共同话题，这岳王山也着实没什么东西可看，唯一的景物岳王庙又破烂不堪，远远看去活脱儿一狗窝。人家金枝玉叶的大少爷还得在这狗窝住一晚，没气急败坏的把自己脖子拧了就是大恩大德。
　　李青石费劲巴力把自己十六年来的文化尽数倒空，绞尽脑汁的说了些附庸风雅的词，只说的自己舌头拧成了麻花，林少爷也只回应一个尴尬礼貌的笑。
　　李青石还是一脸笑意，只不过明显底气不足了：平湘，你还想知道什么？我……我去过好多地方的。你喜欢唱歌吗？我，我会唱“打倒列强除军阀”……
　　林平湘：行了，这岳王山我见识过了，挺有趣的，我以前没见过。现在，说说你自己吧。
　　李青石：说我？
　　林平湘：是，要是不想说，就说说别人，比如那小孩。
　　李青石：小孩？哦，那孩子叫张小松，是江流儿……就那个长的像洋人的，他叫韩江流，张小松是他捡来的弃婴。韩江流说，他是在山西、察哈尔、绥远三省交汇处捡到的他，因为捡他的地方长了很多松树，韩江流就叫他张小松。本来这孩子病的要死，江流儿都想把他埋了，结果走到山西大同云冈石窟的时候下了场雨，江流儿抱着小松在石窟里躲雨，雨停了，小松就莫名其妙的康复了。
　　林平湘：哦，原来是这样，这孩子还挺惨的。
　　李青石：不惨，21年华北四省区□□，说是死了1000多万人，灾民3000万，我看不止，江流儿说他一路走来尽是些死人，有人饿极了，不舍得吃自己的孩子，就和别人换着孩子吃。平湘，你是没见过，江流儿说，小松子他们村子的水井里装的全是孩子，都溢出来了，小松子是最上面那个，江流儿就把他捡了。
　　林平湘一怔，随即惭愧道：“哦……我听说过饥荒，但不知道这样严重。你刚才说张小松是被江……韩江流捡到的？”
　　李青石：“是，其实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只是知道韩江流生在漠河，因家里遭匪，父亲带他一路南下去奉天，结果他爹刚到奉天就病死了。韩江流听说南方暖和，就自己接着南下，从热河、察哈尔一路到山西，在大同遇到了张小松，然后一直照顾他。幸亏韩江流长了一张洋人脸，不然根本撑不过□□，这年头，洋人比国人管用。”
　　林平湘悲愤道：“国人遭难，实属痛心，还有崇洋媚外，简直可恨！”
　　李青石：可不是嘛。
　　林平湘：然后他们就遇到你了？
　　李青石：准确来说是遇到我娘了，是我娘把他俩捡回去的，哪年死……那个长脸的算命瞎子叫何月升，也是我娘捡的。何月升本来是济南府的大少爷，他爹续弦，他小妈偷偷把他卖了，幸亏卖给了我娘，要是换了别人，就给他卖出去当小馆了。
　　林平湘赞许道：“你母亲为人仗义，是个好人，她是做什么的？”
　　李青石突然扭捏起来：“唔……这个嘛……说起来怕你厌恶。”
　　林平湘叹了口气：“世事无常，能活着已经是万幸，我是不在乎身份的。我瞧你也有些学识，读过私塾吧？”
　　李青石更加不好意思了：“没读过，书是我爹教我的，我只会背，而且认不得太多。我爹是我娘的账房先生，是我娘的二当家。可惜了，我爹娘年前闹瘟病死了，不然……我娘肯定喜欢你的，她最喜欢读书人了。”
　　林平湘一时还没转过弯来，只是道：“抱歉，节哀。你母亲是个好人，侠肝义胆，我实属钦佩。”
　　李青石挠挠头：“其实……其实我也挺佩服她的，我娘平时领着十来口子人，我自个连三个人都养不活。”
　　林平湘：十来口？你母亲是商会会长？
　　李青石：嗨，什么商会啊，是马匪。我娘新疆出来的，领着人在陕西混，算是西北马匪。
　　林平湘：“…………”
　　林平湘一时语塞，他琢磨了一下又道：“如此说来，你爹也是匪？”
　　李青石道：“不是，我爹本来是一商人，广东的，北上关中道经商，过渭水后被我娘抓了。因为长的好看，就被我娘留下来了。我娘做的事情他从来不参与，他只负责照顾大家。”
　　林平湘：“…………”
　　李青石：其实我爹娘感情很好的，我爹生气的时候我娘从来不吵嘴，我娘动手的时候我爹也从不还手。
　　林平湘：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一个吵不过，一个打不过。
　　李青石：啊？嘿嘿，也对也对。平湘，我再给你讲个好玩儿的——

　　短短一上午，林平湘算是听到了一辈子都没听过的稀罕事。李青石发现这位足不出户的林大少极爱听故事之后，便手舞足蹈的讲述了自己十六年来经历的所有趣事，只听的林大少兴致盎然、啧啧称奇。一时间，林平湘竟对李青石走南闯北的生活有了些羡慕。作为坦诚相待的回应，他也告诉李青石，自己本是个被养在深宅大院里的乖孩子，父母对他的期待也是听话、孝顺。自己虽然也想一辈子侍奉父母，但又意外遇到了一个让自己不想留在家里的人。
　　李青石瞬间嫉妒起来：“这人是谁啊？”
　　林平湘瞥了他一眼：一个傻子，一个只会逃跑的傻子，他被地痞们追着绕着我家房子跑了四圈，第五圈的时候终于把地痞们甩掉了，然后躲在林叔的柴火堆里睡着了。
　　李青石喜道：“哦？哈哈！这是我啊！原来你早就认识我了！”然后又后知后觉的羞红了脸：“嘿嘿，我那丢脸的样子被你看见啦？嘿嘿……我也是没办法嘛……”
