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 抗战 远征军】土匪窝的春天》刘火城

30、世间事总是很艰难

　　李青石许久不出来，众人闲来无事，便在院子里编筐劈柴。正忙的热火朝天，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李青石失魂落魄的走了出来。
　　还是何月升率先反应过来：“王儿，带孩子们躲远点儿。老韩，小松子，咱过去看看。”说完径直过去，张开手拦住李青石：“没事吧？怎么了？”
　　李青石痛苦的蹲下，然后又站起来，最后又蹲下。
　　何月升急了：“你说啊！”
　　韩江流试探道：“不会是林大少投日了吧？”
　　李青石蹦起来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毛哥儿，小王八蛋！小死孩子瓜娃子！”
　　韩江流被打的抱头鼠窜，李青石追着他揍，甚至误伤了拉架的何月升。
　　张小松重重的叹了口气，小声嘟囔：“平湘哥是不是不想活啦？”
　　李青石顾不得揍人，赶紧蹿到张小松面前：“你怎么知道？”
　　张小松：“他记得我们，但对我们敷衍，是因为愧疚。他觉得对我们有愧，还觉得对所有人有愧，这样的人，非得把心肝都掏出来，才算对得起自己的理想呢。”
　　李青石大叫起来：“可我不想让他掏心掏肺啊？谁想让他掏心掏肺了？”
　　张小松：“他刚才留你一个人，是不是在料理后事呢？”
　　何月升：“他说什么了？”
　　李青石一屁股坐下了，两只眼睛慢慢变红：“其一，他托我带一捧西岸的泥土回东岸，把泥土交给对岸南平乡卖米粉的七妹。我只要告诉他，这捧土是程核桃的爸爸，她就懂了。其二，这是最关键的——”
　　李青石拍了拍胸口：“他准备写一封信，托我带回东岸，交给远征军司令部直属，第八军直属独立团特务营营长林溪，如果有人问，就说是独立团赵团长的命令。”
　　韩江流掏掏耳朵：“林溪？这名好熟啊。”
　　李青石没好气的道：“林家二少爷啊，林风唯一的儿子，忘啦？”
　　何月升还是没想起来：“谁？”
　　见大家都没明白，李青石只好道：“在荷花泉被和尚扒衣服的那个。”
　　“哦，是他啊。”何月升这才反应过来：“人家当营长啦？真不错。”
　　张小松问：“石头哥，第三件事情是什么？”
　　李青石一撅嘴：“保密。”
　　“嘁。”何月升冷笑一声：“肯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

