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 抗战 远征军】土匪窝的春天》刘火城

14、到底是不是疟疾？

　　林平湘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再清醒时，只觉得额头上的毛巾冰的硌人，庙里还多了一股酸苦的中药味，他慢慢睁开眼，发现李青石正背对着他煮药。
　　林平湘闲来无事，便盯着李青石的脊背出神。李青石虽比自己矮，肩膀却是宽阔的，身体骨架也大，想来个子矮是吃不上饭的缘故，若是吃饱了，说不定比自己长的还高。正看着，药熬好了，李青石倒了药转过身来，正好与林平湘对上视线。
　　林平湘冲他微微一笑，李青石倒不好意思的缩了缩脖子：“平湘，你醒啦？”说着放下药扑到林平湘身边：“怎么样？头还疼吗？”
　　林平湘：“不疼了，只是晕。”
　　李青石：喘得上来气吗？
　　林平湘：嗯。
　　李青石小狗似的笑：“这就好，这就好！”他扶着林平湘靠墙坐了，又端了药捧到他面前：“山上风大，应该着凉了，我让江流儿买了治风寒的药。”
　　林平湘接过药，这药被李青石熬成了粘糊粥，黑漆漆的苦不堪言。林平湘只闻了一下就直犯恶心，他皱着脸一口喝了，然后捂这嘴干呕了一下。李青石见状，赶紧去揉林平湘的胸口，好不容易止住恶心，便扶着他慢慢躺下，然后殷勤的给他擦汗、换毛巾。
　　李青石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水，凉飕飕的，毛巾刚敷上，林平湘就打了个哆嗦。李青石笑嘻嘻的说，这是何月升和张小松从荷花泉弄来的泉水，比一般的水凉，而且直接就能喝。林平湘听说是干净的泉水，便往李青石要一碗来喝，平日里瞎凑活的李青石此时却讲起了卫生，非得把水热开了才递给他。林平湘喝了水，又被李青石催促着睡觉。
　　这一次睡的时间长些，林平湘昏昏沉沉的睡到了晚上，再醒来时烧几乎退了，他睁开眼，岳王庙里昏暗无比，只有火堆冒着零星的光。林平湘拿下额上的毛巾，慢慢坐起，忽然感觉身子左侧的被子被扯住了，他借着火光看去，只见李青石可怜兮兮的抱着胳膊，以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靠着他，缩在他身边的草垫子上，手指拉着他的被子，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林平湘坐起来时李青石就被惊醒了，他迷迷糊糊的揉揉眼睛：“平湘，你醒啦？”
　　林平湘揉揉脖子：“嗯，我没事了。”
　　李青石坐起来摸摸他的脸颊：“真的不热了。”然后欢喜的扶着他靠墙坐好：“平湘，你还记得灵隐寺吗？江流儿说，灵隐寺的香火很灵，等你烧退了，我们想去看看。”
　　林平湘警惕的问：“去那里做什么？”
　　李青石讪讪的笑：“江流儿说，那里有个老和尚，他的签很准，我想去求一个，还有……我想给你求一个平安符。”
　　林平湘张了张嘴，换了个温柔的语气：“新青年不信牛鬼蛇神。”
　　李青石扭捏道：“就算是我送你的行吗？”
　　林平湘不说话了，李青石遗憾的垂下脑袋，就在李青石以为林大少要拒绝自己的时候，林平湘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的生辰是民国元年最后一天，时辰忘了，半夜生的。”
　　李青石的狗耳朵又支愣起来，尾巴也摇的飞起：“平湘啊，你算过命吗？”
　　林平湘瞥了他一眼：“五行水旺缺木，日主天干为金，须有水助，但忌木太多。满意了？”
　　李青石嘿嘿的笑了：“哦，我是缺土忌多金，这样一来咱们还……”
　　林平湘道：“我的大名尽是金石，看来与你无缘了……不对啊，你忌多金，为什么还要叫青石？石属金不属土。”
　　李青石急道：“可我家的石头和土似的，一动就碎——”
