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雨中曲》冰与暗之歌

3、里德决定去意大利

　　“先生，又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书房的玻璃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吸引了坐在钢琴前的诺兰，于是他放下手中的书本，两步并做一步地跳到落地窗前，一双绿色的眼睛好奇地观察着雨中朦胧的世界。他今年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小伙子了，身材比以前要高大了不少，但对比起自己的哥哥“里德·福斯特”，他的依然显得有些单薄。诺兰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蛋和一双同样圆圆的眼睛——————————遗传自他的母亲茜茜，而里德则这长着一张瓜子脸和一双细长的眼睛，兄弟俩在样貌上除了一双绿色的眼睛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而就算是这双绿色的眼睛也有着不同之处，里德眼睛的绿色好似镶嵌在女王王冠上的祖母绿，诺兰眼睛的颜色则像是春雨过后的一片绿汪汪的草地。在很多时候，见到里德和诺兰走在一起的人都不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

　　“是的，又下雨了。”对于突如其来的雨，里德早已经见怪不怪，毕竟这个国家总是多雨的，但他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书，将目光转移到诺兰身上，这时候，里德才发现诺兰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衬衫，“你该把外套穿上，下雨的时候总是会比较冷。”

　　“是的，先生。”诺兰没有反驳，他乖乖地拿起被自己丢在椅子上的外套并穿上了它。

　　短暂的交谈过后，又是沉默。

　　小欧文福斯特去世后，只剩下里德与诺兰相依为命。为了“莎菲尔”，同时也是为了诺兰，里德主动放弃自己在伦敦一直追求的学业，回到这片土地上，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经营“莎菲尔”和照顾年幼的弟弟这两件事情上。对于诺兰而言，比起单纯的“哥哥”这个身份，里德更像是母亲集父亲一体的存在。他每天会在自己入睡前守在自己身边，陪伴着自己，直到自己睡着为止；但当自己犯错的时候，他又会拿起戒尺一下一下的拍打自己的手心，并告诫自己以后绝不可以再犯同样的错误。在诺兰的心里，里德有着绝对的威严，对于里德的每一句话，诺兰都表现出绝对的服从，即使有些时候他并不是那么认同里德的话，但诺兰依然选择遵从里德的意愿，就像里德非常希望他能去伦敦求学，可诺兰在心里其实并不想离开“莎菲尔”，可他还是选择听从里德的安排。因为他是自己的哥哥，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里德看着眼前的男孩，这是自己的弟弟，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可在日常生活中，里德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与诺兰之间不像普通的兄弟之间那样亲密，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称呼自己为“先生”，有时候他甚至会称呼自己为“里德先生”。诺兰是个听话的孩子，可他有些听话过了头，诺兰听从自己的每一句话，他从来不会反驳自己，即使在事后证明自己当时的决定是错误的，他也不会“落井下石”，诺兰无条件地服从自己的每一个命令，从不提出任何异议。正常兄弟之间不应该是这样子的，里德觉得自己跟诺兰之间的关系有些太生分了，他们是亲兄弟，按理说应该是亲密无间的，可里德总感觉自己跟诺兰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这道屏障使得他们生分，可里德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道屏障。

　　他仔细想了想，自从小欧文福斯特的葬礼结束之后，诺兰就突然性情大变，按理说八岁的孩子正是调皮捣蛋年纪，一天不弄些什么事情出来叫家长头疼绝对是不正常的，但诺兰从来没有做出过什么叫人头疼的事情来——————————至少在里德的记忆里从没有过。现在想来，自己对诺兰的照顾还是不够用心，否则的话不可能连眼皮子底下的异常都发现不了，但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里德记不清了，他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况且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诺兰已经从一个儿童成长为一个少年，他的童年已经过去了，且再也不会回来。

　　时间一旦过去，就再也不会回来；过去的已经过去，无法进行弥补。

　　“诺兰，对于学业，你有什么打算？”里德主动打破了沉默。

　　“打算……”诺兰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我想法都没有。”诺兰说的是实话，他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没有任何想法，更加准确地说，诺兰从未思考过任何有关于未来的问题，因为他一切都听从里德的，里德让他去做，他便去做，除此之外，诺兰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有似乎对什么都有兴趣，他在心里并没有一个准确的目标，只是迷迷糊糊地过着每一天，可如今却要他去做出选择，这让诺兰感到措手不及。

