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 抗战 远征军】土匪窝的春天》刘火城

15、他想要太平盛世

　　既然是还愿，谁请的谁来还。韩江流顶着一张洋人脸，不好意思的在老和尚好奇的眼神中走出，然后“啪”的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砰”连磕三个头，接着奋力掏空了裤兜，从里面摸出六圆钱，投在了功德箱里。
　　李青石心里直嘀咕：这江流儿口袋里有存货啊！成天叫穷，哥几个就他最富！
　　韩江流倒退到了门口，又向老和尚一拱手：“谢谢，我走了。”
　　老和尚还了一礼：“愿施主平安此生。”
　　韩江流最喜欢听好话了，他乐呵呵的晃着脑袋准备离开，却被李青石拉住了。
　　李青石低声问：“真这么灵？”
　　韩江流回头看了一眼佛祖：“这是自然！”
　　李青石咬一咬牙，搓着手走到老和尚面前：“和尚，我想求个签，再求个平安符。”
　　老和尚道：“施主请依次拜完之后再求签。”
　　李青石只好去给佛祖磕头，接着拜了菩萨，好不容易弄完，一抬头，看到了这庙里千座神佛。李青石头都要大了，他不敢失礼但又怕麻烦，只好一边走一边给诸佛拱手施礼，好不容易一圈走完，李青石拍拍手上的灰，又回到佛祖面前跪下：“和尚，这下好了吧。”
　　老和尚点头道：“好，这位施主，一个问题一个签，请。”
　　佛祖面前有个小案，案上一个大签桶，里面不知多少签。李青石抿着嘴挑了又挑，那个也不敢选，于是转过头来问何月升：“哪年死，你说哪个好啊？”
　　韩江流急了：“石头，你得自己选啊！”
　　李青石啐道：“有你啥事？闭嘴！”接着又看向何月升：“你手气好，选一个。”
　　何月升想了想：“左边那个。”
　　李青石又对张小松道：“小松子，选一个。”
　　张小松：“那就右边那个。”
　　李青石咧嘴一笑，直接把中间的签抽出来了。
　　何月升气的磨牙：“我说老石儿，你不信我们还让我们选签？真不是东西。”
　　李青石“嘿嘿”一笑，把签递给老和尚：“和尚，我再选两个。”说完前一个后一个又抽了两个，依次递了过去。
　　老和尚把三个签排在手里，自言自语道：“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求不来。”说罢反手展示给李青石。
　　李青石伸脖一看，呦！真是活见鬼了，一连三个下下签！大凶之兆啊！
　　李青石眉头紧锁，他连忙翻了翻左边和右边的签，两个都是上上签，而且还是大富大贵、平安喜乐、百年好合的好签。他不信邪的把签桶翻了个遍，结果全签桶就三个下下签，全让他抽上了。
　　李青石惊出一身冷汗，他一下子跳到老和尚面前：“你且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老和尚：“施主给谁求的？”
　　李青石：“我和我弟弟。”
　　老和尚：“施主求的什么？”
　　李青石：“事业、前程，还有兄弟感情。”
　　老和尚转转眼珠：“没有兄弟感情，要不换成姻缘吧。”
　　李青石偷偷看一眼小庙正中的佛祖，厚如墙皮的脸蛋此时也红了半边，他故作为难：“唔，那就姻缘。”
　　老和尚缓缓说道：“事业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前程是山河破碎、刀山火海，姻缘是山海相隔、生离死别。”
　　李青石大怒：“老子要从军，从军哪来的镜花水月？还有什么山河破碎，咱国家这么大，谁能弄的了我们？”
　　老和尚：“施主求的是事业前程，国家命运，还有和心上人的姻缘？”
　　李青石红了耳朵：“行行行，你小点声。”
　　老和尚肯定道：“这就对了。”
　　李青石大怒：“对个屁！”
　　老和尚缓缓道：“施主从军之后虽有一番成就，但无奈镜花水月、大梦一场，一切落了空。国家虽有仁人志士，但还免不了山河破碎，落入刀山火海的炼狱之中。你和你的姻缘，虽情投意合，但最后也不得善终，是个生离死别、山海相隔的结局。施主好一些，落一个生离，你的姻缘倒是有些惨了，独自一人死别。”