　　林平湘也不和他争执：“叫什么都行，就是一称呼。”
　　李青石得寸进尺，往前一拱脑袋：“平湘，你刚才说什么大名？”
　　林平湘非常坦白：“林平湘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我的大名不叫这个。平湘是我的小字，只有我的亲人知道，如果我随母姓，就姓林，叫林平湘没什么问题。我打算从军的时候叫林平湘，这样我小叔就找不到我了。”
　　李青石没想到林大少竟对他毫无防备，他尴尬道：“平湘，你……其实你用假名我也不怪你，而且你不必告诉我这个的……万一我是坏人呢？”
　　林平湘认真道：“你不是坏人，我知道，坏人不会待我这么好。”
　　李青石瘪了嘴，他慢慢松开林平湘：“你这孩子……真不放心你一人去广州，半道儿上再让人骗了，赎都没地儿赎。”
　　林平湘睁大了眼睛：“你忘了是谁把你从地痞手里救出来的了？他们敢动我，拳脚伺候，再不济一枪崩了他！对了，我初来乍到，你给我讲些江湖规矩听听。”
　　李青石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颠三倒四的讲了些土匪黑话，听的林平湘直犯困。李青石以为他又开始晕了，赶紧递上米粥，自己到火堆旁温药。
　　林平湘喝了一口粥，捧着碗看了看，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子：“去买点糖，粥里放糖才好吃。”
　　李青石啧啧称奇，满脸堆笑的跑过来接过票子，飞快的往裤腰带里一塞：“我没吃过糖，好吃吗？”
　　林平湘睁大了眼睛：“你没吃过？糖和辣椒是最好吃的，我每次吃饭都要吃的。”
　　李青石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辣椒好吃吗？”
　　林平湘道：“辣椒是最好吃的。”
　　李青石咽了口唾沫：“以后可得尝尝。”
　　林平湘吃完了饭，又喝了药，被李青石塞回被子里睡觉。他夜里难受了些，又不敢惊醒身边的李青石，只好攥着拳忍着，熬到第二天早晨才睡觉。这一睡又睡到了日上三竿，身子也彻彻底底发了汗，感觉痛快了不少。林平湘揉揉眼睛被窝里爬起来，随口喊道：“宋叔，我要洗澡。”
　　大管家宋叔没来，来得是灰乎乎的李青石。李青石一蹦一跳的从门口窜进来：“平湘！”
　　林平湘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土匪窝的岳王庙，而非自己的大院子。他尴尬的咳了一声：“有热水吗？普通的就好，我擦擦汗。”
　　李青石乐呵呵的冲上去摸林平湘的额头：“你退烧了，太好啦！”
　　林平湘不自然的侧过头：“别动，身上有汗，脏。”
　　李青石委屈的抿起嘴，低着头坐到一边，林平湘看了他可怜，心软了些：“你过来。”
　　李青石抽了抽鼻子，腿一蹬“嗖”的一下扑了过来，他突然一把抱住林平湘的腰，埋到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林平湘被他的莫名其妙吓了一跳，以为他真哭了，用手一拨才发现，这人光打雷不下雨。林平湘忍不住笑了，摸一摸李青石刺猬似的脑袋：“你哭什么？怎么了？票子不够了？被人欺负了？地痞流氓们又打你了？”
　　李青石闷闷的说道：“他们说你打摆子了！呜呜……我以为你要死了！”
　　打摆子就是疟疾，疟疾会传染，还容易死人。林平湘呼吸一滞，他喉咙酸酸的，眼睛也跟着酸：“你以为我要病死了？你不是说我是风寒吗？”
　　李青石哭道：“我那是骗你的！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了，哪年死说你打摆子了，我不信，我让江流儿去抓治疟疾和风寒的药，只给你喝了治风寒的……我见过瘟病，民国五年新疆闹疹热死了上万人，民国六年从绥远到山西全都是鼠疫。我见过十五家病人在一起凑钱，凑够十五圆药钱，然后抽签定给谁治疗的。也见过在身上写名字和地址，倒在街上让别人替自己料理后事的劳工。霍乱、天花、赤痢一直都有，我都见过，死的活的我都见过……不是你这样的，我一直告诉他们，告诉我自己，瘟病不是你这样的……”