　　“去伦敦吧，”里德的声音非常平静，“去城市里看看，你会喜欢那里的，年轻人都喜欢城市。”他就这么草率地决定了诺兰的未来。

　　“先生，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诺兰罕见地对里德的决定提出了异议，尽管他是那样地小心翼翼。

　　“你问什么都可以，问吧。”

　　“您喜欢伦敦吗？”诺兰飞快地看了里德一眼，随后又把头再次低下去，仿佛他刚才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里德难得沉默着没有回答，平日里，不管诺兰向他询问什么，他总能很快地给出答案，但这次，他却沉默了。

　　您喜欢伦敦吗？里德在心里默默地将诺兰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伦敦，伦敦是整个英国最繁华的城市，是英国的骄傲，没有那个英国人会不喜欢它，不以它为荣。可里德不清楚自己对伦敦到底是怎样的感情，自己喜欢伦敦吗？不，谈不上喜欢，可既然谈不上喜欢，那自己当年为什么非得要去伦敦追求学业呢？除了伦敦，英国明明还有很多繁华的城市，可自己偏偏却选择了伦敦，为什么自己会选择伦敦呢？

　　“我不知道。”这是里德在长久的沉默过后，给出的回答，“但年轻人都喜欢伦敦，你这么年轻，只要你去了那里，你也会喜欢上那座城市的。”

　　可您也还很年轻啊，您还不到三十岁，但您为什么不喜欢伦敦呢？而且您在多年前还去过伦敦，并且在那座城市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您为什么没有喜欢上那座城市？诺兰没有把这个问题说出来，在得到里德敷衍地回答后，他只是点了点头。

　　“去休息吧。时间有点晚了。”从诺兰的眼睛里，里德看出他仍然有所疑问，只是他没有选择说出来，于是里德便让诺兰早些去休息，以此来结束这个话题。

　　“是的，先生。”诺兰离开了书房。

　　里德注视着他的背影，待诺兰轻轻关上书房的门后，他叹息一声，来到了那架钢琴前。

　　莉莉生前很喜欢这架钢琴。莉莉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在人们的印象里，像她这样的女孩对于“音乐”这类文雅的活动是不会感兴趣的，她应该感兴趣的是如同骑马这类“热烈”的活动，但莉莉却偏偏对钢琴情有独钟，她常常对里德说，钢琴琴键的声音就像是山间流动的清泉的声音那样美妙，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唯一可惜的是，“莎菲尔”没有钢琴。

　　这架钢琴是莉莉二十二岁生日的礼物，小欧文福斯特特意送给她的。

　　在得到这架钢琴后，莉莉基本上每天都要弹上一曲，她有时候弹莫扎特，有时候弹贝多芬，莉莉知道很多曲子，她每天弹奏的曲子都不一样，而这些都是里德所不知道的。虽然年幼的里德对于音乐和钢琴并没有什么研究，也谈不上特别喜欢，但只要莉莉一坐在钢琴前，他便会乖乖地在莉莉身边坐下，用期待地眼神看着莉莉，等待着她修长的手指弹奏出优美的乐曲。莉莉肯定拥有魔法。每当莉莉弹奏出一曲又一曲的音乐时，里德便会这样想到，尽管莉莉并非什么大钢琴家也没有接受过名师的教导，可里德认为，从她指尖流出的音乐就算是莫扎特在自己面前演奏，也是比不上的。

　　那个时候，莉莉总会让自己坐在她旁边，她的大手抓着自己的小手，一点一点的教自己演奏各种各样的曲子。

　　但在她离世后，这架钢琴就再也没有演奏出任何美妙的音乐了。在伦敦追求学业的时候，里德曾经短暂地学习过一段时间的钢琴，至于为什么短暂——————————那是因为他很快就放弃了。里德当时的钢琴老师说他十分有天赋，现在才学习钢琴确实是有点晚了，但只要愿意用心学习，虽然成就比不上莫扎特或者是贝多芬，但成为现在这个社会一名小有成就的钢琴家并不是什么问题，可里德拒绝了老师的好意，老师是个惜才之人，觉得里德就这么放弃的话实在是太可惜，于是不厌其烦地劝说了一次又一次，希望里德可以继续跟自己学习钢琴，但里德只是坚定地拒绝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老师彻底心灰意冷。