　　李青石瞬间呆住了：“胡扯……这，这也没有海啊不是？”
　　何月升低声提醒：“老石，人家不是说了嘛，小叔和大哥都在日本，他要是也去了日本——”
　　李青石瞪了他一眼：“毛哥儿，一边儿去，不懂别瞎捣乱！”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突然一下子跪倒在地，砰砰砰的磕起响头来。
　　李青石用力一磕：“请大师救救平湘！”然后再一磕，鲜血顺着脑门流了下来：“李某愿意吃十年素！再给大师捐二十圆香火钱！”说罢又是一磕，血沫儿甩到了老和尚的脸上。
　　老和尚没有擦脸上的血沫儿，而是惊讶的弯下腰：“平湘？”
　　李青石连忙抬起头，在鲜血中睁开眼睛：“是啊大师，我弟弟名叫林平湘，平是太平的平，湘是湖南的湘。”
　　“哦，是他啊。”老和尚露出一丝微笑：“这名字取得好，平定湖南，难怪这孩子总吵着要从军。”
　　李青石抬起头，半张开嘴：“啊？”然后恍然大悟，连忙趴下磕头：“既然大师认得平湘，那还请大师救他！”
　　老和尚摇摇头：“可惜啊。”
　　李青石：可惜什么？
　　老和尚：若他离了你，虽然清贫，但安定幸福。若他跟着你，虽是大富大贵，但会很痛苦。”
　　李青石：痛苦？
　　老和尚：他会愧疚又忧愁的过完一生，拼尽了力气，但毫无作为，整日看着自己的理想一点点堕落，最后自己也彻底颓废下去。
　　李青石挠挠头：“不对啊，大富大贵为啥不高兴？”
　　老和尚道：“小施主，你未经历过轰轰烈烈的革命与起义，不知道一个理想的国度轰然倒塌的震撼与痛苦。你可以这样想，若是有一天，我们的国沦陷了，你痛不痛苦？”
　　李青石摊开手：“大师，我没家，前些年还死了爹妈，我们一直在苟且偷生，做坏事苟且偷生，活一天算一天，一睁眼就想着讨生活。家国离我太远，我不知道。”
　　老和尚看着他，眼睛里涌动着怜悯与悲伤。
　　李青石：“大师？”
　　老和尚双手合十：“九十年前，我被师兄捡到灵隐寺的时候，这里香火很好，庙里还有件法宝袈裟。有个年轻的美国牧师慕名来此，他说，我们的国家是个万国来贺的天朝上国。这里有万里山河、上千年的文明、数不尽的风光秀美。他说这里的皇城金碧辉煌，如同太阳一样明亮………”
　　“后来战争就开始了，再后来，香火就断了。”
　　“有时候，当一个不可阻挡的时代来临时，每个人的命运都无可奈何的被卷入其中。”
　　“平湘出生那年民国初立，他父亲特意来找我，说平湘与国同岁是件好事，请我看看他与国的前程。”
　　“那天，他抽的和你一样，是个下下签。他问我此签何解，我说，平湘与国同生，但永远不能与国同寿。他与他的国，注定有一个先行离开。”
　　“平湘的父亲沉吟片刻，抖着声音问我，平湘能长命百岁吗？”
　　“我问他，如果我说能，你会怎样？”
　　“他说，我会杀了平湘。”
　　李青石死死盯着老和尚。
　　老和尚笑了：“可惜了，那天我没有回答他。”
　　李青石的心口剧烈的疼起来，他的嘴巴动了动，发出一阵可怜的声音：“大师，你可能没见过长大了的平湘。平湘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不该死的，不该用他的死换来一个没有他的世界！”
　　老和尚低眉垂眼：“哎，这前赴后继说的就是这个事，志士仁人长命百岁了，一百年都不会有太平盛世喽。师兄说，死在第一次进攻的炮火下的都是热血青年，苟且偷生的倒是长命百岁。”
　　李青石听罢，又跪下“砰砰”磕起头来：“大师，大师！我爹娘都说我是个好养活的，命贱的很，阎王爷都不要的东西！你看，你能不能……能不能……”他慢慢抬起头，露出满是鲜血与灰尘的脸：“你能不能把我的命借给他？”
　　老和尚吓了一跳：“什么？”
　　李青石目光如炬：“请把我的命给他吧！一百年后，我不在了，他还活着，他得好好活着，我希望他活在一个很好的时代！”