　　林平湘倒没觉得有什么惭愧的，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我那时想，为什么你不回家，非要趴在又脏又硬的木头里？后来林叔告诉我，你可能没有家。我于心不忍，就请林叔不要收那堆柴火，让给你再躺几天。”他看了一眼李青石，又道：“从那时起，我就突然觉得我必须要做点些什么，我思索了整整一夜，胸口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那一夜，我躺在黑暗里闭上眼，但我眼前却亮了起来，所有我看过的书，学过的知识，所有遇见的听见的都在闪闪发光。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我要做的事不在深宅大院，在很远的地方。所以，我就做了这个决定——我要离开这里，南下广东从戎。”
　　李青石的眼睛亮了又暗：“真的？啊不对，你……你南下广东？去当兵？当兵会死人的！你……你一大少爷躺在家里让人伺候着不成吗？当兵送死做什么？”
　　林平湘自信道：“我就要去从戎！你也见识过我的本事了，林叔从东北请来的师父，我从小就学的，可惜从来没实战过，那天是第一次，你觉得怎样？”
　　李青石撅着嘴：“很好，就是……其实你不用跑很远才能做好事……你留在这里也能做好事的，我……”我好想让你留下来，你是玉连山为数不多的好人。
　　李青石咽下去了后半句话，他垂下脑袋，低头看着自己的露着脚趾的鞋子，以及自己脚趾旁边的林平湘擦的光亮的黑皮鞋，李青石一下子泄了气。李青石啊李青石，你这大傻子，太子爷施粥的时候亲手给了乞丐一碗米粥，乞丐就觉得自己能攀上天家了？
　　他恨恨的想，自己永远是他生命里的过客，这样好的人，低头瞧他一眼已经是天赐，不会因他停留的，他该去远方，他热爱的、希望的远方。
　　林平湘没发现李青石的黯然神伤，他自顾自的说道：“我的父兄和叔伯都去过军校，他们去得，我也去得！我大哥去过黄埔，过几年计划去日本，林溪和我大姐现在要去日本，虽然现在林溪可能去不了日本了，但他以后会去的。我自己……我想和赵家二少爷赵碌黎南下广东。本来说是今天出发，现在想来明天再走也不成问题，你要是同意，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李青石“唰”的抬起头来，不可思议道：“一起？和你一起去广东？和你？”
　　“是。”林平湘认真道：“我瞧你人不错，咱们现在去，正好能赶上第五期，你去不去？”
　　李青石快乐的看着他，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飞出来了，他的魂儿在脑子里转了一转，忽然又冷静了下来，自己连字都人不全，为啥要跟着大少爷去军校呢？再说了，自己真要是去了军校，那几个穷弟兄们怎么办？”
　　想到这里，李青石悲痛道：“我不能走的，我走了，那三个蠢货真的要被地痞流氓们欺负了……小松子还小，哪年死成天被人揍，江流儿也不会打架，大和尚本事大，可他经常出远门……他也说要带我们走的，但从来都是说说！”
　　林平湘认真道：“我不骗你，我真能带你走。”
　　李青石把头仰起来：“平湘，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我不能……我……”
　　林平湘了然的点点头，他侧了身子，面对笼罩在薄雾里的玉连山。
　　他说：“我知道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就像书里说的那样：人生总是充满了别离。这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如果我们有缘，等我学成回来我会见到你的。不管你以后在不在这里，我发誓，尽我一生，我一定让这里再也没有贫穷、饥饿、流离失所，孩子以后都会有学上、有书读，再也不会有压迫和暴力……就像那天我对你说的，如果我做了老爷，我会让这里再也没有老爷。我相信我们未来的世界一定会是自由的、平等的、富裕的。如果十年不行，那就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实现——”
　　李青石痴痴的看着他，金凤凰就是金凤凰，说瞎话也说的那样迷人，可他真的被这样的美梦给吸引住了，也被这样热血的他给迷住了。那一刻，林平湘像一束金灿灿的光，骄傲又天真落在这片荒芜了十六年的土地上，只烫的冰雪消融，草长莺飞。李青石歪着脑袋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心里暖的简直要落泪。于是，他为他，逼着自己信了他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