　　每次接触钢琴的时候，总能让里德想到茜茜，想到她的笑脸，想到她的指尖，想到自己与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而这些记忆正是里德回避钢琴的原因，他不想回忆过去，不想回忆有关茜茜的一切。

　　“茜茜，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里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钢琴，眼神却注视着越烧越短的蜡烛。

　　那双祖母绿宝石一般美丽的眼睛中，倒映着一枚红色的光点。

　　里德在书房里面待了非常久，直到老兰斯科姆催促他该休息的时候，他才从那架漂亮的钢琴前离开。

　　茜茜，你会告诉我答案吗？

　　从那天晚上起，雨连续下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这场雨不是很大，但也不是很小，出门如果不带雨伞，依然会被淋湿。这几天里，福斯特家族的两兄弟豆很少出门，一是因为里德不希望诺兰被雨水淋湿，二是因为里德不希望自己被雨水淋湿。诺兰今年虽然已满十六岁，可在某些事情上的行事风格却总是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那样，一碰到下雨天就总想着要出去逛一圈，说什么想要去“看一看雨中的世界”。里德对此不以为意，他觉得像“雨中的世界”这样的说法都是童话故事里用来欺骗小孩子的谎话，下雨天还让小孩子跑出去，也不知道这些童话的作者安的是什么心。

　　先生，我想出去看看。诺兰的眼神一刻不停地注视着窗外的雨，茜茜留下的故事书里将下雨天的世界描绘成直到十分有趣的世界，他很想一探究竟，看看书中描写的“雨中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里德从来不让他在下雨天出去。

　　“诺兰，”在一次晚餐时，里德轻轻地叫了他的名字，“关于去伦敦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伦敦，嗯，伦敦确实是个好地方……”诺兰的心思并不在他的学业上，他在心里对自己的伦敦之行毫无期待，他只想待在“莎菲尔”，待在自己的家里，待在里德的身边，在自己的房间里翻阅母亲留下的故事书，可是里德又非常希望自己能去伦敦追求学校，然后成为一名律师或者是医生什么的。

　　“诺兰，”里德又叫了他一声，“你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你想去伦敦继续你的学业吗？如果你想去的话，我会全力支持你，如果你不想去的话也可以，但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去伦敦，伦敦是座大城市，在那里你不仅可以学习更多的知识，还能够交到更多的朋友，年轻人都喜欢伦敦，我想你应该去伦敦看看。”

　　“好的，先生。”诺兰有些闷闷不乐，随后他又补上一句，“我想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可以吗，先生？”

　　“你已经考虑了很多天了。”里德慢慢地说道，“难道这些时间还不够吗？又或者说，诺兰，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你根本就没有在考虑我说的话呢？”

　　诺兰低着头，他的心思被里德看得一干二净，此时的他只能沉默着用刀叉切割着碗里的牛肉，似乎这样就能回避里德的问题。

　　“诺兰，”里德又一次叫了自己弟弟的名字，他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你在听我说话吗”

　　“是的，先生。”诺兰停下手上的动作。

　　“你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我，我不知道，先生，我不知道。”

　　“你不想去伦敦是吗？”

　　“我……”诺兰无法给出里德一个确切的答案，他的手在餐桌底下不安地搅动着，他确实不想去伦敦，可里德非常希望自己可以去伦敦求学。在里德抛出这个问题之后，诺兰的内心便一直在挣扎，一方面，他不想让里德对自己失望，可另一方面，他内心的声音告诉他∶我不想离开“莎菲尔”，不想离开里德身边。

　　里德看出了诺兰的为难，于是不再追问下去∶“吃饭吧，我想你还需要一些时间，没事的，没事的”

　　但诺兰并没有吃完自己盘中的食物，他在吃了一口牛肉后便宣布自己吃饱了，随后像逃难似地离开餐厅、上楼、回到他的房间里。

　　里德再一次成为被留下来的那一个，女仆罗丝站在一旁，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收拾诺兰的餐具。盘中的食物瞬间变得索然无味，在吃了几口土豆泥后，里德也起身离开了餐厅。