　　时间回到十分钟前。小屋里，李青石坐在床头，赵碌黎一半身子靠着床头，一半身子探出去，倒在李青石怀里。李青石左手轻飘飘的托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伸出去，温柔的抚摸赵碌黎的脑袋和脊背，从上到下，安抚小孩子一样。
　　赵碌黎轻飘飘的道：“其三，如果我死了，你就去第八军军部，找副军长林风，你告诉他，让他把我的怀表埋在赵碌黎的坟里。如果有人拦你，你就说，这是赵碌黎的命令。”
　　听到“赵奸夫”的名字，李青石顿时火冒三丈：“你怎么还惦记着他！为什么要把你的怀表埋他坟里？就因为他要娶你？”
　　赵碌黎不想解释，只是道：“你答不答应？”
　　许久，李青石苦涩的张开嘴：“答应了。”
　　赵碌黎歪着脑袋，嘴角露出一丝笑：“好，我告诉你我知道的。我是对岸第八军独立团侦察兵，我们团已经先后派出十八人暗渡怒江，调查日军在西岸的状况。十八人都没有回来，我是第十九人，我奉命侦查怒江以西的日军部署，尤其是高黎贡山上的的部署。我爬上山，在进行任务时被打中了腿，我估计他们没有看到我，他们只是在打乱动的树叶。”
　　“但我们也不能草率，日军估计已经知道侦察兵的存在，怒江沿岸可能已被封锁，要想过江，你们需要掩护。我留下来做掩护，掩护你们过江。”
　　“你听着，下面的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如果那封信没送出去，我要你必须活着去东岸，把西岸的情况告诉独立团特务营营长林溪。”
　　“你告诉他，驻守西岸的是老少佐城山英松，他这一年来强征边境百姓，在松山建立了巨大的碉堡群。碉堡群由松山向南北散开，联合松山南的阴登山一组，滚龙坡一组，子高地一组，松山北的圆坡头、马鹿塘、黄土坡一组，加上松山一共组成五个防御阵地群。我目测，这些碉堡是半地穴式，地下应该有通道相连，食物饮水电力都充足。它们至少能挡住三个月空袭，十万人的部队，这里简直是东方的马奇诺防线……不，马奇诺防线可以绕过去，这里不行，只能生扛！这里不是防线，分明是个巨大的绞肉机！”
　　赵碌黎说着咳嗽起来，李青石连忙去拍他的后背：“平湘，你别激动，我保证把这些信息带到东岸，我保证！”
　　赵碌黎垂下脑袋，靠着李青石的肩膀，反反复复重复了很遍，逼着李青石一丝不苟的背下这些心惊肉跳的信息。
　　李青石哆哆嗦嗦的背完了，赵碌黎呼出一口气，像失去支撑的房屋，噼里啪啦的倒了下来：“这下要死很多人了……我还没看清鬼子的火力点就被打下来了，我当初要是再多坚持一下就好了！”
　　李青石听到鬼子如此声势浩大的部署，心里又急又气，但见到少爷难过，还是分神安慰他：“平湘，这不怪你，你要是不下山，就要被打死了。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赵碌黎埋在他肩膀上，嘶哑着喉咙道：“怎么办啊……除了松山，还有北边的腾冲县和南边龙陵县，三处地方要一起打，这得死多少人啊……滇缅公路也断了，从松山上能控制方圆十里的地方。松山那么陡，有的地方我趴在上面都往下滑……这得死多少人啊……”
　　他说着呜咽了起来，声音悲惨的很，像受伤的小兽：“我怕了，真的怕了……三万人过野人山只活下来三千人，现在又多了松山天险，这仗没法打……真的没法打……”
　　“别怕，平湘，别怕。”李青石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脑袋：“咱们得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活着，我们都要活着，活着把鬼子赶走。”
　　赵碌黎脱了力气，趴在李青石怀里哭了起来，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弄的李青石的心也哆嗦起来。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胜利啊！”他的泪水打湿了李青石胸口的衣服：“还有多少年？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百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胜利啊！”
　　“我们一直在打，打了很多年。这里一直在死人，死了很多人。我甚至在想，打赢了日本人，我们算不算真正胜利？到底怎么样才算胜利？”
　　李青石没想到少爷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迷惑的问：“平湘，我怎么感觉，你越来越迷茫了？我记得，你是个有理想、有信念的热血青年呢。”
　　赵碌黎在他胸口蹭干了眼泪，闷声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在信什么。”
　　“先说你熟悉的红脑壳，我不信红脑壳的主义，因为他们的理论不完善。比如他们说农民从事着的是简单的工作，他们认为农民是笨拙的，这不符合中国，中国的农民代表着中国最古老的沉淀与技术，他们的理论者不懂这里。还有，北边的民族从来没有放弃过南下，他们对中国的帮助掺杂着野心，他们会成为我们的敌人。最关键的是，红脑壳的主义适合穷苦人，但穷苦人胜利之后，国家归于谁？是归于精英还是归于低层还是属于所有人？他们依靠天赐的领导者，但以后的事情怎么办？以后会不会资本复辟？会不会成为青天白的精英主义？这些都没解决。况且，他们人这么少，武器这么差，怎么赢啊？”
　　“再说我最熟悉的青天白，那就更苦恼了。他们说，要精英领导国家，服务全体人民。可那些精英们不是文武双全的孔夫子、张仪、狄仁杰，中国的精英们早已经败落，士大夫们不再尚武，最后甚至连最基本的家国情怀都没有。你再看看现在的精英，他们来自于欧美，他们用外国人的眼光看中国，根本不了解中国。他们各自为营，把自己的家族、利益、权力混在要奉献的人民之中，把人民压迫的越来越重。我比你更知道他们的弊端，但没办法……真的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中国太弱了，我们要支援，要物资，要飞行员要科技要美国武器，我们没办法只能倒强大的那个。我们只想借着他扶起这个饥寒交迫的国家，然后将来和他一样强大……要是以后我们能和他一样强大就好了……”
　　“我在松山上被击中了腿，爬到阴登山的时候脑子里全乱了。我想用理想坚持下去，可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理想一文不值。我突然想，自己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如果没有好的治国之道，就算打赢了日本，我们还会接着打仗……这个国家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都不会真正的统一，苦难的人永远在苦海中挣扎……怎么办……我们的牺牲到底有没有意义……这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他浑身颤抖，渐渐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李青石，我不行了，撑不下去了……我没信仰了！我没信仰了……”
　　李青石心如刀割，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徒劳的抱住怀里的人，用体温温暖他死去的心。
　　………

　　傍晚，王牧师把高矮胖瘦四个孩子送到各自的家，又和小蛇挖了些野菜回来，借着李青石的面条汤煮了一锅菜。大家沉默的聚在院子里吃了，李青石也坐在地上不说话，何月升替他简短的给大家讲了少爷的事情。小蛇听后都表示一定要去东岸，最好还能把少爷一起带过去。
　　韩江流制止他：“小蛇，过江是要死人的，淹死不算，大概率要被鬼子打死。”
　　小蛇吓了一跳，不说话了。
　　韩江流：你就这个胆儿……其实我也不敢。
　　何月升：废物点心。
　　张小松：要是平湘哥的消息过不去，东岸进攻的时候，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王牧师：他不是侦察兵吗？咱们再等一个东岸的侦察兵，把信息给他不行吗？
　　何月升冷笑一声：“少爷怎么也是个官儿吧？依我看，在侦查连怎么也是个连长。连长自己都来了，估计侦查兵也没几个了。”
　　王牧师点点头：“也对，怒江凶险，西岸又是沦陷区，能活下来的太少了。”
　　何月升唉声叹气：“难不成哥几个真要当烈士了？”然后一踢李青石：“李老师在这儿干啥？不进去陪陪你家少爷？”
　　李青石看着碗：“不去。心疼，也怨他。平湘他，他要理想不要我。”
　　何月升一脚又踹过去：“让你去就去！当赘婿还当出骨气来啦？快去！把你家少爷伺候好了，将来指着他发大财出大名呢！”
　　李青石被踢的站起来，顺手把一口没吃的饭碗递给韩江流，晃晃悠悠的进了屋。
　　大家见他进了屋子，都松了口气，七嘴八舌的说这林大少要死要活的，李土匪也开始要死要活，这可不得了。两个人好好说说，计划好了一起活下来不行吗？
　　何月升说，文化人都拗，为了理想死来死去的。韩江流说，拗啥，好死不如赖活着。王牧师赶紧摸起十字架和观音菩萨祷告起来，说不要提死，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