　　老和尚摇摇头：“施主啊，这可不是钱能解决的事情了。”
　　李青石：“我能做些什么？”
　　老和尚：“这需要一代人甚至三代人的鲜血。”
　　李青石：“我可以为此付出生命！”
　　老和尚：“为了一个永远见不到的东西，值得吗？”
　　李青石：“值得！”
　　老和尚：“唔，你要的太多了，别人要钱要官，你直接要讨一个时代啊！你要的东西得千百个响头哇，来，先磕一百个。”
　　一百个响头能把脑袋和四肢都磕破。众匪听了，都觉得老和尚是故意欺负人的，赶紧扑过来扯李青石的衣服，李青石不顾兄弟们的阻拦，他郑重的跪在佛祖面前，认真的磕起头来。
　　一边磕，他一边念叨：
　　有罪之人李青石，民国元年一月一日午时生，一生作恶多端，不敬神佛不敬天地，如今悔不当初，在此虔诚问签求解。
　　我薄命一条，只为那明月无暇。一心虔诚，不幸却连遭大凶之签。我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才在此求佛祖破凶。我深知天道难逃，阿鼻地狱、六道轮回我都可以忍受，只求佛祖救救他。
　　他赤诚、干净、热烈，我这人狡猾、肮脏、胆怯，生来命贱，也不讨人喜欢。所以不敢说什么生死相随，只好求他百岁无忧，以及与我无关的美好未来。
　　…………
　　一百个响头磕完，李青石已满脸鲜血，他站了一下没站起来，干脆趴在地上，双手交叉捂住心口。千佛殿里静悄悄的，满天神佛低眉垂眼，慈悲的看着在尘世中挣扎的人。李青石似乎感到了佛祖的安抚，他的心不那么痛了，眼泪却流了出来：
　　倘若我死了，我的月亮啊，你会记住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吗……

　　李青石最终在众匪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的裤子也破了，膝盖淌了血，脑袋晕晕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一张脸血呼淋啦还带着灰。还是张小松撕了衣摆，去附近的泉水里浸了，一点点给他擦开。
　　李青石好不容易才魂魄归窍，他用手背胡乱擦擦脸，往老和尚面前一跪：“大师，我要的时代什么才能来啊？”
　　老和尚伸手将他扶起：“天机不可泄露……咳咳，不过老衲能向李施主保证，你要的时代大概在一百年后啦。”
　　“一百年后？”李青石黑亮的眼睛随即里盈满了光，他小心翼翼的问：“一百年后，我们的国家会有一个太平盛世吗？”
　　老和尚问：“什么是太平盛世？”
　　李青石道：“活着，不饿死人，国家内外都没有战争，不再受外国人欺负，百姓无论贵贱都可以上学，过年了有新衣服穿……”
　　他一口气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尽是些半梦半醒时的愿望。没遇到林平湘之前，他坚信这些事情一千年一万年也实现不了，可自从他遇到的林平湘，他觉得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需要变成现实。
　　他想把最好的东西带给他的心上人。
　　他说完了，便耷拉着脑袋站着，紧张的等着佛祖的审判。老和尚怜惜的看着他，没有说有，也没说没有，只是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到那时，施主们可以自己去看。”
　　自己去看？这么说，我们可以一起亲眼看到这一天……
　　李青石突然怔住了，命如草芥的他从未期待过，美好的东西有一天也能降临到他和他的兄弟们头上。他仰起头，眼睛里涌动着泪水，然后郑重的对老和尚深深一鞠。
　　“大师。”他说：“我替大家谢谢你。”
　　老和尚笑了笑，他从怀里取出一块刻了荷花的褐色木牌，递到李青石手中，然后温柔的摸摸他的脑袋。