　　女仆罗丝慢慢地收拾着餐桌，老兰斯科姆看向里德和诺兰离开的地方，心里忍不住叹息一声。

　　离开餐厅后，里德没有选择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他选择来到书房里，来到茜茜生前最爱的那架钢琴前。

　　“茜茜，我该怎么办呢？”里德的手指轻轻摩挲过那架漂亮的钢琴，他希望自己可以了解诺兰的内心，但他不是童话故事里的角色，他没有魔法，看不透诺兰的内心。这是对自己的惩罚，是对自己懦弱的惩罚，对自己逃避责任的惩罚。里德想到。自己之所以在十五岁那年就离开“莎菲尔”去伦敦求学，是因为自己受不了那笼罩在“莎菲尔”之上的、死一般的沉寂，自从茜茜离开后，这份沉寂再次回来，甚至比之前更加浓郁，而自己是个懦夫，自己无法接受这样的沉寂，于是将年仅五岁的诺兰抛弃在这样的沉寂之中，自己一人狼狈地逃跑了；而在自己匆匆回到“莎菲尔”之后，自己却并未将诺兰从这份沉寂之中解救出来，准确的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自己总是用着“太忙了”这个借口，逃避着诺兰，一次又一次错过每一个送到自己眼前的机会，于是便造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造成的。

　　然而茜茜已经无法给出答案。里德也知道茜茜给不了自己答案。

　　窗外连绵不断的雨变得大了一些，“哗哗”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后花园里的树木与草坪被大雨浇灌着，每一棵树的叶子都沉重得抬不起头，它们吸收着冰凉的雨水，而雨水将它们洗涤成了一种很浓的墨绿色，几乎与黑色的夜融成一体，雨水带来了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气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进入他的肺部，原本乱作一团的思绪也随着清新气息的进入而变得清晰起来。

　　自己不应该坚持送诺兰去伦敦求学。自己之所以一直坚持想要将诺兰送去伦敦，是因为自己当初就是逃到了伦敦，于是自己便希望诺兰能顺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可诺兰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灵魂有自己的思想，自己不该这样就轻易去决定他的未来，自己给他的选择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实际上自己并没有给他任何选择，话里话外都在逼着他像当初自己一样——————————逃到伦敦去。里德现在可以回答诺兰那时候的问题了，他想清楚了，自己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伦敦这座城市，它不是自己的避风港，只是一个懦夫苟且偷生的地方，自己不过是以“求学”作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然后急匆匆地逃跑，跑得远远的，以为这样便可以让自己得到想要的安宁。

　　可自己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得到，甚至还失去了很多很多。

　　窗外的雨声已经十分清晰，雨水拍打树叶的声音非常清脆，叮叮咚咚，叮叮咚咚，这让里德回想起了从茜茜指尖流出的琴声。

　　茜茜。茜茜是个闲不住的人啊，她非常喜欢跑到外面去，她喜欢天空中的浮云，喜欢雨后湿润的泥土，喜欢暖暖的阳光洒斑驳地洒在石墙上……茜茜最终还是把答案告诉了里德。

　　“诺兰，我记得你一直很想出去看看。”在又一次的晚餐上，里德突然打破了沉默。

　　“是的，先生。”诺兰不知道里德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他震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在这些年里，里德从未主动提出过要带自己出去看看的事情，他甚至还经常阻止自己出去“看看”。

　　“你想去意大利吗？我跟你一起，我们一起，去看看意大利。”

　　“意大利？”诺兰感到很吃惊，他没有想到里德竟然主动提出要带自己出去看看，而且去遥“看看”的地方还是遥远的意大利，但对于“去意大利看看”这件事，诺兰在心里还是很期待的，因为里德说他会跟自己一同前往意大利。

　　“是的，意大利的佛罗伦萨，那是一座美丽的城市，那座城市很少下雨，太阳总是非常明亮，如果你想要去的话，我会跟你一起。”

　　“先生，我想去意大利看看。”诺兰的语气中充满了期待。

　　在得到诺兰肯定的答复后，里德在当天晚上便命令女仆罗丝收拾好了他和诺兰的行李，预订好了佛罗伦萨的一家膳食公寓，第二天便带着诺兰前往意大利——————————这个热情而又陌生的国度。