　　李青石呜呜的哭起来，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委屈与恐惧的发泄。他还是没掉一滴泪，只是扯着嗓子干嚎，林平湘沉默着抱着他，手掌贴着他的脑袋。
　　李青石嚎了一阵，声音也不见弱，整个人如同哭丧一般，林平湘瞧着他哭哭啼啼的模样莫名的想笑。他正想让李青石闭嘴，韩江流那不着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石头，我就说啊，这大少爷身子娇嫩着呢，打摆子就是打摆子了，咱们还是让小何把他送回去吧！”
　　李青石的哭声戛然而止，正好听到何月升的嘶吼：“姓韩的！你这个贪生怕死的洋鬼子！你别打老子的主意！”
　　张小松细声细语的劝：“韩哥，你别怕，你不是烧了香了嘛，平湘哥没事的。”
　　韩江流抱怨道：“我只捐了八角香火钱，是不是不够啊？”
　　何月升破口大骂：“你妈妈的掉钱眼儿里了？你有一圆的为啥捐了八角？八角等办成啥事？”
　　韩江流也急了：“那我回去再捐？你说一圆是不是不吉利啊？你借我点钱，咱们捐两圆。”
　　李青石实在受不了了，他抹了一把脸坐起来，冲着门口吼：“捐两圆的做什么？六圆啊，捐六圆！”
　　去庙里都捐几百圆的林平湘：“………”
　　何月升听到李青石的声音，连忙扒着门嚷：“老石儿，林老师儿怎么样了？”
　　李青石笑道：“瞎叫唤什么？林大少没事！”
　　林平湘也清了清喉咙，冲门口喊：“我没事了。”
　　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三个脑袋摞在一起从门边探进来。
　　张小松兴奋道：“平湘哥！好久不见！”
　　林平湘笑道：“才两天而已，着急了？”
　　张小松也笑了：“平湘哥，你醒了就好！韩哥在灵隐寺给你进了香的，我们给你还愿去！”
　　李青石趁机谄媚：“再给你讨个平安符。”
　　林平湘看他真诚的模样，把一句“牛鬼蛇神”憋在了肚子里：“行，我不反对信仰，你去做什么都行。”
　　李青石高兴道：“那我给你煮好粥就走！我们快去快回，菩萨佛祖还等着回信儿呢。”说着窜起来烧水煮粥，又伺候林大少擦汗，好不容易把少爷伺候妥当了，才一步三回头的带着众匪前往灵隐寺。

　　灵隐寺位于荷花泉正南，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大才子何月升说，这寺院历经坎坷，这几年好不容易隐于尘世才得以平安。这寺最早是前秦的苻坚建的，可惜北魏太武帝造灭佛之劫尽数毁了，直到唐贞观年间才重新建起来。他还说，灵隐寺因唐玄奘在此翻译经文而兴盛，听说有件法宝袈裟，也不知是真是假。
　　众匪跋山涉水、东躲西藏的来到灵隐寺时已经到了下午，大家都又累又饿，心里怨气发作，惦记起和尚的斋饭来。好在灵隐寺前有泉水，后有青山，翠竹环绕，庙宇高耸，好歹是用佛门宝地消了消匪气。
　　韩江流指着竹林中的小庙道：“石头，就是这儿，灵隐寺千佛殿。”
　　李青石点点头，他系一系腰带领着众土匪大摇大摆的走进庙里。这庙有些年头了，院子正中是古树参天，树边一个空空荡荡的大香炉。往里是间破旧的小庙，一尊看不清相貌的佛坐在那里，佛的旁边是协侍菩萨，再往外是诸多浮雕佛像，整整齐齐的在墙壁上排了七层。小庙门口，一个瘦弱的老和尚正在小庙门口扫树叶。
　　李青石掏掏耳朵：“和尚，这是灵隐寺的千佛殿吗？我来还愿。”
　　老和尚不慌不忙的提着扫帚走进小庙：“施主，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