　　众匪们若有若思的出了千佛殿，离开了灵隐寺，沿着竹林往岳王山走。此时天色已晚，天色黯淡，月亮升了起来，竹林里静悄悄的，大家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还是最笨的张小松打破了沉静：“石头哥，一百年后是什么时候？”
　　何月升白了他一眼：“笨蛋东西，那是2027年啦。”
　　张小松：“那时候会有皇帝吗？”
　　何月升：“应该没了吧。”
　　韩江流：“哎，那时候也没有军阀了吧？”
　　何月升：“应该没了。”
　　韩江流：“也没有租界了吧？”
　　何月升：“应该吧。”
　　韩江流：“也没外国人欺负我们了吧？”
　　何月升：“没了没了。”
　　韩江流自豪道：“那我就能回东北老家了！喂，等回了家，我请你们吃锅包肉啊！”
　　众匪谁都没吃过锅包肉，于是连声说好。张小松欢呼着跳起来：“石头哥！那时候，我是不是就能读书了？”
　　何月升伸手把他按住：“嘘，嘘！那是自然，到时候，咱韩大聪明都能学俄文呢！”
　　张小松激动起来：“石头哥，我还能做土匪吗？”
　　何月升：“你老给他说话干啥？看着我，我说，不行！”
　　张小松气鼓鼓的问：“为啥？”
　　何月升：“太平盛世，都能吃上肉，为啥去做土匪？回家过日子去吧！”
　　张小松笑了：“那倒是。石头哥！”
　　何月升：“你叫他干啥？没见他思春呢！去去去，找你韩哥去。”
　　张小松还是坚持：“石头哥！”
　　李青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正摸着平安符想林平湘呢，听到张小松不停的叫自己，不耐烦道：“干啥？找你月升哥去。”
　　张小松大声问：“石头哥，我能活到那一天吗？”
　　李青石猛地怔住了，他万没料到平日里蠢笨如猪的张小松竟能说出这种话。他准备和往常一样胡乱回答他的问题，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的眼前出现了死去的爹娘和马匪们，出现了他走遍千万里中国，以及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草菅人命与身不由己。
　　生死谁说的明白？在这乱世，谁知道自己是天长地久还是朝生暮死呢？这片土地上最不缺的就是人，自从1840年开始，死人是最稀松平常的事。
　　李青石渐渐红了眼眶，嘴却不饶人：“说什么丧气话！能，当然能！我都能，你为啥不能！你，你们，你月升哥，韩哥，灵心和尚，还有那个老和尚，我们都能！”
　　张小松笑起来：“平湘哥呢？”
　　“他当然能！”李青石的语气柔软下来：“他这样好，这样聪明，这样漂亮，应当出生在一个太平盛世，应该被人宠着，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他自然能，他配得上。”
　　何月升：“呦，说的我好羡慕他啊。”
　　张小松：“月升哥，我宠着你。”
　　何月升：“哎呀！没白疼你！”
　　张小松：“月升哥，我腿疼。”
　　何月升大骂：“这时候想起我来了？去去去，找你韩哥去！韩江流！你背着他！”说完边去掐韩江流的脖子。
　　韩江流在何月升的暴力威胁下不情愿的背起张小松。三人正打闹间，李青石突然举起手里的平安符，跳到一块石头上。
　　何月升：“老石你腿不疼了？下来，别让巡逻的看见！”
　　李青石毫不在意，他双手合十，像神话里拜月的兔子一般，披着晶莹的月光对着月亮祷告：“平湘！这个盛世，是我给你求来的！”
　　张小松也吓了一跳：“石头哥？你怎么啦？”
　　李青石大声道：“是我求来的！平湘！是我倾家荡产豁了性命求来的！平湘！你得活着！得亲眼看到我给你带来的东西！你得看看！你知道吗！”
　　他的声音融化在月色与竹林中，竹子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